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氣味很特殊,特殊到讓宗政瓔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


    而這種特殊,來自於被長期囚禁在地宮喂毒所致。


    普通人聞不出來。


    但宗政瓔曾經與血的主人朝夕相伴了兩年。


    那人每次受的傷,都是她在處理傷口。


    他的血,她再熟悉不過。


    可許硯屋裏的血,怎麽會是江喻白的?


    一瞬間,無數思緒湧入了宗政瓔的腦海裏。


    她想起許硯說鬼醫穀為了方便在北齊行事,所有前來輔助她奪權的弟子都易了容。


    所以她至今都沒見過許硯人皮麵具下的那張臉長什麽樣。


    前往北齊的路上,她為了給五皇子宗政垣配藥,把自己的血也加入了藥方。


    許硯看過之後,當即就提出有問題。


    他沒有當著她的麵修改方子,而是帶迴了房間,次日給她弄了一張全新的藥方。


    她那時以為,他需要迴房研究方子重新搭配。


    如今想想,他隻是因為不識字,怕被她看出破綻。


    那張方子是五長老親手寫的。


    以至於在後來的日子裏,許硯每天晚上都會去找五長老。


    宗政瓔隻當他在醫術上精益求精,現在看來,他是為了跟著五長老學認字。


    甚至嚴謹到怕她記得那張方子的字跡,他在後來的學習中,書寫筆跡刻意模仿了五長老。


    宗政瓔的胸腔裏突然之間像壓著一塊巨石,就快透不過氣。


    思緒不斷在克己守禮小心翼翼而又細致體貼的許硯和目中無人病態冷漠的江喻白身上來迴切換。


    所以她之前的幾次錯覺,都不是錯覺。


    她一直以為早已經忘了她的人,改頭換麵以卑微姿態守在她身邊。


    早在南涼決裂時她便說過,他扭曲的‘愛’會讓她窒息。


    如今換了種方式,同樣讓她措手不及。


    宗政瓔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女皇陛下。”小德子見她蹲在地上一直沒動靜,忍不住提醒,“登基大典就快開始了。”


    宗政瓔嗯了聲,斂去所有情緒,緩緩站起身來。


    走出許硯房間的時候,她吩咐小德子,“讓人盡快找到燕公公。”


    說話聲逐漸遠去,躲在白玉雕欄後的許硯才慢慢走了出來。


    他本來起了個大早,要去金殿親眼看著宗政瓔登基的,怎奈他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出門之前猝不及防又吐了一口血。


    還沒來得及處理,宗政瓔竟然就帶著人親自過來。


    許硯情急之下,隻能從後窗逃出去,躲在雕欄後。


    他這狀態,是不能再去參加登基大典了,否則很容易就被看穿。


    他不想讓她親手揭穿他,不想再看一次她憎恨他的模樣。


    他寧願,一直頂著別人的身份聽她一聲聲喊‘許大哥’。


    恍神之際,鬼醫穀專用的傳信海東青飛了過來,穩穩落在他手臂上。


    許硯取下海東青腳上的小竹筒,裏麵用暗號寫了一則情報:


