“雖然你說得很對,不過這麽晚上哪去買?”烏爾默迴答說,“不管怎麽說,今天可足夠受的。馬被偷了,在森林裏迷路,還遇上暴雨。”


    蘭德克沉默了一陣,摩挲著風燈被磨得極為光滑的金屬提手。“還好我們遇見了他。”


    “不一定是好事。”烏爾默若有所思地盯著那簇快要熄滅的火光,慢慢地說道,“據說在符騰堡的森林裏有一種奇異的鬼怪。它們能裝扮成人的外表,但是有駭人的力氣。它們能從風和雲的徵兆中判斷即將到來的災難。有不少農民把它們當作神來崇拜,也有人說它們噬食人肉。這就是我家鄉的傳說。”


    “你是想說剛才為我們帶路的是鬼?”蘭德克嗤笑出聲,“鬼會拿著一盞風燈照路嗎?”


    “所以他把它留給我們。”


    “你的意思是他拿著燈在那裏等待著我們?可他救了我們的命。”


    “也許。”


    交談間,兩個人已經穿過了特裏爾城鎮的街道,來到了城堡所在的山丘腳下。


    特裏爾城緊鄰著發源於法國的摩澤爾河建造,如果順著河流的上遊繼續走,就可以到達盧森堡境內。


    這時是1522年的6月。曆史在某些時候,往往像無法控製的河水那樣瘋狂傾瀉,而在此時此地,它經過了一個開闊的淺灣,而暫時停歇下來——然而僅僅是暫時的。席捲整個德意誌和歐洲的風暴還尚未波及到這裏。在這個時候,特裏爾作為德意誌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屬於羅馬天主教會所有。它的曆代主人都是神聖羅馬帝國的選帝侯,同時也是特裏爾的大主教。


    兩個旅行者登上山丘,來到城堡外圍的兩座塔樓之間。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在進入大門前,他們被守門的衛兵例行公事地攔下來。


    “我們奉命來晉見格萊芬大主教。”蘭德克此刻的語調緩慢、嚴謹,絲毫找不出年輕人的魯莽輕率,他從懷裏拿出裝文件用的紙筒——它保存得很好,一點也沒有浸濕——給衛兵看上麵的徽章,“我是新調任的大主教衛隊隊長約翰尼斯·馮·蘭德克。這位是我的隨從漢斯·烏爾默。”


    格萊芬大主教在特裏爾已經待了十多年。相對於教士來說,也許諸侯這個身份更適合他。蘭德克深入城堡內部,發現他在各處派駐了大量衛兵,對於一個孤零零的城堡來說似乎多了些。蘭德克經過他們時留心觀察了一下,發現這些士兵的外表和舉止透露他們顯然大多不是本地人,而是僱傭兵。怪不得大主教需要一位可靠的衛隊長來統帥這些士兵,他想。與此同時,大主教和他的許多前任一樣喜歡華麗的裝飾,走廊的石砌牆壁上嵌有流行的日耳曼式彩色玻璃窗,木頭窗欞的精湛工藝無疑出自最嫻熟的雕刻工人之手,兩旁一幅接一幅地掛著精巧的油畫和壁毯,他在義大利見過類似的風格。


    所以,當蘭德克被引入大主教的客廳時感到了微微的窘迫,他祈禱大主教不要注意到他沾滿泥巴的靴子弄髒了毛織地毯。不過他很幸運,大主教已經有一位客人坐在那裏了。那也是一位教士,很年輕,衣著很普通,但是蘭德克注意到他手上戴的寶石權戒。


    “很抱歉我來遲了,大人。”蘭德克首先謙卑地道歉,按禮節欠身吻了吻大主教的戒指。


    “我明白,從美因茨到特裏爾的路確實難走了些,雨下得很大。而且你們應該也不熟悉。”格萊芬寬容地擺了擺手,坐到了他厚實的橡木桌子後麵,“還好你們到得不算太晚。”同時他微微側身向一邊說道:“這是我的客人,埃默巴赫的主教維爾納·馮·萊涅。”


    他果然是一位主教。蘭德克思忖著,向他鞠躬行禮。年輕的主教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優雅,同時冷淡。


    格萊芬大主教和他的客人實際上形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對比。格萊芬像所有顯赫的貴族那樣,穿著昂貴的貂皮滾邊外袍,鑲紅寶石的十字架垂到絲綢襯衫的皺褶上麵。而萊涅主教僅僅佩著簡單的十字架,腰帶上掛著一串普通的念珠,穿著全黑色法衣,一直蓋到腳麵。這決不是由於他們教階的差異造成的。而諷刺的是格萊芬的臉上已經出現了歲月侵染的紋路,華麗的衣著和優越的環境也不能掩飾他已經開始衰老;而萊涅或許因為旅途奔波或別的原因,造成他的樣子有些疲累,卻自然地散發著年輕的魅力。他可能還不到二十五歲,臉龐如同雕像一般俊美,但是也像聖貝爾納那樣透出沉思的嚴肅。格萊芬的身材已經開始趨於臃腫,而他交抱著雙臂靠在座椅上,也能顯出身體是修長而且輕捷的。他們一個已經重權在握,卻快要被它壓垮;一個還沒有那麽大的權力,但是擁有任何人都羨慕的活力和天賦,足夠他在相當的時間裏奪得他想要的。


    蘭德克上前一步,把蓋有印章的文件放在大主教麵前。“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是約翰尼斯·馮·蘭德克,”他轉身瞧了瞧同伴,烏爾默已經恰到好處地脫掉氈帽向他們行禮,“他是我的侍從,漢斯·烏爾默。”


