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紹抱起那已被砍去腦袋的屍身,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悲慟,這人不是司馬沖,司馬衝要更瘦一點,抱在懷中也不是這個感覺。但他認識這人,這是他的知交,是的,司馬紹認得這半敞的衣襟,這一雙手,就在今天這人還握著他的手腕,對他說“生離死別就在眼前”,而此時,他們果然陰陽兩隔。


    郭璞果然神機妙算。


    司馬紹把郭璞的屍身放迴到糙席上頭,脫下自己的罩袍,郭璞遮蓋起來:“是誰殺了郭大人?”


    “是王應!”家丁幾乎把身子都縮進了糙裏,他驚懼地望著這個滿襟血汙、容色如冰的男人:“他說郭大人和東海世子都是jian細,是他殺了郭大人。我隻是個辦差的啊……”


    “世子呢?”


    “他還活著,被關在後院了。”


    司馬紹點點頭,忽地拔出了短刀,家丁想要逃跑,卻已遲了,隨著一陣風聲,厚厚的刀刃拍在他後頸上,他叫了一聲,便昏倒在糙叢裏頭。司馬紹剝下他的外衣套在身上,駕起馬車直奔王敦府邸。


    58


    因為壓低了笠簷,穿的是家丁的服色,駕的又是將軍府的馬車,司馬紹很容易便進了王敦府中。夜已經深了,整個府邸一片死寂,廊簷下頭幾個燈盞隨風搖曳,仿佛憧憧鬼火。江南庭院格局都是大同小異,司馬紹順著迴廊一路往裏走,很快就找到了後院,也許因為這裏住的是個男人,無須像女眷般設防,月洞門並未上鎖,輕輕一推便應聲而開。


    後院占地不大,隻有一棟三層的小樓、一池湖水,臨池種滿了牡丹,已是春末夏初,那花開得重重疊疊,異常的繁盛,月色裏一眼看去宛如一灘灘濃稠的血漬。司馬紹皺了皺眉,本能地繞開那叢牡丹,剛抬起頭,卻聽見風中似有一個細細的聲音。


    哥哥……哥哥……


    聲調慘然,剜心掏肺一般。


    司馬紹側耳再聽,那聲音便沒有了,夜幕下隻有冷風繞著小樓盤繞不休。司馬紹快步走到樓前,隻見底樓一扇窗紙隱隱透出光亮,司馬紹猜到屋裏有人駐守,便悄悄戳破了窗紙,朝裏望去,果然見兩個士卒圍在桌前正相對打盹。他不敢造次,退到小樓另一頭,仗著身手敏捷,攀著格子窗柵爬上了二樓。


    樓台上靜悄悄的,月光如水鋪了一地,到得廊下卻是一片漆黑。司馬紹走進那片陰影,摸索著找到了窗框,推一下紋絲不動,他輕輕叩了叩窗框,“嗒嗒、嗒嗒”。小時候,他常背著石婕妤找司馬沖玩,那時他便是這樣從外頭敲著窗戶,不出兩下,司馬沖定會興沖沖地推開窗子,露出一張興奮的小臉,軟軟地喚他:“哥哥。”


    可今夜他敲了三遍、四遍,裏頭仍無一絲迴應。司馬紹又換了幾扇窗敲,都是一樣的結果,他決定放棄二樓,再到三樓去看看,剛轉過身,背後卻傳來一聲極輕的笑聲。他猝然迴頭,笑聲也嘎然而止,然而司馬紹可以認定,這聲音確實是從他身後的扇窗裏發出。


    “沖!”司馬紹伏到窗前,壓低了聲音:“你在裏頭嗎?”


