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知,生性堅脆,易怒易妒。”旋身使出胡笳十八拍中最為靈動的一招“烏塞青雲”,躍入空中宛如敗葉般翻轉,王爺的聲音依然清晰穩定得宛如與人對坐品茗,“……一時意氣起來,常常縱意行事,顧不得大局。脾氣收斂之前,隻可為將,不可為帥。”


    “說起來,瞳拓倒是三人中修為最好的一個,沉著冷靜,眼光長遠……”步法逐漸開始詭異,斂氣凝神,劍勢亦收起了花俏清麗,“隻可惜,江湖義氣洗不掉,沾著一個‘情’字……”


    最後一劍宛如流星般燦亮燃起,滿天寒光竟晃得我忍不住垂下了眼瞼,耳畔是王爺極為惋惜的最後一句話:“……一樣地不知如何取捨。”


    等我睜得開眼時,王爺手中的瀝天劍已然收入鞘中,明黃色的劍墜猶在不停地晃動。


    輕輕撫弄著劍鞘上那浮雕的兩個篆字,王爺無限落寞地走出靈堂,聲音很是低沉感慨:“若我不在時,這瀝天劍,誰才有資格擁有佩帶?”


    那一種悵然淒涼,使得我呆立當場,幾乎無法思考。隻靈光一簇,倏然湧上心頭,自然而然,將王爺話中那個“我不在時”的假設忽略掉了,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誰有資格擁有佩帶象徵著王爺無上權威的瀝天劍?


    柳泫沒有。顏知沒有。瞳拓也沒有。剩下的,便隻有若水了吧?


    我啞然當場,簡直難以置信:王爺一直冀望的那個人是若水?!……


    想著王爺十數年來對若水的種種苛待,不許他動情,不許他碰觸宿命以外的東西,甚至連若水與我太過親近都會觸怒王爺,這麽多年的苦心孤詣,期望之高不言而喻。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麽又忽然要放手讓若水離開呢?


    王爺說,縱放柳煦陽隻是棄用若水的誘因,重點卻是若水“做不到”。


    做不到什麽?


    我思索著王爺近日來說的每一句話,終於在王爺剛迴秋綬時對若水說的第一句話中找到了答案。


    ——“若你始終做不到忘情。那麽,我便來教你多情吧。”


    不能忘情,便教你多情。


    不能忘情,便沒有資格擁有瀝天劍,沒有資格統禦三軍。既然你不是那個材料,那麽,便不要涉足廟堂軍政,將烏煙瘴氣惹上一身,乖乖迴到本王身邊,做一隻無憂快樂的寵物吧。


    這,才是王爺那句話裏的真正含義?


    這,才是王爺捨棄他的原因?


    第六一章


    王朝與秋襲接壤的國界線並不短,可是一座堅刃大山連綿數萬裏,硬生生地把大部分通道都阻斷了,惟一可供行軍的大路便隻有倚颯而至烏昭這一條。倚颯城是王朝西南的屏障,烏昭城則是秋襲在東南邊陲的軍事重鎮。


    因烏昭城在整個秋襲東南地區戰略意義上所具有的重要性,且又與秋襲腹地隔著差不多整整一個西則穆大漠,所以烏昭城中除了進駐的秋襲軍隊和世代居住在秋襲東南的少許南蠻族人外,基本上沒有什麽平民居住。


    這樣一個城市,自然說不上繁華,除了千壽皇庭押運來的糧餉補給,也很少有商人往這個邊陲之城跑。也正是因為如此,要悄然混進烏昭城極為不易,特別是如今戰局緊張,人人自危之時。


    “秋襲主力攻破倚颯城之後,便將王朝西南的牟、塞二州洗劫一空,加之尚陽城駐軍潰敗,如今囤積的糧糙足夠倚颯城的五萬兵馬半年之用,所以千壽皇庭雖已失陷,駐守在倚颯城的秋襲兵馬如今依然在死守觀望。”


    翻過前麵的大舟山,烏昭城便近在咫尺,若水終於輕輕勒馬,放緩了速度,簡單地和我說明,“可以看得出來,秋襲主帥應是相當自負,精銳兵力都抽調到了倚颯、尚陽二城,戰略意義極為重要的烏昭城,隻有三萬奴兵駐守。”


    “我看不是自負,他根本就是刻意如此的。”我想也不想地發表意見。


    眼前浮現出雲淺月盯著滿臉痛苦的詹雪憂時,那副痛快得意的神色,他能丟下秋襲三軍跑到王爺身邊,就為解開詹雪憂的封印,看詹雪憂痛不欲生的表情,怎麽就不能故意輕忽烏昭城?


