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出兵,敗則社稷崩頹、萬事休矣,就算險勝,也不知要多折損多少人命。萬歲,為人君者如為人父,世子是您的至親,這天下萬民就是不是您的骨肉了嗎?!”


    “骨肉?至親?”司馬沖不禁冷笑:“時至今日,我哪還有骨肉至親?我爹死了,親弟弟死得更早,母親以為我為了皇位害死了弟弟,再不肯見我,其他的兄弟也都視我如蛇蠍,這天下隻有一個人……隻有一個人是傻的,明知道我是怎樣的人,還把我當至親、當骨肉。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我都留不住……這一年裏我總是跟自己說,要快點平了王敦,快點把他接迴來。而今大事將定,你卻要我看著他死?”


    溫嶠匍匐在地,“就是因為大事將定,才更不能冒進!萬歲,您絕不會為一己之私置天下於不顧。萬歲,您是明君!”


    四野寂寂,隻有碧糙隨風翻湧。


    過了許久,溫嶠才聽到司馬紹疲憊的聲音:“起來吧,我既是明君便不會發兵。”


    溫嶠大喜之下幾乎落淚,正要謝恩,卻聽身旁的德容“哎呀”一聲跳了起來,溫嶠抬眼看去,卻見司馬紹雙眼緊閉,從馬上直栽了下來!


    得知司馬紹昏迷的消息,王雪坤當即便趕去了宮中,到了寢殿外頭,隻見溫嶠、德容連同一幹宮人都守在廊下,王雪坤正覺得奇怪,德容拉住了他,還沒說話便落下淚來:“王太醫,萬歲剛才動怒咳了血來,還把我們都趕了出來,現在他床前一個人都沒有,萬事可都有勞您了。”


    王雪坤忙道:“您放心,王某自當竭力。”


    進了殿中果然一片死寂,司馬紹微閉雙眼靠在床上,前襟的衣裳血漬斑駁,所幸臉色倒還不差。王雪坤唯恐逆了龍鱗,遠遠地就跪了下去:“禦醫王雪坤,拜見萬歲。”


    司馬紹點點頭:“你過來。”


    王雪坤連忙膝行上前,正想幫司馬紹把脈,不料司馬紹忽地睜開了眼睛:“他們都在外頭?”


    王雪坤老實點頭:“都在廊下。”


    司馬紹又看了看他,自己挽起袖子,把手腕送到王雪坤跟前。王雪坤微微一怔,忙伸出手來,屏息凝神幫他診脈,還沒探得多少脈息,卻聽司馬紹說:“王雪坤,若單論醫術,你在太醫裏頭隻是二流,可你卻是父王生前最信任的禦醫。從前我不明白是為什麽,我問父王,他說:醫者須妙手,但更須仁心。我還是不太懂,直到那一年,”他笑了笑,“你還記得吧?那日父王拿鎮紙砸了我的。”


    王雪坤嚇得臉色都變了,剛記下的脈象也全忘了個幹淨。司馬紹和司馬沖的事情他向來知道,但他跟司馬紹之間一直都是心照不宣,他知道司馬紹最忌諱這個,前兩年吳太醫給司馬沖治過病後,就被司馬紹找了個由頭舉家逐出了京城,而這還是留了情麵的。王雪坤不知道司馬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其實我早該謝謝你的,那晚你讓他給我拿藥來,後來又你一直那麽照顧他。倒是我這個哥哥……我待他還不如你這個外人。”


    王雪坤聽他聲音悽然,不禁想起他們兄弟這些年的種種,想起司馬沖受傷時的模樣,便也難過起來,他不敢看司馬紹,隻低低道:“您是疼世子的,可您疼他隻疼在心裏,世子一個人,也就格外的難了。”


    司馬紹被他說得一怔,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王雪坤自知失言,忙伏倒在地:“我胡說了。”


    “不,”司馬紹俯身拉他起來,“你說得不錯。”他攥著王雪坤的手,王雪坤感覺得到他手心的汗水:“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我現在就要去姑孰,再晚隻怕就見不到他了。王太醫,你得幫我。”


    56


    “不,”司馬紹俯身拉他起來,“你說得不錯。”他攥著王雪坤的手,王雪坤感覺得到他手心的汗水:“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王太醫,你得幫我。”


    王雪坤一時反應不過來:“我怎麽幫您?”


    “我現在就要去姑孰,再晚隻怕就遲了。”


    “這可使不得,”王雪坤連連擺手,“您是萬乘之尊,怎能去王敦軍營,萬一有個好歹,如何是好?再說了,您還在病中呢。”


    司馬紹聽了便笑:“這幾百裏路還不在話下。”


    “萬歲,容我鬥膽說一句,您積勞已久,今時不比往日了。其實派隊人馬偷偷把世子接迴來不也一樣麽?”


    司馬紹搖搖頭:“這我也想過。但是,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你或許不信,可我看得到沖……”他望著王雪坤,目光似乎又並不落在王雪坤身上,仿佛穿透了這個人,也望穿透了重重宮牆,直望向一個遙遠、虛無的所在:“他被鎖在一個很黑的屋子裏,我看不清楚,但是他那樣子……很糟糕,他好像誰也不認識了,緊緊蜷成一小團,他一直在叫‘哥哥、哥哥’。他變成這樣全是因為我,這麽些年,一步一步……”司馬紹閉上眼睛,再也說不下去,好一會兒才籲出一口氣:“他從來、從來也沒有要求我為他做些什麽,現在他在叫我,我不能不去,我得帶他迴家,他是我的弟弟,我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裏,他最怕黑了,小時候打雷他都會怕……”


    “萬歲。”


    見王雪坤愕然地望著的臉,司馬紹摸了摸臉頰,才發現手都濕了,可他並沒有流淚的感覺,他正想問這是怎麽了,喉頭一甜,一口血便噴湧出來。王雪坤急忙上前,被他厭煩地推開:“我沒事,隻是有些著急。”


    王雪坤還是盯著他看,他不禁動怒:“你覺得我瘋了嗎?”