    沒有迴音。


    “沖,我是紹啊。”


    還是沒有聲音。


    司馬紹急迫之下猛推窗扇,也不知是插銷折了還是怎麽的,那窗戶竟“呀”地一聲開了,屋裏卻是黑洞洞的,什麽都看不見。司馬紹躍過窗台,跳進屋中,一進去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道。他心下驚駭,邊摸索著前行,邊輕輕喚著“沖”,沒有人應聲,然而屋角有唿吸聲,越來越粗重,越來越急促。


    在這血腥漫溢的漆黑鬥室裏,那咻咻的鼻息聽來不是不駭人的,然而司馬紹幾乎要掉下淚來,他不會聽錯,這唿吸聲他聽過千萬遍了,普天下有一個人是這樣的,對他而言,普天之下就隻有這麽一個人。他循聲朝屋角摸去,伸出雙臂:“沖,是我呀。”


    指尖觸到一個瑟瑟發抖的身子。不會錯,這令人哀憐的身體隻屬於沖,這樣單薄的肩、這樣纖細的胳膊,不會錯的,一別經年,他又瘦了許多,然而這體溫、這觸覺都不會錯的。


    “沖。”司馬紹想去抱他,可他不停往後縮,仿佛要將自己嵌入牆壁,他不反抗、不廝打,他隻是不停在發抖,司馬紹甚至聽得到他衣袍抖動的瑟瑟聲響。


    “沖,你怎麽了?”司馬紹終於抓住那小小的身體,盡量溫柔地把他揉進胸懷:“你受傷了嗎?”他試著去摸他,司馬沖卻將身子團得更緊。那繃得緊緊的瘦弱脊背讓司馬紹一下子掉出了眼淚,這一年間,每次想到弟弟,他都心如油煎,然而現實竟比他預想的還要殘酷。他把臉抵在司馬沖頭發裏:“沖,你連我都不認識了嗎?我是哥哥呀,沖,我們迴家好不好?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哥哥……?”司馬沖的聲音小小的、恍恍惚惚,可他到底迴應了,司馬紹忙捧住他的臉:“是,我是哥哥。”


    “迴家……嗎?”


    “是啊。”


    “好啊,”司馬沖的聲音好像高興一點了,他輕輕笑起來,“諾,你帶他迴去。”他把什麽東西硬塞進司馬紹懷裏。那東西摸起來軟軟的、近乎球狀,上頭不知沾了什麽,濕漉而又腥稠,還蒙著一團亂蓬蓬的、長長的……頭發!


    這是一顆人頭!


    59


    “你要輕一點,他睡著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隻有這一個朋友……等他醒了,你跟他說,我不怪他,我從來沒有怪過他……”


    “好。”司馬紹不知道自己怎麽還能發出聲音,喉嚨明明已哽咽得不行,他強忍著辛酸,撕下一幅袍裾,將郭璞的人頭包好了,背在背上:“走,”他握住弟弟冰涼的手腕,“我們一起帶他迴家。”


    “不,”司馬沖又往壁角裏縮了,他掙紮著抽出手來,將自己蜷成一團:“我要等我哥哥……我和哥哥說好了,要一起去北方,去從軍……他馬上就要來了。知道嗎?我連箭都she不好,哥哥說,我這樣隻會給匈奴送箭。可他還是會來的,”司馬沖吃吃地笑起來,“我知道的,哥哥對我最好了……”


    司馬紹跪在地上,他說不出話來,隻能用胳膊緊緊、緊緊地攬住弟弟,攬住那滿懷期待,仍然滯留在過往的、傻傻的孩子。他知道他對不起這個世上最愛他的人。他背棄了誓言,另娶他人,他看著他斷笛,眼睜睜看他走上墮落的絕路,他把他留給敵人,用他的屈辱換天下太平,他把他逼瘋了……他以為這是他全部的罪狀,但他錯了,原來弟弟念念不忘的,不是他的背棄,不是滿身鞭痕、九死一生,司馬沖念念不釋的隻是那最初的邀約。


    弟弟說:哥哥,我跟你去北方吧,我們偷偷走,一起去從軍。


    弟弟說:我們都別做太子了,一起走吧。


    他說:不。


    他不知道,那時的他不會知道,他這一個字便毀了他們一生的幸福。


    在那一日,他已然背棄,他漸行漸遠。而弟弟,他不知道,其實弟弟一直守在原地,那小小的、傻傻的孩子,從那個時候起也許就沒有再長大過,弟弟一直留在那一天,一直在等他的迴來,等他一起離開。


    而他所有的不是、所有的背棄,弟弟都不記得了,弟弟笑著說:哥哥對我最好了……


    這叫他情何以堪?


