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看著若水,有些惋惜地嘆息一聲,卻沒有說話。


    若水清楚冷靜地繼續說道:“倘若當真是若水觸怒了王爺,才使王爺不願再用若水,若水願傾盡心力向王爺賠罪,嚴懲苛責絕不規避。求王爺看在王爺既缺鋒芒之劍,屬下更無可侍之主的份上,饒恕若水。”


    王爺凝望著若水,緩緩站了起來,移了兩步,卻又退迴來。忽然蹲低身形,湊近若水耳畔,似笑非笑說道:“本王確實期冀一把鋒芒之劍,可是,你確定你就是本王想要的那把劍?”


    不待若水反應,王爺已輕抖衣袍,蕭然走出主帳。


    我看了若水一眼,他仍是容色沉靜,隻神色頗為憂慮,我滿肚子疑惑實在不能多待,追著王爺腳步匆匆跟了出去。


    王爺走出機要營,便又轉到了夜流霜將軍靈堂。我趕到的時候,夜流霜將軍手下負責守靈的幾人都已在王爺的示意下安靜退去,王爺手拈三支香,站在夜流霜將軍靈前,一直沉默著,並不言語。


    “十一年前,本王剛剛受封‘天下兵馬大元帥’。當年軒轅便犯境碎石山,平北將軍顏汝善指揮失措,潰敗不敵。敵軍沿著白水順流而下,眼看就要打入王朝腹地,當時王朝最驍勇善戰的年輕將軍柳煦陽臨危受命,領兵二十萬與敵軍會戰於三江匯流之地,古意城。”


    王爺忽然靜靜地講起往事,“血戰十七天,殲敵三十七萬,自傷十四萬。屍橫遍野,白水斷流。如此慘烈一戰之後,軒轅淪為王朝奴國,歲歲朝拜,年年納貢。柳煦陽功高蓋世,威震天下。”


    王爺說的我都清楚,這也就是王爺幼年時,便心急火燎地南征北討、苦掙軍功的原因。四處征戰盛極“戰神”之名,憑著王爺內定儲君的權威,牢牢將柳煦陽擠兌打壓著。一個瞳將軍,一個顏知將軍,也都是王爺刻意捧起來的將星,目的就是為了和十多年前便威震天下的柳煦陽柳元帥分庭抗禮。若非如此苦心經營,如今三軍之中威望最高的,隻怕就是柳煦陽了吧?


    “茗兒可知道,什麽叫作‘一將功成萬骨枯’?”


    王爺淡淡笑了笑,將香屑逐漸剝落的香插進了香爐,不等我迴答便逕自說道,“柳煦陽這一將,就是數十萬冤死枯骨堆砌出來的。”


    “……冤死?”戰場中衝鋒陷陣,也有冤死之說?


    “軒轅多騎兵,碎石山以南盡是山地,崎嶇不平,顏汝善又是山地老將,若非有人刻意施計陷害,怎麽會輕而易舉潰敗在軒轅手底?”


    王爺淺淺笑著指點迷津,眼中卻沒有一絲溫度,“會戰古意城時,顏汝善手底下三萬殘兵盡數殉國,顏汝善至死也沒有一個摺子傳迴京城。柳煦陽說,顏汝善是失疆兵敗,畏罪自殺。稀奇的是,顏汝善在京城的長子和他手下幾名心腹將軍,也跟著‘畏罪自殺’了。”


    王爺這短短幾句話,聽得我雞皮疙瘩綻了一身。照王爺的說法,十一年慘烈悲壯的古意之戰,根本就是柳煦陽一手導演的大陰謀,刻意將敵軍引入王朝腹地,待到不得不用人命死扛的戰略重鎮古意城時,便引領兵馬以血肉砌城,數十萬枯骨築起他無上軍功……這樣喪心病狂的做法,簡直令人發指。


    王爺笑容漸斂,神色有些鬱鬱,輕聲嘆道:“說來,夜將軍卻是因我而死。”頗為難過地低了低眉,繼而道,“茗兒可知道,薛冷的父親是誰?”


    薛冷的父親?我確實不知,便搖頭。


    王爺靜靜道:“顏汝善的心腹將軍,薛談。說來亦是緣分,他父親是顏汝善的心腹,他自己卻是顏汝善兒子的心腹。當年本王費盡心思將他安置在葉尚書家裏,想他棄武從文,躋身廟堂,誰知他還是從軍入伍,偏偏還湊到了顏知身邊去。”


    “顏汝善是顏知將軍的父親?!”這個消息倒似驚天霹靂,把我驚呆了。


    難怪顏知將軍總是將柳泫恨得牙癢癢的,難怪王爺殺穆王妃柳玎玲時沒有絲毫猶豫,當中曲折因由,竟然就出在顏知將軍的身世上:顏知將軍竟然是顏汝善的後人!這樣震懾人心的消息,居然也被掩藏得這麽嚴實,不得不承認,王爺確實在顏知將軍身上花了許多心思。


    說起往事,王爺神色異常的平靜,淡淡道:“當年本王趕到顏汝善家裏時,顏知的長兄已經遇害了。本王隻救出顏知一個——天子腳下,堂而皇之派遣手下心腹,以軍法處死顏汝善與手下將軍親眷家屬。這麽狗屁不通的道理,逼人形勢下,本王非但不能相救,為了保住顏知,還遣夜流霜去替他監刑殺了薛談……茗兒,王爺是不是混帳?”


