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沖搖頭:“他活得下去也好,活不下去也罷。我都下不了手。景純,你是知道我的。”


    “臨陣而退,終有一日,你會後悔的。”


    “我後悔的事情,已經很多了。”


    郭璞仰麵長嘆:“也罷,”他閉上了眼睛:“這都是命數吧。”


    “景純,”司馬沖望著樓下的蒙蒙夜色,忽然問:“你真能預知命理嗎?”


    “你說呢?”


    “如果你真能預知將來,那麽,告訴我,將來你會怎樣?我會怎樣?這天下的人又會怎樣?”


    郭璞轉過身來,攤開了手掌,伸到他麵前:“寫一個字。”


    司馬沖疑惑地望著他,終於掂起指頭,在他手心寫了個“笛”字。


    郭璞看著那字,微微一笑:“果然如此。這是一個大兇之字,這字主分離,或主血光之災。你看,這個‘由’字若是出頭,則棒打‘竹’字,‘個’‘個’分離;若不出頭,便是無頭。”


    “那麽說,我真會後悔了。”


    “也許吧。但是,相信我,”郭璞捏攏了手掌,“你跟萬歲一定重逢的。無論發生什麽,你都要撐下去,他在等你。


    夏天的日頭本出得早,這天早上霧卻濃,遮沒了朝陽,寅時到了,天上仍是灰沈沈一片。司馬沖似睡非睡,正跟王敦一起靠著,卻聽外頭腳步聲響。“嘩啦”一聲,珠簾被摔得亂飛。


    王敦的規矩向來是大的,沒僕人通稟,誰都不許擅闖臥室,今天這種場麵,司馬沖還是頭一次遇到,他翻身起來,厲喝一聲:“誰?”


    說話間,王應已衝到了床前,橫眉立目,怒視著司馬沖,把卷東西“啪”地往地下一擲:“看看吧!你那哥哥發的聖旨!”


    司馬沖想了想,俯下身,揀起那捲東西,緩緩地展開。果然是聖旨,熟悉的筆跡飛揚灑落,硃砂紅印泰山壓頂,一字字、一句句,全都是紹的禦批。司馬沖拿著詔書的手微微顫抖,臉色也變得煞白。


    王應從司馬沖手裏奪過了詔書,一揚手,將他推到地上:“你們司馬家沒有一個好東西!”


    王應這麽一鬧,倒把王敦從昏睡中驚醒過來。聽到動靜,王敦心裏已有三分明白,再看司馬沖跌在地上,頓時氣得鬍子亂顫,瞪住王應:“孽障!撒什麽野?我還沒死呢!”


    “您別說您沒死!有人早當您死了呢!”王應說著,把詔書砸到司馬沖臉上:“你自己念給我爹聽!”


    詔書的捲軸是紫檀木的,正磕在司馬沖眼角,他也沒叫喚,一手捂著傷處,一手捏著聖旨,走近了床邊。王敦心疼他,也不問詔書,單是看著司馬沖:“怎麽了?讓我看看。”


    司馬沖搖搖頭,展開那詔書,嘴唇翕動了幾下,卻念不出來。


    王敦嘆了口氣:“別念了。攤開來,我自己看。”


    司馬沖把詔書舉到王敦麵前,一點一點展開。王敦的眼睛跟著他手的動作掃過去,全讀完了,又掃了一遍。


    司馬紹的詔書是一道戰書,晉室已先發製人,以王導為大都督,向姑孰宣戰。這雖在王敦的意料之外,卻也算不得什麽。叫他氣結的是詔書的前半截,那分明是一段有理有節、有情有義的訃文。司馬紹白紙黑字寫得分明:王敦已在姑孰病死,王導率宗族子弟為其發哀。


    這一招太狠,也太毒。


    詔書一出,王敦的軍心勢必禍亂,而他苦心安插在建康的黨羽,也必然倒戈。可最叫王敦痛心的是,這一道詔書生生將王家的子弟劃成了兩個陣營。自己同宗的兄弟不但幫著司馬紹,還假發喪事,哪裏有半分的情誼?司馬紹的手腕竟強到這個地步,連骨肉親情都能生生拗斷!