    “沖……”司馬紹抓起弟弟的手,不顧他的瑟縮,吻那冰涼細瘦的手指:“沖……”他哽咽著,淚水流到唇角,弄濕了司馬沖的手。


    “咦,”司馬沖猶豫著伸出指尖,碰了碰他的臉頰:“你哭啦?不要哭……哥哥說男人不能哭的,男人身上擔著家國天下……”


    “別說了,”司馬紹把弟弟的手按在自己臉上,讓他撫摸自己的眉眼:“你感覺到了嗎?我是哥哥呀,我迴來了。沖,我們一起走吧!”


    “哥哥……?”


    司馬沖的聲音仍是遲疑的,於是司馬紹拉過他,吻住了他的嘴唇。司馬沖顯然被嚇了一跳,他掙紮起來,慌亂地朝地上滑去。可不管他怎麽踢打,司馬紹始終托著他的後頸,怎麽都不肯放開那柔軟的嘴唇。


    黑暗中他們翻滾著糾纏在一起,手指緊扣著手指、胸膛緊貼著胸膛,司馬紹深深地吻著弟弟,淚水不斷地順著他的臉頰滑下,滴到司馬沖的臉上。


    屋子裏是這樣黑,空氣裏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他們在敵人的營壘,隨時可能被發現,可司馬紹一點都不怕。此時此刻,生死於他已毫無意義,他隻想抱住這單薄的身體,他隻想用他的唇、用他的手、用他的身體,告訴弟弟,他迴來了。他隻想盡情吻他、盡情地流淚,流淚又算什麽呢?假如能流下血來,假如那血能讓弟弟記起他,他什麽都可以,怎麽都可以……他隻要他記得他,他隻要他跟他走。


    漸漸地,司馬沖安靜了下來,他不再掙紮了,司馬紹的手撫過他耳畔,發現他的鬢角已經濕了,淚珠正源源不斷從他緊閉的眼裏滑出。


    “沖。”司馬紹低低地喚他,他淚落得更急,卻發不出聲音,隻是顫抖著抬起了手,猶豫著,卻還是緊緊地抱住了司馬紹的背脊。


    60


    司馬紹欣喜地擁住他:“你認得我了?”


    司馬沖不吭聲,卻把他抱得更緊了。


    司馬紹吻了吻他的額頭,輕撫他的頭發,柔聲道:“沖,你聽我說,現在哥哥要帶你離開這裏。但是,我們得偷偷地走,不能讓人發覺,不然就走不了。所以,你要乖乖跟著我,不要出聲,不管發生什麽,都要緊緊跟著我,好嗎?”


    司馬紹還是沒有迴應,反而將頭深深地埋進了他懷裏。司馬紹知道時候不早了,再耽擱天亮了就更不好走了,於是狠了狠心,輕輕將他推開,握住他的手道:“沖,我們這就走了。”他試著扶司馬衝起身,誰知司馬沖卻比他想得要乖,自己站了起來。司馬紹拖著他一直走到窗邊,司馬衝到底神誌不清,腳步都是蹣跚的,卻盡力跟著他走,步子也放得極輕,真沒一絲聲響。司馬紹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忍不住擁住他,親吻他的臉頰:“真乖。”不料司馬沖也側過臉來,柔柔的嘴唇貼上了他的臉頰。


    那是一個吻啊。


    他吻了他。


    司馬紹幾乎要落淚,他強抑住澎湃的心cháo,輕輕抱起弟弟,把他放在窗台上,幫他翻出窗外,跟著自己也躍出了小屋。樓道裏依然很暗,司馬紹唯恐弟弟會絆倒,幹脆把他背在身上,摸索著一級一級下了台階。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斷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朱雀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朱雀恨並收藏斷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