    “嗯,美因茨大主教推薦過你。”格萊芬糙糙地瀏覽一遍手裏的羊皮紙,“他說你有領導僱傭軍的才能。”


    “我擔任過義大利和勃艮第地方僱傭軍的軍官。”


    “很好,你可以看得見駐守特裏爾城堡的大多是僱傭軍。說老實話,上幾任的衛隊長令我很失望。他們根本沒有盡到職責。”


    “請允許我問一個問題,大人。”蘭德克抬眼看了看大主教。


    “說吧。”


    “恕我冒昧,特裏爾城堡的軍隊數量似乎……超出必要,大人。”他斟酌著字句,“如果沒有戰事的話,這樣的人數會增加您不必要的開支……”


    “不,”格萊芬很快打斷他,“很快你就會了解這麽多軍隊不僅必要,甚至到時候會變得不夠。”


    “不夠?”蘭德克困惑地接道,“那又是因為什麽?”


    “濟金根的叛亂。”一直沉默地坐在旁邊的萊涅主教忽然突兀地開口,“你應該聽說過他。他是個落魄騎士,跟你一樣指揮過僱傭軍。從很久以前他就發誓要成為一個擁有封地和爵位的諸侯,三年前他甚至發動自己的軍隊把羅伊特林根的領主烏爾裏希侯爵趕走。而他的領主——假如他還承認自己有領主的話——正是格萊芬大主教。”


    “呃……”蘭德克這才注意到這個人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們,令他猝不及防,“那麽……濟金根向自己的領主發難也是不難想像的。”


    “實際上他曾經這麽幹過幾次,不過都失敗了。”格萊芬有些困窘地清了清嗓子,“進攻,失敗,流浪,招兵買馬,再進攻,再失敗——你明白嗎?”


    蘭德克禁不住苦笑。騎士階層在這個時代已經光榮不再,他們既不像領主那樣有權勢,也不像一般市民那樣有自由,為了擺脫這種受人支使的命運,有不少人成為盜匪,以他們的小小城堡為據點反擊他們的主人。是的,蘭德克再清楚不過,因為他也出身於蘭德克騎士家族,隻不過還保留著與生俱來的忠誠罷了。


    “總之情況就是這樣,”格萊芬有些疲憊地搖搖頭,“你還有很多時間了解特裏爾的狀況,今天就到此為止。明天你會得到你的製服和鎧甲——”


    “還有馬。”萊涅主教突然插道,他瞥了一眼他們腳上沾滿泥巴、嚴重磨損的靴子,微笑起來,“你們也沒有騎馬來。”


    蘭德克紅了臉,沒想到竟然是大主教的客人首先觀察到這一點。“呃……是的,十分抱歉,”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們的馬今天早晨就被偷了,我們步行穿過森林,中途還迷了路。”


    “赫羅根海德森林?路確實很不好走,而且下著大雨。”萊涅向前欠身,望著蘭德克還拿在手裏的風燈,“不過還好你們有一盞燈。”


    “這個嗎?”蘭德克瞧瞧它,情不自禁地咧開嘴笑了,“感謝天主,我們在森林裏遇到一位好心人,他不僅為我們指出方向,還把燈送給我們。”


    這時他卻看到萊涅主教淡綠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疑慮。“你們遇到他?”他沉吟片刻,“是什麽樣的人?”


    提起這個,兩個人的臉色都不禁凝重起來,這個細微的變化沒有逃過萊涅的眼睛。“他穿了一件黑色長披風,還用風帽遮住臉,”蘭德克慢慢地說,“事實上我們也沒看清他的模樣。其實我覺得……”他遲疑了一下,終於吐出一直在思考的疑問,“他好像在有意遮掩他的樣子。”


    “那名字呢?他說了他的姓名沒有?”萊涅的神情漸漸地變了,剛才他一直冷淡地靠在椅背上,靜靜聽他們的談話,必要時才插幾句;而現在他的淡綠色眼睛裏閃著危險的、咄咄逼人的光,使蘭德克有種錯覺,仿佛他才是主人。


    “他沒告訴我們他的姓……隻是說……”蘭德克努力迴想著,“他說——‘你們可以叫我亞瑟’……”


    “亞瑟!”萊涅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猛地站起來,令其他人都吃了一驚。他向格萊芬遞了個眼色,後者驚愕地點點頭。“把燈給我!快!”


    蘭德克不知發生了什麽,有些手足無措,不過他順從地把風燈遞給了萊涅。他接過來,慢慢地把它放在橡木桌子上。這隻是一盞樣子普通、有些陳舊的燈,在德意誌南部隨處可見;火早就熄滅了,包裹著防風玻璃的金屬外殼邊緣已經磨得發白了。萊涅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它,好像那是一件稀世珍寶似的;最後他把手指伸進底座的fèng隙裏,夾出一張仔細捲成一卷的紙條。


    蘭德克難以置信地看了烏爾默一眼,後者也同樣看著他;萊涅倒是相當沉著地展開紙條,緩慢地讀著上麵寫的字。


    “致尊敬的特裏爾選帝侯兼大主教閣下——”他瞥了一眼身旁滿腹疑惑的格萊芬,“河堤發生了決口,以您之力恐怕難以應付,我將會為您效勞。”他頓了一頓,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可怕,“——法維拉。”


    “什麽意思?”蘭德克急忙問道,他看到格萊芬的臉在抽搐,而萊涅卻顯得很平靜,好像對全部事情已經瞭然在胸。


    “這上麵寫得很明白,”萊涅把這張紙按在桌麵上,盯著蘭德克的臉,“先生們,你們在森林裏遇到的人是‘法維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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