    王爺迴頭朝我淺淺地笑著。王爺笑時很好看,恬淡的眉峰越發溫柔,隨著溫柔逐漸彌散在整個麵孔,整個人都在霎時間變得生動起來,我原本最是喜歡看王爺笑的。可如今王爺這一絲笑,卻笑得令我心痛。


    那樣飄渺得宛如月冷長天時煙雲亂墜的微笑,深深隱藏了當年多少的屈辱與憤慨?我驚燕至高無上的王,我驚燕尊貴驕傲的王,當年,也不得不承認形勢比人強,不得不向柳煦陽低頭……


    不得不派遣夜流霜將軍,去殺害另一位無辜的將軍,去殺害另一位將軍無辜的家人。


    他日種的因,今時收的果。


    夜流霜將軍與薛冷的私怨,竟然就是當年王爺一手促成的。為報家仇,薛冷在戰場中不惜將士性命,設計謀害了夜流霜將軍——他選在戰場之上報仇,是否也就是耿耿於懷記著當年古意城枉死的數十萬枯骨呢?


    “權衡利弊,王爺當時的決斷,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清醒果斷……”


    我斟酌著詞句想要開解,王爺卻忽然破顏一笑,道:“是本王失態了。不過,茗兒揪著眉毛想著如何說話的模樣,倒真是一劑解憂良方。”


    虧我還惦念著他想不開,轉眼就知道打趣我好玩兒了。扮個鬼臉吐吐舌頭,道:“單單打趣茗兒有什麽意思?若水都被王爺逼得走投無路了。”


    “就知道你必然不會忘了此事。”王爺笑了笑,認真道,“仍是那句話,若水的事,你不必管,也管不了。也不必擔心本王再於他身上圖謀什麽,他若願意留下來,本王以禮相待,絕不似以前那般苛責刁難。他若不願意留下來,便由他去吧。”


    “可王爺將若水留在身邊,不許他過問軍政,又有什麽意思呢?”雖說不許我過問,可如今搞不好若水就離開,我哪兒還顧得了那麽多,“就算是私自放走了柳煦陽,若水也請明珀聖女於寒瑚斡旋調停,於東北戰局並非毫無盤算啊。說起來,王爺頂多問他一個不遵上令、自作主張的罪名吧?……瞳將軍那樣的過失,王爺不也說明珠蒙塵,謂為可惜,因此依然交付信任、再度起用麽?怎麽就不能給若水一次機會呢?”


    我想不明白。然而王爺卻隻是默然不語,靜靜用手撫摸著腰間佩帶的瀝天劍。修長的指尖緩緩滑過古樸劍鞘上兩個篆字浮雕,目光始終在瀝天劍上流連,分不清究竟糾葛著何種情愫。


    “王爺?”我不相信王爺當真如此絕情。


    王爺忽然兩指彈鞘,瀝天劍錚地飛入掌中,不等我說話,王爺便一招一式開始演練皇室密傳劍法——瀝天劍法。靈堂並不狹小,可劍法一旦展開,那瀟灑如風的劍勢便瞬間將整個靈堂擠滿,簡直沒有絲毫fèng隙。


    照王爺的說法,寫字是憑著自身修為,慢慢梳理心情使之安靜下來。舞劍卻是發泄,將鬱結化於劍勢之中,傾吐九霄之外,除了緩解壓力,與自身修為沒什麽益處。所以,王爺一旦心情苦悶無法疏解之時,通常便會研墨寫字,幾個大字寫下來,整個人便鎮定安靜了,隻有實在憋得難受時,才會舞劍。


    王爺剛剛出劍時,身姿步伐隨著劍勢急促遊移,且劍風疾勁,隱有風雷之聲,偶然見王爺側目望來,亦是滿臉陰鬱之色。幾式劍招一一演過,再自起式時,王爺出劍速度便慢了下來,先前那洶洶劍勢帶出的苦悶之意,也逐漸消弭不見,劍風宛如和風細雨,連綿一片,不見絲毫破綻。


    眼見王爺氣逐漸平了,我方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卻見王爺忽然劍鋒一轉,抖劍挽出三朵劍花,一點鋒利之力盡數轉到了劍尖之上,居然開始演練柳泫的家傳的拍穴劍法,胡笳十八拍。


    王爺與生俱來的雍容之氣作祟,使得劍法靈動不若柳泫,然那絲行雲流水的劍意,卻是絲毫未差:“……柳泫,原本就是小孩心性,”側身曲指將劍尖彈出,“……自幼被父親嬌慣,幾場硬戰都未參與,”巧勁使然,古樸長劍倏忽入影,便隻見一片青鋒殘相,“見識既少,自然難窺大局,若多曆練兩年,或許是良材,如今卻是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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