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仲子肩部中劍,並不致命。但他卻是被嚇得昏死了過去。


    聶政試圖扶起嚴仲子,發現他的身體發軟,一時用不上力。


    “砰”的一聲,後室的雕花窗格被一個身形撞得粉碎,聶政頭也不迴,仰身就向後順手刺出一劍,同時腳下用力,將嚴仲子踢入幾案之下。


    刺中的卻是一名家臣的屍體。一聲咆哮隨之而來,醜夫雙眼血紅地撞入室內。


    聶政拔劍的同時,醜夫的重劍已然劈頭蓋臉地砍將下來,將擋在二人之間的家臣屍體攔腰斬為兩段。


    一篷血雨在聶政與醜夫之間飄灑。


    當血雨尚未落下之時,聶政腳下一滑,身形一閃,已經來到醜夫的側後麵,手中的玄劍有如一條毒龍一般,直撲醜夫的腰眼。


    但這個時候的醜夫卻是不再理會聶政的來襲,整個人直撲向伏在幾案之下的嚴仲子。聶政刺向腰間的一劍竟被他堪堪避過。


    聶政嘴角輕蔑一笑,意念流轉之間,劍身去勢一緩,直直橫斬,一劍直削醜夫的腿部,一聲清脆的“咯吱”聲響過之後,醜夫的左腳被齊齊斬下,直飛梁間。


    醜夫身形倒下的同時,手中的寬劍重重砍向嚴仲子。但仲子躲在幾案之下,醜夫的劍砍斷了整張幾案,幾案轟塌之後反而將仲子的身體更好地覆蓋起來,醜夫的劍力道不減,將嚴仲子露在外邊的峨冠砍為兩段,也將嚴仲子的頭發劈下一大綹。


    聶政飛步上前,將劍架在醜夫的脖子上,而此時醜夫才感受到了失去左腳的痛楚,一聲狂叫,暈死了過去。


    醜夫暈死,聶政沒有再出手,而是一腳將醜夫的劍踢開,順勢將其踩在腳下。


    整個嚴府上下亂成了一鍋粥。一批亂哄哄的家臣仆役後知後覺地殺進後堂。


    聶政一個迴頭,淩厲的眼神令眾人唬得齊齊“啊”了一聲,然後看著躺在聶政身後的嚴仲子,投鼠忌器,不敢上前,一群人色厲內荏地大聲唿喝,一臉的惶恐。


    聶政倒提劍柄,徐徐說道:“諸位勿驚,在下是仲子故人”


    家臣和仆役並不清楚聶政的身份,也搞不清楚他與“白陘三醜”的關係,隻是圍著他大吼大叫,讓聶政先放下劍。


    讓一個劍客放下手中的劍,這是很困難的事。


    聶政並不理會他們,而是彎下腰去扶嚴仲子。


    眾人又一齊發一聲喊,臉色都嚇白了。有好幾個人躍躍欲試,又被旁邊的人死死拉住。


    嚴仲子披頭散發,滿麵蒼白地睜開眼睛,一眼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臉龐上堅硬的眉宇、眉宇間從容的笑意、笑意下硬硬的胡須、胡須下輕抿的薄唇……


    “政兄!”嚴仲子哭喊一聲,像個委屈的孩子見到了親人一般。隨著肩頭一陣鑽心的疼痛,不由得喊出聲來:“哎喲——哎喲——”


    聶政迴頭望了一眼眾人,吐出兩個字:“救人!”聲音斬釘截鐵,不容分說。


    眾人眼見主父的表情,知道聶政是友非敵,又見聶政發話,齊齊發一聲喊,將手中的兵器叮叮當當地扔在地上,七手八腳地上前抬扶嚴仲子。


    嚴府的血戰在聶政出手後戛然而止,屋舍儼然,隻是物是人非。此役,“白陘三醜”痛下殺手,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嚴府家將七死十重傷,主父嚴仲子中劍輕傷,全府上下血色彌漫,一片肅殺。


    嚴仲子從榻上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府中人等從來沒有見過主父如此傷心。


    嚴仲子的劍傷不重,也就是剛剛傷及淺層肌膚。


    但嚴仲子的心傷很重,他視為榮耀的美須髯已被削成一蓬碎草,長長短短、稀稀拉拉地掛在下巴上。


    一朵發髻也被直直削去,頭頂露出白森森的頭皮,而四周亂發飛舞。


    毀掉一名美男子最殘忍的手段是什麽?