    王敦闔上眼,哈哈大笑:“好!好!好!!司馬家倒出了個厲害人物!”他笑得急了,一口氣提不上來,臉如死灰,渾身痙攣,司馬沖爬上床去,撫著他胸,幫他順氣。王應嚇得呆在床邊,司馬沖對著他大吼:“叫大夫!快去叫大夫!!”王應這才如夢初醒,撒腿衝下樓去。


    司馬沖揉了半天,王敦一口氣總算順了過來,他緩緩嘆息:“你們兄弟怎麽一點都不像,你那麽柔,他卻那麽狠。這種事,他怎麽做得出來?太損陰德了。”


    司馬沖咬住嘴唇,答不上話,生死事大,蒼天作定,司馬沖對這些還是敬畏的,然而紹卻不是這樣,那個年青的、高貴的帝王,比誰都狠得下心來,即使暴戾嗜殺的將軍也難企及。這個世上,也許他隻待弟弟有一份柔腸。


    “我乏了,不想打了,可你哥哥不肯。”王敦望著司馬沖,眼裏寒光一閃,司馬沖相信,王敦指點千軍、縱橫殺敵時,眼裏閃著的就是這樣的光芒,將軍老了,這雙眼睛卻不會老,那一顆雄心更不會老:“你記著,後世對我是贊也好、是罵也好,可這一仗,是司馬紹逼我的!”


    7


    “爹!”珠簾響處,王應拖著郭璞衝進屋來,王含跟在後頭,也是一頭的熱汗。


    郭璞被王應催命般地拉來,隻當王敦是不行了,此時一看,王敦眼光灼灼,神智也還清醒,不由籲了口氣,走進床邊,行過了大禮,輕輕挽起王敦的袖子,就要替他把脈。


    不想王敦卻搖了搖頭:“壽數、窮通都是天定。你不是善卜嗎?替我問問老天,這一遭放不放我過門?”


    郭璞略略一怔,隨即微瞑了雙目,運指如飛,掐算起來。


    一屋子的人都屏緊了唿吸。對於王敦,郭璞掐算的是他的性命,對於王含、王應,郭璞掐算的則是他們的榮辱,成王敗寇,都在他指頭輕點之間。而司馬沖憂心的卻是另外一層,司馬沖不懂卜蓍,可這一次他猜得到郭璞會怎麽說,司馬沖不禁暗暗祝禱,蒼天開眼,千萬別讓郭璞說出那句話來,千萬不要!


    郭璞手腕一翻,倏地張開了雙眼,那眼珠澄淨得宛如琉璃一般,他靜靜地看著王敦,仿佛他已不是王敦帳下的一名記事參軍,而是上天派來的使者,雙唇一動,吐的便是神諭箴言:“考慮剛才的卦象,您若起事,性命必不長久;若能退居武昌,則壽不可測。”


    這句話一出,屋裏是死一般的寂靜。


    司馬沖閉上眼睛,郭璞到底撲進了羅網。


    紹的詔書是清早才到的,除了王應、王敦、司馬沖三個,隻怕再沒一個人瞧過。郭璞善於卜卦,可他也料不到,紹會在這個時候起兵。郭璞跟王敦、跟司馬沖一樣,都把帝王的心思猜得簡單了,以為他毒倒了王敦,便會息事寧人。然而司馬紹要的顯然不是一時的平安,他要拿王敦震懾天下。人要殺、時間要拖,這仗也是要打的,不僅要打,還要打得痛快漂亮,給那些覬覦著晉室的人都做一個表率!


    而這一切,郭璞都不知道,所以他才會裝神弄鬼,勸阻王敦。這一手,換在平時或者會奏效,可眼下王敦已被司馬紹逼成困獸,這句箴言隻會火上淋油,將王敦激怒!


