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僅僅因為星光教可能和暮雪教有淵源,王爺便疑心若水了?——誠然,按常理說,若暮雪教真與星光教勾結起來對付王爺,那麽暮雪教聖子背叛王朝也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事實是,暮雪教的聖子是和我們一起長大,追隨王爺十六年的若水!暮雪教的聖子會背叛王爺,若水不會。隻要這世上沒有另一個堪輿王爺比肩的人物出現,若水就不可能背叛王爺。


    是否身處王爺如此地位的掌權者,就永遠沒有可以絕對信任的人?盡管明裏說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事實卻是,無時無刻窮極一生都在不停地謹慎懷疑審視著每一個人。因為不能有紕漏,因為任何一個紕漏,都能讓國頹邦傾,萬劫不複。


    因瞳拓而縱放秦寞飛,因柳泫而縱放柳煦陽,偶然滿懷勇氣給予的信任,卻成就了如今狼狽不堪的東北戰局。若是我,我可以再去信任麽?


    啞然無語許久,卻終究忍不住出言道:“王爺,暮雪教與星光教關係尚未明朗,如此疑心單大人……”


    “你以為我讓你留在西南是盯著單若水?”王爺一反常態地冷笑,“解除單若水兵權的王令昨天就傳迴京城了,待瞳拓用印之後就會請上諭軍驛明發。夜流霜和薛冷本王都不疑心,不過這兩人私怨甚深,沒人壓製誰知道整個西南會被他們攪成什麽樣子?”


    王爺冷笑著說話的神氣,遠不及他言語中帶出的內容讓我心寒。解除若水兵權?臨陣易帥如此不智之舉,王爺居然也能如此輕描淡寫地作為?……王爺今天方才中箭,昨天便下王令解除若水兵權,顯然不是因星光教遷怒若水,可這為的究竟是什麽?!


    想問個究竟,卻又有些遲疑。王爺在京城時便警告過我,不許再管若水的事情,此刻多嘴倒不怕王爺怪罪我,王爺曆來都喜歡直接把帳算到若水頭上。遲疑間王爺已捏起筷子,顯然並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纏下去。


    我隻得迴頭繼續準備金針和艾條。金針倒是好辦,拿冰肌露洗過便可以用了,艾條則要取陳久艾絨裹在桑皮紙裏小心搓緊,許多年未做過這活計,手法生疏了許多,好在帶出來的桑皮紙不少,折騰一番總算湊夠了數。


    王爺用過晚膳,捧著小點進來的卻是雙眼紅腫的侍墨。她如在王府一般自如出入,捧上小點,收拾桌凳,準備茶具,燒起小火爐,隨後靜靜侍立在一旁,等著水響。下午還受驚過度不能自持,才幾個時辰便能勉強收拾心情侍侯駕前,看著她稍稍帶著些茫然仇恨的目光,我知道風翼旋的敵人又多了一個。


    侍墨陪著王爺出門散步休息了一會,我則準備待會療毒需要用到的東西。無煙玲瓏燈盞,水晶盤花盅,冰肌露,金針,卷好的艾條。一切收拾停當,稍稍等了等,王爺方才緩步迴來。聽著門外的腳步聲,方才知道王爺又調了幾名侍衛過來。


    如今月缺清不在,又有神秘兮兮的星光教虎視眈眈,王爺少不得要更加謹慎。迴來之後王爺便吩咐療毒,侍墨伺候王爺除去衣衫,我則動用僅剩的一點靈識護住王爺心脈,防止待會濾毒之時劇毒遊向王爺心房。


    暮雪教所載驅毒之法很是玄妙,若不懂靈識術,便不可能護住患者心脈,也就無法施用濾毒術。如今我先用艾灸之法,燻烤王爺受創附近幾處大穴,隨後逐漸向奇經八脈各處大穴延伸,將劇毒帶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幾根艾條燃盡,我恰好將毒引至王爺命門穴附近,王爺鼻息之餘一縷。揮手滅了玲瓏燈盞,將金針放入水晶盤花盅內,冰肌露毫不吝惜地傾出清洗,反手便刺向王爺命門穴。命門穴原本是人體重穴,絕不能輕易碰觸,盡管我已動用靈識術護持,然而仍舊有許多穴道不能刺入,隻能貫入指風,輕輕按摩。


    縱使如此,觸及命門穴時,王爺微弱的鼻息仍舊在倏然間停止一瞬,片刻方才恢複。我知道濾毒術已經起了效用,當下便不遲疑,取針沿著懸樞、脊中、中樞幾穴迅速向督脈延伸刺去,奇經八脈之外的四十七穴並不在針刺之列,因此在天突穴上輕輕落下一縷指風,濾毒之術宣告完成。


    王爺口鼻處流溢出紫紅色汙血,侍墨見狀立即去準備熱水,我順手取了條幹淨手帕,沾了冰肌露替王爺輕輕擦拭。眼見王爺渾身都是汗珠,臉色卻比先前好了很多,總算是暫時放下心來。


    輕輕搭上王爺腕脈,這一番折騰下來,毒性暫時是抑製住了。不過也頂多隻能撐住兩天,兩天之後,劇毒便破防而出,直撲心脈。屆時便隻能動用“靈識黯神術”,以日後春秋歲月換取一個對時的殘喘。


    三日後,綠煙珠送到,方才確保王爺無恙。不知為何,忽然在這時想起當日雲淺月喃喃自語的模樣,是嗬,一夕春光,何嚐不是一世幸福?……若不能以靈識黯神術撐過最後一天,這世上,又豈會再有我驚燕至高無上的王?我所爭的,豈非也就是那一夕春光?


