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生知道王敦今天一語未發,這人明擺著是在嘲笑王敦。他雖不喜歡王敦,然而想到眼下北地失守,連皇帝都被匈奴殺了,這些朝廷官員卻躲在江南一味清談,不理正事,不由心頭火起,冷冷道:“若是沒有武夫擋住胡人,諸位哪裏有命在此清談?!”


    這話說出來,眾人都是一愣,連郭璞都忘了打哈哈,一個個怔怔看著蘇錦生。蘇錦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冷著臉說出這句話,很容易被他們猜成上諭,或別有天機。但是,他實在看不慣這些人,便也由著他們害怕,當下將手一甩,便出了正廳。


    外頭月色如水,鋪滿了庭院,隻見垂楊下頭立著個人,眉目籠在陰影裏頭,看不真切,但那寬寬的肩膀,蘇錦生斷不會認錯。果然,他還不及避讓,那人便迎了上來:“人說三世子能言善辯,當世才俊,今日一見,果然不錯。”


    蘇錦生倒退兩步,幾乎撞到假山石上,聲音卻還鎮定:“王將軍過獎了。”


    王敦仿佛笑了笑,黑暗中隻見一口白牙:“世子怕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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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忠心耿耿,我為什麽要怕?”


    王敦聞言哈哈一笑:“好口才。世子那麽聰明,總該知道我為什麽來建康。”


    這個問題,蘇錦生剛剛在席間已經想過了,王敦鎮守揚州,輕易不肯離開,建康跟揚州離得那麽近,十幾年來,他也就來過一迴,這次突然造訪,又是跟湣帝的死訊一起到的,不用說肯定是為了王權交割。王敦手握晉室兵權,照說他來建康也不為過,怪就怪在他來得悄無聲息,還託了郭璞私下找自己見麵,這裏頭的文章,蘇錦生倒想不透了。


    “將軍的深意,司馬沖不知。”


    “琅琊王馬上就要登基,你就不想換個封號,把世子改成太子?”


    “將軍!”蘇錦生勃然變色:“這不是我該聽的話,也不是你該說的!”


    “哦?”王敦又往前踏了一步,胸膛幾乎抵住蘇錦生的鼻尖:“我的世子爺,這世上就沒有‘不該’這兩個字。天下那麽多王爺,為什麽就你父王榮登大寶呢?那是因為有我,有我的雄兵百萬,有整個琅琊王家在他背後撐著!隻要你願意,我也會站在你的身後。”他伸出大手,仿佛要把蘇錦生一把捏住。


    “不必了!”蘇錦生偏過了臉:“這話你可以對我大哥說,對我二哥說。但不要對我說!”


    “你二哥?”王敦笑了:“你以為司馬紹會給他這個機會?”


    蘇錦生一怔:“什麽意思?”


    “王將軍……王將軍……”迴廊裏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蘇錦生聽得出來,那是四兒的聲音。


    “我該走了。如果你覺得害怕,”王敦俯下身,逼視著蘇錦生:“來找我。我會給你要的一切,而你,”他一把扣住蘇錦生的脖子,那一刻,蘇錦生真以為他要掐死自己,然而王敦沒有,他以一種溫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動作,輕撫蘇錦生的頸項:“你也有我要的東西,對嗎?”


    王敦走後,蘇錦生越想越覺得不安,他來不及跟郭璞說一聲,便離開了郭家。已是三更,正是夜色最濃的時候,街上沒有一個人影,蘇錦生並不認得路,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然而莫名的恐懼驅動著他,讓他在街上狂奔起來。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發現自己竟然已迴到了王府門前。


    因為一路奔逃,他的一隻鞋子已經跑掉了,綰發的簪子也不知去了哪裏,可此時,蘇錦生已顧不得這些,心裏頭的擔憂壓倒了一切,他舉起胳膊,“!、!、!”猛錘門板。大門很快就開了,守門的見了蘇錦生,又驚又喜:“阿彌陀佛,三世子,您迴來了!”轉過頭,一迭聲地叫:“三世子迴來了!言藝,三世子迴來了!!”


    不多會兒,裏頭響起一陣裏踉蹌的腳步聲,內侍言藝搶了出來,一把將蘇錦生摟到懷中:“世子!你可迴來了!”


    蘇錦生聽他聲音裏帶著哭腔,愈加心慌,扳著他肩頭問:“到底出什麽事了?”


    “二世子……”言藝的話隻說了一半,眼淚就下來了:“二世子薨了……”


    蘇錦生隻覺腦袋裏“嗡”地一響,膝蓋都軟了,隱約聽到言藝叫他:“三世子,您怎麽了?!三世子!”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到了檀木床上,屋裏靜得沒有一絲人聲,四周低低下著紗帳。司馬紹伏在他枕邊,正沈沈睡著,好像是守了一夜,實在熬不住,便睡過去了。


    他剛剛醒來,心裏有些恍惚,盯著帳頂呆呆地發愣,他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事情,自己似乎並不屬於眼前的世界,而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可是,他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又是怎麽到的這裏呢?他卻一點都不記得了,他隻知道自己是琅琊王司馬睿第三個兒子,他的名字叫司馬沖,昨晚他的二哥突然死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坐起身來,背上涔涔地冒出一層冷汗。


    “沖,你醒了?”司馬紹也睜開了眼睛,他伸出手來,捧住司馬沖的臉:“昨晚怎麽就昏過去了?是不是郭璞又灌你酒了?”他又湊近了一些,前額緊貼著司馬沖的額頭:“你嚇死我了。沖,你知道不知道,我急死了,真急死了……”