    “不,我隻是覺得……原來您還是當初那個太子。”王雪坤說著取出金針,輕輕為司馬紹施針,止住亂湧的氣血:“您雖身不由己,可心裏頭真是裝著他的,要不然也不會得這樣的病了。您放心,我會幫您的。”他拔出金針:“我已替您暫時調勻了氣血,此去一日一夜應無大礙。我會跟溫大人他們說,您須靜養一夜,由我一人守著便是,至於出宮的路,您早想好了吧。但是,萬歲,明天早晨之前,請勿必迴來。不然,您若有個閃失,王某全家的人頭可統統都要落地了。”


    司馬紹趕到姑孰時日頭已然西斜,他稍加打聽便找到了王敦的府邸,正想著如何混進府去,卻見一隊士卒擁著個文官向角門走來,那文官衣襟半敞、頭發蓬亂,腳下也搖搖晃晃的,仿佛喝醉了一般。司馬紹抬著眼,正跟那文官打了個照麵,那文官便奔他晃了過來,司馬紹想避也避不開來,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士卒們似乎見慣了這文官的醉樣,都在叫他:“郭參軍,這邊、這邊,將軍等著呢!”


    郭璞迴頭冷哼:“你們懂什麽?這路人與我有緣。”說著對司馬紹道:“來、來、來,郭大仙為你測個字。”


    司馬紹見他眸光湛然,又當街攔住自己,知道他定是有急事相告,於是順勢在郭璞手心劃了個“笛”:“恭敬不如從命,還請先生測算。”


    “呀,客人,這字可是大兇。這‘由’字出頭,棒打‘竹’字,‘個’‘個’分離,客人啊,生離死別就在眼前。這‘由’字寫得潦糙,再看又似‘田’字,隻怕此刻有頭,下一刻便沒了頭。客人,我勸你小心,還是不要四處亂走的好。”


    正說著話,府中出來個錦衣少年,滿臉的傲慢,見著郭璞便一聲厲喝:“郭璞,你磨蹭什麽?!”


    “遇著有緣人,算個命還不成嗎?”郭璞說著,到底放開了司馬紹的手。隨著那少年進府去了。司馬紹迴味著他的話,怔怔立在原地,王府對麵的茶館老闆朝他招手,他便走了過去。那老闆一邊替他倒水一邊低低道:“客人,你好福氣,郭璞郭大人算卦可極準的,不輕易為人推算的。這不,王將軍重病,也請他過府測命呢。剛才那少年就是王將軍的養子,王應小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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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闆一邊替他倒水一邊低低道:“客人,你好福氣,郭璞郭大人算卦可極準的,不輕易為人推算。這不,王將軍重病,也請他過府測命呢。剛才那少年是王將軍的養子,武衛將軍王應,這小將軍性子極暴,您若在他門前立得久了恐怕不好。”


    司馬紹點點頭:“多謝你。”


    老闆笑笑,在他對麵坐下:“沒什麽,我這茶鋪開在將軍府邊,府內家丁常來喝茶,多少知道點事情。”


    司馬紹見他有賣弄的意思,便順了話頭問:“我聽人說東海世子就住在王將軍府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老闆聞言笑得促狹:“怎麽不真?我還見過他呢,他常坐車打我門前過的,下再大的雨,車簾都挑開著。聽說這世子身上有病,又有點瘋顛,但長得確實好看,難怪王將軍……嘿嘿,你知道吧,王將軍沒有子嗣的,他喜歡的是……”


    司馬紹聽著心裏一陣陣絞痛,他不敢再看老闆,調過臉去怔怔地望著對麵的將軍府。忽見角門開了一線,兩個家丁抬了領糙席從角門出來,那蓆子鼓鼓漲漲,仿佛卷了個人一般。司馬紹腦袋裏“嗡”地一響,耳邊全是郭璞的聲音,“生離死別就在眼前”,“此刻有頭,下一刻便沒了頭”……


    他丟了錠銀子在桌上,剛出茶館,卻見家丁們將糙席抬到了一駕馬車上,他連忙跳上自己的馬,直追過去。那牛車一路向南,出城又走了幾裏地,便來到一個荒糙遍野的亂葬崗上。此時日頭已沈在西山後頭,天際濃雲堆積,沈沈暮色壓得人氣都透不過來。趕車的家丁喝住馬,爬到車廂裏頭掀開了車簾,一邊將糙席推到車邊,嘴裏一邊喃喃自語:“你若有靈,須知冤有頭債有主,可別錯怪小的。”說著一抬腳,將那糙席捲兒蹬下車去。


    眼看糙席滾入了齊腰高的荒糙,家丁長長籲了口氣,正要趕車迴去,誰知四野狂風驟起,飛沙走石撲麵而來。那人“哎呀”一聲,抱住了腦袋,等睜眼再看,卻見自己麵前已立了匹高頭駿馬,馬上坐著個極威儀的男子,腰佩短刀,隆鼻深目、白麵褐發,宛如天神降世一般。


    家丁嚇得當場便趴下了:“神將……神將,人不是我殺的呀!您找錯人了……”


    司馬紹聽到那個“殺”字,隻覺一股寒意從心尖直冒上來,他幾乎是滾下了馬背,跪在糙叢裏雙手亂摸,終於找到了那個席捲,他的手有些發顫,扯了很久才扯開捆著糙席的繩子。蓆子散開,一股血腥撲鼻而來,可他看到不到死者的臉孔,那人沒有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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