    若水沒有再說話,翻身下馬。看著他毫不遲疑地自馬褡子裏取出小包袱,細心地用各種易容品裝扮自己,我這才想起一直繃在心裏的那根弦,鬼使神差地抓住了若水的手:“不能這樣,若水。”


    若水停下手中的動作,“我們已經離開一天一夜了。”


    “可你還沒有真正到烏昭城。你也跟了王爺這麽多年了,難道還不清楚王爺的脾氣?現在我們未得王令私自行動,我倒不怕王爺怪罪,你呢?”


    我望著一臉平靜的若水,很難揣測他此刻的想法。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在王爺根本沒有任何餘地的駁迴了若水的請命之後,若水依然一意孤行地前往烏昭城勸降,如此目無君上,王爺還容忍得了他?


    “……還是,你真的打定主意要離開王爺了?”我指尖微微地發顫。


    若水默然拂開了我搭在他臂上的手,鬱鬱地向前走了兩步,似乎在考慮些什麽。


    片刻之後,他靜靜地轉身,望著我。


    “我很失望。”若水坦言。


    “姑姑告訴我,我的宿命就是守護。我的身體、靈魂,都不屬於自己,屬於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完全陌生,卻是可以引領驚燕走向最終榮譽與繁華的人。六歲那年,姑姑把我帶到了皇庭,從那時開始,我就心不甘情不願地屈膝在王爺腳下。”


    “我不服氣。憑什麽所謂的‘命定’要選中我,憑什麽所謂的‘宿命’就是讓我被人差遣指使。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反抗姑姑,所以,一直相安無事。直到十一歲那一年,直到我有勇氣反抗所謂‘宿命’的時候,我離開了王府,迴到了暮雪山。”


    “我是暮雪教第一個滿懷勇氣,打破自己‘宿命’的聖子。我不知道姑姑會怎麽處置我,殺了我還是別的什麽……可是我都不怕。因為,與其無可奈何地為別人活著,不如不活。”


    “姑姑帶我到了恆河爍。那是軒轅和寒瑚的交界,一個永遠不會停止殺戮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戰場,盡管規模並不大,但是,婦人赤膊上陣渾身血汙,拿不起兵器的孩子用牙齒咬死敵人,那一種慘烈,是我至今都無法忘懷的震撼。”


    “姑姑告訴我,這個天下就從來不曾平靜過。每時每刻都有戰爭在發生,每時每刻都有人在血腥殺戮中掙紮,就在我們錦衣玉食,任性玩鬧的時候,無數人在絕望哭泣。無論哪一個國家,它的邊境從來不曾安寧。”


    “百年的亂世,早就該結束了。不是宿命選擇了我,是我,選擇了宿命。”


    若水淡淡地說著,眼中隱隱流溢著一絲悲哀,“局勢演變至今,追隨明主統一天下,已是勢在必行。所謂的驚燕、秋襲,寒瑚、軒轅,在我眼中,沒有什麽分別。無論那位能夠一統天下的明主是哪國人,暮雪教都會傾力輔助。”


    “當時,軒轅曾有一位高瞻遠矚、英明睿智的皇帝,龍禦天。可惜,竟然也不是王爺的對手,古意之戰後,龍禦天被悄然暗殺於密室之中,軒轅淪為驚燕奴國。風矜,十四歲掌四營兵權,十六歲暗中主持主管朝廷政務的南書房,十七歲雷厲風行撤除北書房,徹底剷除兵權鉗製,十八歲東征寒瑚,收複夜平川,戰績斐然,軍中威望立時與柳煦陽分庭抗禮,十九歲曆倚颯戰役,殺得秋襲失魂落魄,聞名膽寒,二十歲平叛西南,賜死鎮南王風修伽,翦除了王朝最大的隱患,二十一歲褫奪柳煦陽夜平川兵權,誅殺權相嚴肅……”


    “從前,無論他怎麽做、做什麽,自始至終都是那麽清醒、冷靜。沒有人比他更能把握住大局,也沒有人能有他的絕情和堅韌。似乎很絕情,卻比任何人都多情。似乎很多情,卻比任何人都絕情。我從來不曾懷疑,自己是否跟錯了主子,無論王爺如何待我,我也從來沒有離棄的想法——隻有這樣永遠叫人捉摸不透的人,才能高高在上、玩弄天下吧?”


    “可惜,他始終還是變了。”


    若水冷漠地望著遠方,聲音中帶著讓我脊背都發寒的堅決。


    “多情,心軟,優柔寡斷。瞳拓該死,柳泫該死,我也該死。偏偏,他一個都捨不得。我激他殺我,他也下不了手——如今的局勢,他還有時間精力和我這樣卑微的心情糾纏。講什麽忘情多情,他以為他是秦寞飛?”


    王爺對若水失望,若水也對王爺失望?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若水冷漠的模樣,很難想像,這麽多年來,他竟然一直都存著這樣的心思。我以為他心裏一定還對王爺的溫柔有著某些幻想,我以為他心裏一定還眷顧著幼年時無憂無慮的時光,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王爺,應該比如今更絕情,更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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