    司馬沖望著他,貼得太近,司馬紹的麵目模糊了,然而那雙眼睛卻黑得濃烈,裏頭的深情更是溺得死人,司馬衝心頭一軟,垂下眼,再不敢看他。司馬紹趁勢把他捺進懷裏,緊緊抱著:“以後別跟著他們亂喝酒了。你要出了什麽事,我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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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沖望著他,貼得太近,司馬紹的麵目模糊了,然而那雙眼睛卻黑得濃烈,裏頭的關切之深更是溺得死人,司馬衝心頭一軟,垂下眼,再不敢看他。司馬紹趁勢把他捺進懷裏,緊緊抱著:“以後可別跟著他們亂喝酒了。”


    司馬紹的懷抱那麽溫暖,就是一塊冰也被捂得化了,司馬沖僵了半晌,終於伸出手來,緩緩地迴抱住他:“言藝說,二哥死了?”


    “嗯。”司馬紹擁著他,沒有動。


    “二哥怎麽死的?”


    “暴病。太醫來的時候已經沒救了。”


    “紹,”司馬沖把頭貼在司馬紹的心口,聽著他的心跳:“你難過嗎?”


    司馬紹沒有出聲,他的心跳是那麽平穩,聽不到一絲異動。


    “你哭了嗎?”


    “沖,你知道的,我不會哭。”司馬紹托起他的下頜:“你到底想問什麽?”


    “你知道我要問什麽。”司馬沖攥住司馬紹的胳膊,仿佛要從他身上摳出一個讓人安心的答案,然而司馬紹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目光平靜,近乎冷酷,這樣的紹是司馬沖所不熟悉的。


    荀氏曾經說過,偌大一個王府,司馬紹隻有他一個親人,他又何嚐不是這樣?司馬紹何嚐不是他的唯一?他尊重紹、仰慕紹,深深地眷戀著這個哥哥,從來沒有一絲的懷疑,在他看來,紹是那麽高大,又是那麽溫柔。也許正是這盲目的信任,讓他忽略了紹的另外一麵。他從來沒有想過,在強大的王權麵前,這個男人會做出什麽。


    “你怎麽可以?”司馬沖的聲音都在發抖:“你們是同胞兄弟,就是看在你娘的份上,你也不能……你怎麽忍心?”


    “哈,”司馬紹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殺了他?你真是這樣看我的?我知道,這個王府,不,整個建康的人都會這樣猜!都會這樣說!但是,”他氣到極點,一把推開了司馬沖:“我想不到,你也會這樣!我總以為你是不一樣的,你是知道我的……結果,你跟他們一樣……連你都不信我!”


    他急怒之下,起身就走,卻被司馬沖死死拉住:“紹!”


    司馬紹掙了一掙,到底不忍再推他。司馬沖抬起頭來,緊盯著他的眼睛:“告訴我,你沒有做過。”


    “你到現在還不信我?”司馬紹眼中的怒火漸漸轉為悲傷:“我不這麽說,你就不信嗎?”


    “不。”司馬沖搖了搖頭:“是你這麽說,我就信。”他抱住司馬紹,把頭深深地埋進了他的衣褶:“你知道的。你說什麽,我都會信,我相信你不會騙我。”


    司馬紹看著縮在自己懷中的弟弟,許久沒有吭聲,半晌,他終於伸出手來,把司馬沖擁進了懷中:“我沒有。”


    他低下頭,親吻司馬沖的頭發:“我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他們信也好,不信也好,又怎麽樣呢?可是,你不一樣……”他收緊了胳膊,輕輕搖著他,好像司馬沖還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好像他也還是個孤獨而倔強的少年,好像他們成長中最依賴彼此的時候一樣:“沖,我隻有你。”


    這天之後,又過了兩日,琅琊王司馬睿在建康為湣帝大肆發喪,一時之間滿城素裹,百業暫息,然而琅琊王府的角門卻空前地熱鬧了起來,素幡之下,車馬如織,大小官員往來不絕。


    等到喪期一過,以王導為首的文武百官便向司馬睿上書,請他繼承大統,司馬睿自然有一番推拒,群臣再請,如此三兩迴後,終究擇了個吉日,司馬睿身著皇袍,麵南登基。


    這件事,就算不好說喜事,也算是家裏的大事了,但是司馬沖怎麽都提不起興致,從王子到皇子,對他而言,真的就是換了一個字而已。


    司馬沖的母親石氏卻大不相同,被封為婕妤後,她的臉色都明亮了許多,走起路來更是把下頜抬得高高的。見司馬沖連日埋頭在書案前,不知寫些什麽,她便皺了眉問:“這是寫詩還是作賦呢?你別整天跟那郭璞幫子瘋子學,小小年紀,隻知道喝酒、度曲,哪有個皇子的模樣?”


    “我沒寫詩。”司馬沖垂著頭,手中的毛筆一刻未停:“我在寫二哥的祭文。”


    石婕妤聽了這話,冷笑一聲:“人都死了,寫這個做什麽?你整天窩在房裏,誰會記你的好了。趁著這幾日你父皇興致正高,你還不去陪陪他,跟他親近、親近,再不然就是出了門,去各家走動、走動也好。你可知道,王導已當上揚州刺史,又領了中書事,他堂哥王敦更是被加封了大將軍。往後琅琊王家的人,可都是過了明路的國之重臣了,你要上進,仰仗他們的地方可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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