    一是割掉他的美須髯,二是讓他變成“地中海”!


    而且,在蓄發留須的古代,削去頭發也是一種羞辱性的刑罰。所謂“髡(音“坤”)刑”就是強行剃去罪犯的頭發。對於現代人來講沒有什麽,對於古人來講,髡刑對一個人的精神壓力和思想打擊是非常非常巨大的。


    嚴仲子連摔數麵銅鏡,最後將自己的腦袋埋在錦被之中,像個孩子似的哭得稀裏嘩啦,哽咽抽泣到幾欲氣絕。


    廳堂外,負責搜身的家臣默默地跪在石板之上。可以說,今日血洗嚴府重要責任就在於他沒有仔細搜身。


    府中眾人將死亡鬥士的遺體仔細地收斂起來,將殘肢斷骸用針線縫製在一起。


    為嚴仲子擋劍的家臣已經沒有了人形,全身上下被刺了無數的血窟窿,頭部腫脹成一個血球,內髒器官流了一地,眾人用一個大包袱將他的每一點肢體收拾起來,一層又一層地緊緊係在一起。


    一口口白皮棺材抬了進來,一具具屍體被斂了起來。


    正當眾人七手八腳地收斂為嚴仲子擋劍家臣七零八落的遺體時,嚴仲子打開房門,走了出來,大喊一聲:“慢著”。


    是的,此刻的嚴仲子安靜下來。


    他明白哭泣解決不了問題。他親自動手修剪了自己的胡須,把剩餘的頭發緊緊用布包裹起來,戴上高高的峨冠,靜靜地望著銅鏡中像變了一個人的自己,仿佛一隻浴火重生的鳳凰。


    嚴仲子道:“去後院,把我的壽材抬來。”嚴仲子這些年流浪諸國,生死無常,早早地安排了自己的後事,準備下了壽材。


    一名家臣試探性地道:“主父壽材,不可……”


    嚴仲子威嚴地道:“抬我的壽材來!”


    家臣雙手一拱:“喏!”


    這是一口雕花紅漆的楠木壽材,請了衛國一流的工匠製作,刷了七七四十九遍老漆,雕刻著“事死如生”的諸多精美雕花,甚至尺寸也比一般的棺材大了整整一號。


    嚴仲子和眾人親自動手,將為他擋劍的死士的遺體輕輕斂入楠棺。然後嚴仲子鄭重地對著棺木大禮參拜。


    拜畢,嚴仲子說道:“君為仲子死,身如泰山重,吾豈惜一命?但為大仇在,不敢棄此身。遂之身,子之身也,白刃報強仇,隨君同其歸。”


    遠遠的身後,跪著請罪的家臣。


    嚴仲子頭也未迴,向著身後袍袖一揮,淡淡地說道:“濮陽露重,先生早迴。”


    早迴?儼然是下了逐客令。


    戰國門客,其實就是落魄的“士”,名節對“士”來說是大於天的事情。因失誤導致主父犯險,而未受任何處罰,卻被驅逐出府,這對一名“士”來講無異於名聲掃地,用後世的話說就是“社死”。


    家臣明白了嚴仲子雖不處罰,但今日這情形卻容不下他繼續活下去。


    此士也非孬種,他向著前方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說道:“生臣者父母,知臣者主父也。臣隨主父三年,無尺寸之功,卻因小過,累及同僚性命,導致主父犯險。臣無他,唯命一條,以報主父。”


    言畢,拔出快劍猛地在頸上一揮,一道血線噴射而出,家臣重重倒下。


    嚴仲子喟然歎息一聲,仍然沒有迴頭,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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