    宗室裏有人不滿宗政瓔登基為皇,暗中花重金請了大批殺手埋伏,準備在登基大典上搞事。


    殺手很多,弟子們要分區負責。


    五長老讓他負責東華門那一塊的殺手。


    許硯迴房後,簡單清理了地上的血跡,從牆上取下自己的劍握在手裏,徑直朝著東華門方向而去。


    ……


    金鑾殿前的廣場上,百官分列兩旁,跪在龍尾道下。


    一身玄色繡金龍袍頭戴冠冕的宗政瓔,雙手交握置於腹前緩步而來。


    長長的拖尾掃過精心鋪墊的紅氈,厚重而華麗的玄色描金,京繡飛龍氣勢威嚴。


    昔日眾人印象中膽小怯懦好拿捏的九公主,兩年時間脫胎換骨,徹底蛻變成了野心家。


    同百官跪在地上的宗政姝掀起眼縫偷瞄了瞄。


    她不敢抬頭,因此視線內看不到宗政瓔的臉,隻能看到那身華貴龍袍的一角。


    宗政姝抿唇,心中萬分複雜。


    開始的開始,她以為宗政瓔這個大孝女隻是迴來拿柔妃的遺骸。


    後來臨安宮被燒,宗政瓔住進了建章宮,她還想著法地去見宗政瓔,給宗政瓔出主意。


    再後來,六皇子跟被人下了降頭似的,不停迫害幾位皇子,宗政姝才逐漸意識到不對勁。


    然而那個時候,她能想到的最大程度,也僅僅是宗政瓔跟她一樣,想趁亂為自己謀權,讓自己以公主之身,能在朝堂上有一定的話語權而已。


    可後來的後來,也就是現在,宗政姝才發現,小醜竟是她自己。


    她所謂的籌謀,所謂的算計,其實全都在宗政瓔這個女人的掌控之內。


    從宗政瓔離開南涼,一腳踏入北齊地界開始,這裏的所有人,就都成了她奪權路上的墊腳石,包括她這個七姐姐。


    宗政姝歎了口氣,她承認,自己空有一腔孤勇,卻沒有宗政瓔的隱忍和頭腦,做不來宗政瓔做的事,自然也到不了宗政瓔所到的位置。


    她忽然有些慶幸,自己當初因為一時的惻隱之心,提前選擇了拉宗政瓔一把。


    否則今日,她不會有命跪在金殿前參加登基大典。


    ……


    東華門。


    許硯通過自己在地宮黑暗中培養出來的敏銳力,揪出了這一塊殺手埋伏的位置,並且成功拉怪,已經開始打鬥。


    一對多的局麵,許硯早已司空見慣。


    這些殺手的兇殘程度,遠不及守墓人的一半,他解決起來遊刃有餘。


    現場打鬥速度極快,刀光血影間,隻聽到黑衣殺手一個又一個倒地的聲音。


    血腥味很濃鬱,卻能讓習慣了鮮血的許硯興奮。


    望著下餃子一般趕來支援的黑衣刺客,許硯懶散地抬了抬眼,“別浪費時間了,一起上吧!”


    他剛說完,體內不定時發作的蠱蟲就開始躁動。


    鑽骨噬心的疼,遠超他以前所經受過的任何一種疼痛。


    哪怕是貼著人皮麵具,許硯的臉還是沒了血色,嘴唇很蒼白。


    正在這時,一支尖銳的利箭從身後飛來。


    許硯閃躲不及,那箭直直釘入他的後心,破骨穿胸,箭尖上,他的血頃刻被風雪吹冷凝固。


    嘴唇輕顫過一陣後,許硯繃直了身軀,雙眼猩紅,重新握起手中的劍。


    雙臂肌肉鼓脹,動作比先前更為迅疾,單手長劍使出了大刀劈砍的力度和架勢。


    劍鋒淩厲,招招直擊要害,令人膽寒。


    ……


    宗政瓔一步步走上了禦階,站在高處,看著群臣起身再次落跪後,開始致辭,授寶,封賞和頒詔。


    她從小博覽群書,登基詔書寫得文辭精妙,字字珠璣。


    態度之誠懇,姿態之謙卑,思路之清晰,除了是個女流之輩外,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最後,宗政瓔宣布了大赦天下。


    ……


    地上的那十來個殺手,許硯已經解決了,此時此刻的他,胸腔內還插著一支利箭。


    身上,手上,劍上,都是血。


    有他的,也有殺手們的。


    撐著一口氣,他足尖輕點,身子飛躍而起,直逼先前偷襲的弓箭手位置。


    對方顯然沒料到他都中了箭,與那麽多殺手搏鬥過後還能打。


    擅長遠程的弓箭手還沒來得及反應,許硯裹挾著寒冷雪風的長劍便直直揮下,弓箭手頭顱落地,血濺當場。


    最後一個解決完,許硯再也撐不住,直直栽下房頂。


    疼痛讓他全身都在抽搐,鮮血染紅了滿地白。


    他將劍尖杵在地上,想要借力站起來。


    然而掙紮了半天,最終隻能單手扶劍,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任憑風雪淩遲。


    這時,金殿方向傳來了登基大典圓滿完成後的禮炮聲。


    他循聲望過去,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宮牆,看到了站在禦階上俯瞰眾生的北齊女皇。


    唇角扯出一抹滿足的笑,他扶劍的手無力收迴,艱難從懷中取出油紙包著的牛乳糖攥在掌心,咽下最後一口氣時輕聲一歎——


    終究,還是沒能親手把這顆糖送給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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