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衍舟無所謂地翻眼:“我以為你不過是拐彎抹角來問我知不知道餘青去哪裏了,否則你現在來打擾我這至關重要的收尾工作實在是講不過去,這可是你在付錢,付你祖上和你夫人好容易給你賺來的錢——我現在明白你的的確確是個紈絝的二世祖,而且還是個蠢蛋。”


    王樵一骨碌坐直了,缺乏睡眠而有些迷瞪的眼睛都精神得大了一圈:“你真知道他在哪裏啊?!”


    貝衍舟笑他:“你這樣不行吧你?汛期要到了,成敗在此一舉……你若是心不定,這苦心布局的一切也許都會付諸流水。不說別的,你自己打得上九層嗎?”


    “不行。我覺得我骨頭縫裏都長了青苔,滑膩膩地用不上勁……啊,想到我師父也要來我就更加……我怕這副模樣會把他氣得直接飛升了。他和我無親無故,那麽大年紀了,卻為了救我廢了一雙腿,又將所有本領傾囊相授,我如今這副模樣可真對不住他。”


    “我說,你練的這門功夫……管他是什麽,就先叫功夫吧——這麽隨便的嗎?想必是越往上走越是要摒心凝性,去欲存心才行吧?你這般情絲紛亂,魂不守舍,當初是怎麽修的?”


    “當初沒有想要那麽多啊,當初便隻見山色蔥蘢,餘青寥寥,單看一眼也覺得快慰。如今貪得多了,就譬如窮小子見了這輩子也沒有過的珍奇珠寶,脖上掛著懷裏揣著手裏抱著也拿不下,走兩步便時時都擔心散了掉了,丟了失了,那怎麽能失了呢,一點點也丟不得少不得,磕了碰了都要肉痛,好像一隻守財的鬆鼠,恨不得挖個坑全藏起來,不讓別人看見……”他搖了搖頭,自嘲笑道,“哪裏還有什麽境界可言?”


    “你這在我們這行叫遇障了,無論哪一行總有時候會碰著坎兒,梗在那,跨不過去。”貝衍舟道,“好了,去幫我轉起那邊的軸盤。我猜你梗在這一劫上好久了,怎麽,不如請名師指點指點?”


    軸承軋軋的響動聲傳來,王樵連連搖頭:“不成不成,讓師父知道我不但沒聽話把人給忘了,反而還……還……咳咳,我看我逃不過一頓打不說,還得跟他迴山裏去繼續把山看掉色兒。”


    貝衍舟搖頭笑道:“不是山裏的師父,是你在這樓中的師父。”長長的階梯喀地落在他們麵前,通往十二樓頂層的穹頂塔尖;頂層的鐵板朝兩側翻開,陽光順著階梯灑下來,這個角度能看見隱約的供桌香案,與記憶中的一片昏黑全然不同。


    “供桌是從原本的殘址餘骸裏找到的。我按照原來的圖樣複原了佛龕……雖然那原本應該不是用來放置沈忘荃的金身的,但是好歹也是個念想。你要上去看看嗎?”造樓者微笑道,“看看十二樓頂層原本的模樣。”


    王樵迎著那光拾級而上。眼前的景象一點點地,像畫卷般鋪開;當初所有昏暗的、充滿了腐敗和腥臭氣息的可怖場景,如今盡展在一片柔暖光中,是被巧手能匠細細雕琢過的模樣。你要細去看,所有的細節、方位、尺度都與自己能記得的部分相同,但他心想這便是貝衍舟造的樓了,那稜角裏便沒有一點仇恨、野心和算計,每一根縫線都滿懷著製作者的諄諄之情,像是也染上了他那樣張揚浮華的性子,仿佛能看見他帶著點笑意認真雕鑿的模樣,他把心血都鑄在這裏。照壁上的龍鳳雕畫相互纏繞,但一者向上,一者向下,栩栩如生,四周的窗格將塔內照得明亮,腳下的凹槽是鐵索縱橫的軌道,頭頂上刻著以三垣、四象、九天、廿八宿為基礎構架的璿星。那好像一個巨大的羅盤,將天和地連接在一起。


    他迴想著上一次在這裏的情形。在一係列的混亂和驚心之後,有些已經記不太清了。王樵走到那佛龕的側麵,想到自己那時候混亂中扣住了捨身佛的嘴。現在想來這情景有些尷尬好笑了;但他也記得那萎縮了後的身軀枯瘦,塑了金的麵容幹癟,不過半人高,再不複他夢中那豪俠風采,罕世模樣。


    香案上有火炙的顏色。他走迴去,伸手去摸底下的刻字,那刻字還在。他將案台翻過來,頭一次在光線下看見了那歪歪扭扭的字樣。如同當日一般,王樵跪下伸手,深淺的凹陷隨著動作一字字烙上指腹:——入我一門,需答三問。


    那歪斜橫豎裏有幹涸血跡,時光在觸及字句的時候倏然迴溯,王樵仿佛看見沈忘荃就在眼前,就在這案台的另一側,那渾身傷痕血汙,憔悴不堪的人在最後的時刻用盡力氣,把一切的謎底託付在這短短的偈子裏;百年的時光像字句落下的最後的一筆那樣長。他覺得他們的指尖隔著時光構築的無法逾越的壁壘碰在一處,視線的虛影在透明的牆壁之間交匯。


    你想讓我迴答你什麽呢?你讓我迴答,是因為你已經知道答案,還是因為你也不知道什麽才是對的?


    麵前的那雙百年前的眼睛恍若桃李春風,微微彎起:你想到了。前人未必是對的,龍圖未必是對的,歸藏也未必是對的。至於我,我更錯得離譜,錯到了這般境地,我也在等一個答案。我這樣愛一個人是對是錯?我當年救下數十萬性命意義何在?我淹沒的山川意義何在?我埋藏在裏頭的卑劣意義何在?


    我知道十二家的打算,我沒有戲文裏唱的那麽好,也不是萬民稱頌的聖人。我隻想留住那個人——至少是想留住他的心更大些。我知道他若是暴露身份無異於往火坑裏跳,而那些人則秉持著所謂的大義要綁他上火場。我故意把所有的一切都埋在那浩渺煙波之下,所有能證明他原來過往的一切——那樣他就隻是一個落魄流離的少爺,一個被我救起的病人,一個同門的師兄弟;他隻是汝鳳生,隻是我的三哥,再也不能是旁的人。十二家恨我是理所應當,我把他們處心積慮的所有的複國理想、所有的希望都埋在了那片水下,隻因為我愛上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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