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軻的話引起了強烈反彈,因為眾所周知,這個時代,“井田製”已經瓦解了,已經爛大街了。


    從俱酒的角度看,井田製瓦解,就是生產力與生產關係不匹配的必然產物,社會以其強大的動力在修正這種不適時宜的東西。


    一士子起身譏諷道:“宋鈃讓人結繩記事,孟軻讓人重建井田,此皆迴頭路也!果真前路越走越黑,而今人不如古人耶?”


    孟軻斬釘截鐵地迴答道:“不錯,儒家道性善,言必稱堯舜。當今,禮崩樂壞,世風日下,黃鍾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唯有恢複先王禮製,施仁政、行王道,方可救世。”


    “行王道,必法先王。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以前文王在西伯治岐時,對耕田的農戶隻抽取九分之一的稅,當官的可以使子孫世代承襲,關隘和市場稽查用來防止壞人,並不征集稅費。 在湖泊池塘中捕撈沒有禁令,對犯人的處罰不連累妻兒。)”


    孟軻話音一落,場中一片反對之聲,


    “荒唐!迂腐!”


    “孟軻年紀輕輕,如何盡出老邁昏聵之言?!”


    ……


    因為孟軻這段話中還涉及一個重要概念,即“仕者世祿”。


    所謂仕者世祿,也稱世祿世卿,就是像晉國六卿一樣的製度,幾大家族,世世代代為官,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


    這更是不得人心的東西!因為阻斷了底層向上層流動,社會就沒有了動力。


    魏國率先改革,就是大膽啟用底層士人,打破階層固化,開啟上升通道,使沒有家族背景的草根派走上政治舞台,為國家發展帶來了活力。


    比如魏國崛起時代,魏文侯大膽啟用李悝、翟璜、樂羊、吳起等沒有家族背景的人;趙國啟用徐欣、牛畜等賢人;韓國啟用“鄭之賤吏”申不害等。


    尤其是韓、趙、魏三晉,本身就是由卿族奪權上位的,所以深刻體會到這種體製的弊端,對這種世卿世祿製防範性很高。


    一士子當場繼續反駁:“世卿之害,君不見三家分晉乎,請問禮之何存?義之何在?仁之何所?”


    哦嗬?!


    在“田氏代齊”的發生地,居然有人提到了以下犯上的“三家分晉”?稷下學宮的學風果然是自由奔放!


    俱酒作為當事國、當事人,耳朵一下子就豎了起來,他倒要看看孟軻如何迴答這個問題。


    孟軻反問道:“先生何卿之問也?”


    士子對曰:“卿不同乎?”


    孟軻:“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


    所謂貴戚之卿,就是指公室成員,世卿世祿的官員;所謂異姓之卿,就是出身寒微,一步步依靠軍功或實績爬上來的官員。


    對曰:“請問異姓之卿。”


    孟軻:“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


    君主如果有過錯就去諫諍,如果好幾次都不聽,“異姓之卿”就可以離開。


    對曰:“請問貴戚之卿。”


    孟軻:“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


    俱酒遽然變色。


    易位!


    我靠!


    易位,就是更換君主。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如果君主有了大的過錯,“貴戚之卿”就要勸諫,如果反複勸諫而國君不聽,他們就可以聯合起來更換君主。


    韓、趙、魏、齊都可以依據這一條理論,為自己由卿到君、由下到上的“易位”之舉,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這,就是赤裸裸地為“三家分晉”和“田氏代齊”站台啊!


    俱酒看到台下的那位華服公子,似乎麵露讚許之色,心中突然明白了什麽。


    什麽學術自由,從來就是為政治服務的。今天的爭鳴大會,從陰陽家、兵家到目前的儒家,一切都是在為田齊的正統地位提供理論依據,都在服務於田齊的統治所需。


    孟軻如此賣力地為田齊吆喝,就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不過是試圖從田齊政權獲得一個職位和豐厚的報酬。


    或許年輕的孟軻此時還對仕途充滿著希望,賣力地表演,隻是想要得到諸侯的賞識,以期上任之後可以大展拳腳,實施其“仁政”與“王道”。


    可笑的是,年輕而自負的孟軻不曾料想,雖然他自詡“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但他始終沒有成為斯人。


    終孟子一生,遊說諸侯,曆齊、梁、宋、滕、魯諸國,均未能見用,最後不得不迴到家鄉,靠教學著書,掙十條肉幹,聊以度日。


    孟軻的思想,甚至全部儒家的思想,整體上是與整個戰國大局格格不入的。


    孔子與孟子,都能受到君主的禮遇,卻不能受到君主的重用,這就充分說明了儒家之學的無用之處。


    或者說,儒學可用於太平歲月料其民,卻不可用於大爭之世奪天下。


    而這一切,擁有曆史先知之眼的俱酒知道,而台上這位未來的儒家亞聖並不知道。


    俱酒忍不住起身欲辯,有一位士子已起身反駁。


    “如君之言,三晉可覆!然昔日晉國太子重起了漢水、開疆於巴蜀,被天子封為守土諸侯,先生如何解之?”


    哦嗬嗬!


    俱酒忍不住又捋了一把胡須,再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周身上下,莫不是朕偽裝不過關,被人認出來了吧?


    孟子泠然道:“所謂辟土地、充府庫、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新貴,古之所謂民賊也!”


    民賊!


    哦嗬嗬嗬嗬嗬!


    孟軻真是牙尖嘴利,槍唇劍舌,罵到朕的頭上來了!


    嗬嗬,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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