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給出了不同的答案,我,王潛山,還有你。我是錯的,他的答案我不喜歡,所以我希望也是錯的。你呢?


    王樵想了很久,慢慢答道:我覺得你不是錯的,或者有沒有這麽一種可能,這裏根本沒有所謂的對錯?沈老師,我如今能用它調息內裏,自轉周天,也能用它化解攻擊,內外同調,借萬物之力以生萬物。但我總覺得……我並沒當真明白它,所以無論如何也無法再進一步。我時常揣摩你為什麽會造出‘鳳文’來,為什麽仿若一麵鏡子般見若千人千麵,每個人都隻看到自己想見的模樣?它到底是張揚武學的要旨,還是難以言說的秘辛?它究竟是未能寄出的書信,還是無字無解的天書?


    沈忘荃微微笑起來,他的幻影像一陣煙霧將散不散,模糊得如同半透的薄紗在風裏翻轉。他的故事緩緩地從指尖傳來,帶著一百年的塵埃和最近煙火燎燒的滋味:


    最初是因為龍圖。我們一直在比試,關於誰能勝過對方,創出舉世無雙的武學;他——汝鳳生研究出了龍圖裏的陣法的奧妙並改良完全,但那武功太霸道了……既巧取更豪奪,雖然威力強悍,卻於自身極有損傷,無法修習。


    無法修習的武功,自然不能是最強的。但這從星宿中照應過來的武功太過玄妙高深,窮之無盡,我知道他捨不得放棄,我也捨不得放棄;你越是鑽研,便越會被它吸引得不可自拔。一開始,我想要鎮住那龍圖本身的煞氣,或是消解這種損傷。如今你看見的、那由數術和陣型變幻而成的軌道,便是縛龍的鐵索。但這畢竟是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最好的當然是直接化去損傷,但無論如何嚐試,那強悍的威力不可能是無中生有,那實際的損傷便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


    我便想到了另一個法子,我想要轉嫁這損傷。這便如崖上橫著的一根懸木,兩人各在一端維持著岌岌可危的平衡;一個人如果想要走得更遠,另一個人也需要同樣地退得更深。如果有人願意無償地犧牲,那就有人會擁有他夢寐的一切。


    這不公平。被犧牲的人該怎麽辦?


    若論公平,誰還會愛上旁人?


    我窮究了所有苟延殘喘的時光,至大無外,至小無內,沒有了紅塵紛擾情絲牽絆,沒有了任何可以拋下的東西後,反而將這一心法研至深深,從而能身在其中而神遊其外。我是那座塑成的金身,也是那纏繞的蠱根;是你夢見的鬼魂,也是這桌下的刻痕。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我知道再往前一步,我便散在這一切之中,變作一切,也變作無。


    他遺憾地笑起來,我知道,你不這麽想。但我的迴答已然書就,再也沒法更改了。我想看看你如何迴答……若它當真是一麵鏡子,那你的鏡子裏,照見的又是誰的模樣?


    麵前的影子像湖波上的倒影,觸手時一片薄玉溫涼,越想要捉在手裏便越攪亂水波,仿佛水中撈月,到手隻剩下一掬清光。他探身向前,穿過水鏡,去夠那人的手。總是差那麽一點,情絲化作清風纏繞,要捉到時又跫然將他向前一推。探長肩臂手腳,扔去口中最後的空氣,在水中喚他的名字,氣泡倒映著所有狷怪陸離的迴憶鋪麵撞來——


    砰地一聲,頭磕到了桌角,疼得他嗷地一聲,好像從水裏被猛地拽了上岸,頭疼欲裂的時候勉強往前去望,他還在那翻倒的供桌前麵,有人隔著那歪斜的橫豎握住了他的手。


    王樵皺了皺眉,心說我怕不是還在夢裏,一層層往上浮。沈忘荃的容貌自是極美,陽光下映出皮膚的暖色,在春日的微醺間仿佛映山的淡粉,撲麵的蛺蝶帶出一絲靈動的生氣來。他朝王樵笑了一笑,想要鬆開交握的雙手,卻被他反手握住了;便輕柔道:


    “做噩夢了?”


    “……你怎麽……在這?……”


    “你在叫我啊。”


    王樵不鬆手,他拽不脫那鐵鉗般箍住手腕的指節,便順勢湊近過來,那副從來在幻夢裏的臉頰裏的唿吸滾燙,玉頰粉暈,嘴唇殷紅,好像時光從未遠走,帶著點促狹的神情湊到極近的位置,交頸纏臂,將吻未吻。王樵任他貼近,直到唇齒交疊的前一刻才伸手捂住他口唇,自個往後仰開頭顎,擰眉笑道:“還不換迴來?這張臉可不行。”


    懷中的人微微一僵,半晌才逞強道:“怎麽不行?不好看嗎?他在生時,怕得是當世第一美人。難怪千萬人捧著纏著,追隨左右,也難怪蟾聖恨不能將他關藏起來……”


    “他是不是關我啥事……你你你這逼我做欺師滅祖的事豈不是遭天譴……別鬧,快快把我的阿青換迴來。”


    喻餘青掙著手往迴縮,他還是沈忘荃的模樣,但臉紅了一大片,“你鬆勁,放手。”


    “我不。”


    “我發誓不尋迴爭兒不會見你……”


    “我已經見到你了。你是什麽樣,不都還是你嗎?我知道你這個人,若是他沒有消息,或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哪還有心思跟我鬧著玩。”


    喻餘青被他說中,見他笑吟吟瞧著自己,心中突然一股莫名惱怒,不再打話,轉腕反撥,撞肘卸開他單手鉗製。反手輕輕一拂,一招“翻手為雲”掃中他手臂穴道,柔勁一展,將他向後送出。王樵一怔道:“你做什麽?”喻餘青笑道:“代你師父教訓你。”話音未畢,勁力鬥轉,由柔轉剛,招式也隨之一變,狠捷敏活,雙掌如風,王樵嘿了一聲,捏個纏字訣,見招拆招,順流而下,將他雙手纏住。喻餘青腳下一轉,鴛鴦連環,踢蹬掃掛,一步三環、三步九轉,快如蹁躚,王樵循著他步子騰挪閃讓,二人膝腿勾連,身形纏繞,在萬千點陽光灑下的斑駁之間進退騰挪,以快打快,隻見衣連袂影,龍蟠鳳逸,既是相互爭鬥,卻又相互照應,妙到毫巔之處,既看上去兇險無比,卻又彼此暗中迴護,說不盡的風流旖旎。兩人自學成以來,還從未當真比武較量過,上一次愰急之中匆忡過招,王樵當時心緒紛亂,用不上護心卸力的勁道,本領居然十成也使不出一成,被他一下打中胸口,氣脈逆轉,也將將養到近日;可如今旭日陽春,暖風熏醉,高樓平湖,時過境遷,眼前人便是心上人,交手下來,卻行雲流水,寰轉順意,雖然前路迢迢,困厄正多,卻突然發覺心中無比寧定,仿佛行至水窮,坐看雲起;破開水墨,又見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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