    “好!”王敦怒極反笑,喝了聲彩:“你果然一心向著我!我的壽數你算出來了,你再替自己算算,你什麽時候去陰曹地府?”


    郭璞本是個聰明人,王敦這麽問了,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振了振衣衫,朗聲笑道:“璞命盡當下!”


    “來啊!”王敦話音未落,已被司馬沖攥住了袖子:“不要!”


    王敦看著司馬沖,還沒說出話來。王應已沖了上來,一腳瞪在郭璞膝彎,將他踹倒。郭璞抬起頭看著司馬沖,既然大笑:“王將軍,多謝你讓我預言得證!”


    “噗──”濃的鮮血噴薄而出。


    司馬沖看著郭璞,郭璞也看著他,郭璞的眼睛黑而清澈,嘴角還掛著笑,仿佛在說:你看著吧,你們會重逢的,一定會重逢。


    然而這笑容顛倒了,嘴在上,而眼在下。


    “咚──”無頭的屍身終於倒地。


    王應還刀入鞘,正要去提郭璞的人頭,司馬沖已從床上滾了下來,將個鮮血淋漓的人頭抱在懷裏,緊緊捂住。


    王應拔刀在手,如水的長刃直抵司馬沖的頸項。刀刃上的鮮血還未幹涸,一滴一滴,墜到司馬沖的身上。司馬沖跌坐在地上,王應瞪他,他也迴視著王應,王應進一步,他就退一步,抱著人頭的手卻始終不肯鬆開。就這麽,一步一步,王應將他逼到了牆角。


    “給我!”王應伸出手。


    司馬沖死死抱住人頭,縮成了一團。


    他隻覺得自己是一隻小獸,懷裏是同伴的屍身,周遭則是茫茫的叢林,一閃一閃,到處是吃人的綠眼睛。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有那麽些人翻手為雲、覆手成雨,把人命都當了糙芥,紹是這樣,王應是這樣、王含是這樣,王敦也不會例外。司馬沖縮進牆角,不停地搖頭。他抱緊了郭璞的頭顱。死人是最安全、最可靠的,沒有謊言、不會欺騙,也沒有那麽多的心機、那麽多的謀算。


    司馬沖想跟郭璞靠得近點、再近一點,他把頭低下,幾乎埋到了胸口,然後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眼前的世界黑了下來,鼻端是濃濃的血腥味,這味道令他心悸,也令他神醉,這味道是那麽、那麽的安全。


    “他瘋了!”遠遠地傳來王應的聲音。然後司馬沖聽見利刃出鞘的唿嘯,有冰涼的東西貼到頸上,時間凝固了。


    司馬沖想,那也許是一把刀,王應用來殺郭璞的刀,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刀刃上的鮮血,郭璞的鮮血還沒有全然冷卻,溫熱而粘膩,司馬沖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他問自己:我也要死了嗎?這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許多的迴憶如同蝴蝶,紛紛湧湧、撲麵而來。每一片翅膀就是一個畫麵,二十幾年的人生,在那翅子疾振間,倏忽過眼。


    司馬沖想起自己的名字,深宮裏的童年,十五歲的初戀,十六歲那一年,哥哥牽著他跨過了人倫的禁界,再以後……就是一連串的欺騙、出賣、血腥、屠戮。


    至美的蝶翼下,覆著醜陋的蟲身,至的花苞,卻綻出了血盆大口……


    這一生並不漫長,他隻愛了一次,可這一次,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如今他該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郭璞死了,王敦起了兵,而紹……紹在等他嗎?紹在找他嗎?他不知道,他隻知道他再也撐不下去了。


    他曾以為身體會撐不住,沒想到先崩壞的卻是神經。被迫殺人、被迫親曆謀殺,一幕幕血腥的現實將他逼到了絕壁,瘋狂的懸崖正在頻頻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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