    揀上單衣給王爺披上,侍墨領著幾個侍衛提著熱水走了進來。侍墨匆匆準備著香露、長衣,我則輕輕拉下簾子,試探水溫之後扶王爺進了簡陋的浴桶。取過毛巾,輕輕擦拭著王爺光潔中隱隱透著幾分晦暗的肌膚,清楚地明白那是劇毒所致,心中隻是黯然。


    麵對異蠱無可奈何,麵對劇毒也是無可奈何。我有些遲疑,自己的存在,是否真的有必要了?


    毛巾帶著溫熱的水氣逐漸靠近王爺胸膛,自濾毒術之後,一直閉著眼沒說話的王爺,忽然低沉著聲音開口道:“……在哭麽?”


    哭?


    下意識地伸手去擦自己的眼角,驚訝地發現,那裏居然真的藏著幾滴冰冷的水濕。


    王爺依然閉著眼,浴桶裏氤氳的水氣,染得他俊朗恬靜的麵容飄渺得宛如一場夢。他的唇上仿佛還帶著先前的紫紅色汙血,流溢著奇異的光芒,輕輕吐著詞句:“慧眼識人四個字,我如今是越發不能擔當了。”這句話說完,便又沉默下來,仿佛在想著過去幾個月接踵而來的變故。


    將毛巾放在王爺肩頭,隔著毛巾按摩著王爺肩上幾處穴道,感覺到王爺原本緊繃的身體在我手下逐漸放鬆。王爺繼續說道:“不過茗兒,這世上總還有一人,我是絕對能夠相信的,那就是你。”


    指尖忽然軟了軟,心頭卻是一片濕熱四下散去。


    王爺,這就是您給我的,繼續存在於您身邊的意義麽?永遠不在乎是否在我麵前露出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永遠不在乎把背交給我是否安全,因為您懷疑了太多太多人,所以您也需要一個不設防的心腹、臣屬、朋友,或者,親人?


    所以,洛茗不需要聰明,不需要能幹,不需要八麵玲瓏人情世故,隻需要永遠永遠存在,就足夠了,對麽?……這也就是您說過,永遠不捨棄我的理由麽?


    我也不知道,永遠陪伴您,直到生命最終那一刻的念頭,究竟是在何時融入我靈魂之中的。


    我惟一知道的是,您不捨棄我,我便會永遠追隨您的腳步,直至最終。


    白水關的夜,寒冷而寂靜。


    詹雪憂已經包紮好傷口,更衣沐浴洗漱完畢,繼續坐在那片碎石中發呆。月色並不好,雲深如墨,遠山已是一片漆黑,憑著並不糟糕的目力,也隻能隱隱看見近處懸崖上飛舞的雜糙,以及怒水滔滔的洪流。


    盡管知道詹雪憂並不是在看景,然而,麵對眼前這空闊寂寞得令人幾欲抓狂的景色,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得不承認,詹雪憂確實定力驚人。


    就在此時,頗為奇怪地發現,詹雪憂居然揀起身邊的一枚嫩葉,學著雲淺月的模樣,吹出了悠揚的曲調。


    他動作十分嫻熟,吹的曲子也很是奇怪,短促歡快,一如奔騰的清泉。盡管如此,我卻依然從中聽出些許哀傷彷徨的意思來。正在奇怪,又一個清亮的樂聲傳來,隱隱和詹雪憂吹的曲子應和著。


    詹雪憂悚然一驚,停下吹葉的動作,怔怔看著自己手中的嫩葉,仿佛根本不相信適才的樂聲是自己吹奏出來的。


    見詹雪憂停下動作,雲淺月也順手扔掉了手裏的葉子,隻冷冷站在一旁,看著詹雪憂的動作,眼中閃爍著難以捉摸的光芒。我這才發現,雲淺月此刻已換了一身天青色的軟甲,長發利落地束起,精緻的五官居然帶著一種湛藍色的琥珀光澤——這傢夥衣服被葉弦撕爛了,居然直接去找驚鴻的人要衣服穿!


    怔忡中的詹雪憂忽然站了起來,指著雲淺月,已有些歇斯底裏地尖銳聲音吼道:“我不是你們什麽靈魂守護的人!我也不會說秋襲話!我更加不會吹蒙湖小調!……不要一直跟著我看著我盯著我!我不會和你一樣!永遠都不會!!不要!”


    我驚訝於詹雪憂的激動,更對他忽然爆發出來的說話內容驚詫,詹雪憂不單會說秋襲話,還會吹所謂的“蒙湖小調”,那麽他內心深處肯定還埋藏著更多秋襲的痕跡,隻是一直以來,他都不曾發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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