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聶政經曆了嚴府的種種變故,親眼目睹了門客“舍生取義”的忠義,目睹了嚴仲子“換棺葬士”的高義,目睹了失誤者“以死謝罪”的赴義。


    此刻的聶政雖然麵色冷峻,但心潮翻湧,眼眶微潤,十分動容。


    他想起四十多年前有個叫豫讓的青年,為報故主智伯之仇而行刺趙襄子,留下了“國士遇我,國士報之”的千古佳話。


    他想到自己一個市井屠夫,嚴仲子貴為諸侯座下卿相級別的貴人,不遠千裏,枉車騎而與自己結交。自己母親生日,奉上百金做為壽禮。


    何為知遇?是人對人的由衷賞識,肺腑相交和心靈相知。何況是一名貴族屈尊相交?


    像聶政這樣一身絕藝,卻低頭草莽,藏身市井的人,他的誌向無人能識,他的寂寞無人能懂。


    渾渾噩噩,碌碌無為不是他所追求。其實他像千裏馬一樣,等待著人生的伯樂,等待著慧眼識珠的君子。他像一顆孢子一樣,期待著一場透雨,一夜之間就能生發出一叢色澤豔麗的蘑菇。


    他,他們這類人對知遇者的渴求簡直是寸陰若歲。每一天都在翹首以盼,每一刻都在傾耳戴目。


    現在,老母已終老天年,阿姊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是聶政報答嚴仲子的時候了。


    聶政感覺嚴府今天空氣中飄滿“義”字的芬芳和馨香,每吸一口都讓他血脈賁張。


    各位義士慢走,留下來的後半篇文章,該我聶政來寫了!


    聶政走進室內,麵見嚴仲子。未等聶政開口,嚴仲子先是長身一拜:“嚴遂多謝先生活命之恩。”


    聶政趕忙在嚴仲子對麵也跪拜下去:“臣來遲也,致義士殞命、先生受驚,臣之罪過!”


    嚴仲子趕忙攙起聶政,急切地問道:“先生何來?”


    聶政反問道:“先生所欲報仇者為誰?”


    嚴仲子道:“此事從此與先生無關。先生今日已救仲子一命,其恩如天,無以為報,某豈能讓先生再次以身犯險?若如此,某與禽獸何異?”


    聶政道:“先生……”


    嚴仲子道:“請先生直唿臣名。”


    聶政爽快之人,遂拱手道:“仲子高義。前者,仲子不以臣卑鄙,以千金之尊屈與臣交。臣知仲子心有大仇未報,當時臣之所以不應者,高堂有老母在上,繡房有阿姊在側,所以聶政的性命,未敢輕易許人。”


    聶政繼續說道:“仲子對政有知遇之恩,政欲報仲子高義久矣。今,母葬姊嫁,請仲子直言,所欲報仇者為誰?政請得從事焉!”


    嚴仲子跪行兩步,雙目含淚,激動地道:“政兄剛剛才活仲子性命,天下之大,豈有送救命恩人入火坑、進虎口的道理?政兄欲陷仲子於不義耶?!”


    嚴仲子說得慷慨激昂,大義凜然:“某雖不才,但家有薄產,少有積蓄,政兄如不棄,就請屈就敝處,同為主人,共享富貴,方才全某報恩之心。”


    嚴仲子越是推辭,聶政越是感慨,更對仲子平添幾份敬佩,胸中的“義”字大旗獵獵作響,以死報之的火焰越發熾熱。


    聶政道:“先生貴為卿相,重金與政相交。天下人皆謂政為屠豬宰狗之徒,唯先生知政心有大誌也。士為知己者死,先生知政,政無以為報。可用者,手中劍耳。況政之劍,天下鮮有對手,彈指間大仇得報,何來‘涉險’?”


    嚴仲子落下淚來,哽咽地喊了一句:“政兄……”


    聶政微笑著望著嚴仲子,熱切地盼望著他接下來的話語。


    此時一名家臣進來稟報道:“稟主父,醜夫醒了。”


    嚴仲子勃然大怒,一拍幾案道:“把這齷齪小人給某拉上來!”


    不一刻,數名仆役用一塊門板將“白陘三醜”碩果僅存的醜夫抬了上來,為了以防萬一,醜夫的身子被粗大的麻繩纏繞了一個結結實實,隻有頭部露在外麵,遠遠看上去像一顆碩大的繭蛹。


    嚴仲子麵對喘著粗氣的醜夫怒吼道:“唿!匹夫,某以爾兄弟勇,重金相交,大事相托。何事反欲取某性命耶?”


    醜夫傷痛加身,不改強梁本色,擠出幾聲幹笑:“嘿嘿嘿嘿……仲子何巧言耶?何為相交,何為大事,不過爾出錢財,買人性命罷了。仲子害人性命,某亦害人性命,有何高低之分?”


    嚴仲子氣得臉色發白,手指一拍,肩頭傷口隱隱作痛。他強忍著傷痛,厲聲罵道:“太行禽獸、白陘豺狼,當知受人之請、忠人之事,汝無信無義,何以行天下耶?”


    醜夫道:“天下洶洶,何謂信義?多金最義!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俠累出金三倍買汝首級,殺俠累難矣,殺汝多金且易,胡不為也!?”


    嚴仲子氣得手指顫抖,大喝一聲:“來人,將這無信無義之徒剁為肉醬!”


    眾家臣一聲喏,遂上前拉了醜夫欲走。


    醜夫拚盡全力大喊一聲:“且慢!”


    眾人一愣,嚴仲子氣哼哼地說:“匹夫!也有怕死之時?”


    醜夫嘿嘿怪笑兩聲,不再搭理嚴仲子,而用眼光斜著聶政道:“座上客!殺吾兄弟,斷吾手足,可敢留下名氏,也好陰間相見!”說畢死死盯著聶政。


    聶政呷了一口酒,緩緩地道:“軹深井裏,聶政。”


    醜夫聞言一愣,之後哈哈大笑幾聲:“死在聶政之手,吾兄弟也算死得其所!”然後話音一沉,斜著白眼球道:“聶政,軹深井裏的聶政,汝亦入得嚴仲子彀中耶?!”


    嚴仲子見狀更是氣得渾身顫抖,扯著嗓子大吼:“拉出去、拉出去!剁為肉醬。”


    聶政聽得出嚴仲子言語中的氣憤,看得出家臣們眼中冒出的怒火,但他顯然不想讓醜夫受盡酷刑而死。


    聶政伸手虛按一下,家臣們遂停下動作。


    聶政轉身拱手道:“仲子,臣有一請。”


    嚴仲子連忙還禮道:“政兄不必客氣,有事請講當麵。”


    聶政道:“‘白陘三醜’也算個人物,今其兄弟均喪臣手,一事不煩二主,臣願送醜夫一程。”


    醜夫怪笑幾聲,說道:“好,好,好!聶政,陰間相見,吾兄弟再討教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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