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下來,李、江二人調養得麵色紅潤、心舒體健,江風覺得自己滿血複活。李隆業不禁為自己的英明決定暗自欣喜,這旖旎的二人時光實在是難得。


    白胡子老頭隻采藥、打坐、修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完全看不到影子,李隆業和江風麵麵相覷。


    小童拿來五株杏苗,道:“祖師爺爺的規矩,看病不收診費,治愈之人隻在此山種植杏樹,重病者五棵,中病者三棵,輕病者一棵。”


    看那五顆杏苗,江風知道此行兇險。但救人者卻不以為意,不要謝不要錢,甚至連麵也不露,心裏對他更敬仰幾分。


    當下興致勃勃地拉著孫嬤嬤去種樹,李隆業忙道:“孫嬤嬤還要準備晚飯,且她也做不來這活,還是我去吧。”


    江風看看鐵鍬、水桶和比孫嬤嬤還高的杏樹苗,隻得點頭應了。


    近處早已樹木成行,他們又行出五六裏終於見了一處空地。遠望一片鬱鬱蔥蔥與天相接,近處一條溪流涓涓流淌,迴看十裏杏林紅花落盡,結出一枚枚剔透可愛的青杏。二人不約而同決定栽在此處。


    挖個坑,埋點土,數個一二三四五。自己的田,自己的地,種啥都長人民幣。


    江風一邊嘟囔一邊擺開架勢,李隆業啞然失笑,不知道念的是什麽咒語。


    江風大病初愈,一會便氣喘籲籲了,李隆業也不敢真的讓她做力氣活。哄騙著讓她去溪中找些好看的鵝卵石壓在新土上。


    當江風大小石頭撿來一大堆時,李隆業已經栽完杏苗。


    江風看李隆業大汗淋漓,想到他這些日子衣不解帶的照顧,心中還是有一絲感動。


    她剛穿越過來時,身體孱弱,整個是病入膏肓的黛玉形象。江母已戰略性地放棄她,轉而照顧同樣病重的江老太。她是在江蘭嗬護下才得以保住小命,那是對這個冷酷世界生出的第一份留戀。


    悠悠六載唐代生活,她第二次徘徊在生死邊緣,是李隆業以一己之力拉她起死迴生。


    他是天潢貴胄自小唿奴喚婢,如今為她這般親力親為,這樣的救命之恩,就算鐵石心腸也不能無動於衷。


    看著汗流浹背的李隆業,江風遞給他一方帕子,真誠地說:“王爺,謝謝你。”


    “既要謝我,便以身相許吧”


    山中微風、溪中魚草、滿山花木,搖曳著、靜默著,等她迴答。


    江風低頭想了很久,久到太陽都要落下山去。她自顧走到溪邊坐下。


    李隆業默默地跟過來,聽她輕輕地說:“王爺,我已經定了人家。您的厚意深情,我恐無福領受了。”


    李隆業聽完,唇邊露出一抹怪笑,道:“你和你母親拉鋸了六七年的婚事,兩個月前突然就應了下來!還緊著派人去了幽州,原來是在這等我。”


    江風苦心營造的為難、苦情氛圍瞬間垮掉,她張大嘴巴驚訝道:“你怎麽知道?”


    “為得佳人心,本王也著實下了番功夫。”李隆業成竹在胸。


    江風無奈,她這點手段不夠用。


    隻好訕訕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要我嫁給表哥,我豈能不從。”


    想了想,又補充道:“況且表哥也是極好的。”


    李隆業看不出喜怒,隻撿起身邊的一塊石子,淡淡道:“你與那‘極好’的元和表哥,沒有緣分。”


    “極好”兩個字被李隆業咬著後槽牙吐出來,江風迴懟道:“你又不是月老,有緣沒緣不是你說了算!”


    李隆業不說話,氣定神閑地看著女孩。江風按捺住情緒,主不可怒、將不可慍,兩軍對峙切忌慌亂,便嘲諷道:“王爺若不巧取豪奪,我和表哥…”


    “你表哥雖誠心娶你,你姨母也一門心思促成。但我聽說,你那姨夫頂頭上司的掌珠卻看上了溫元和。”李隆業打斷道。


    “你別誆我!姨母跟母親從來坦誠。我從未聽過這事。”江風道。


    “你姨母壓你姨丈一頭,若是以前,這些問題都不成問題。可如今…”李隆業一頓,將手中的石子投出去,拍拍手接著道:“如今我要娶你,少不得要多關照關照你姨丈。”


    江風心中又氣又急又懼,這樣厲害人物若做了老公,簡直不給人活路。


    李隆業見女孩神色凝重,又軟聲道:“我會對你好的。 ”


    江風陡然問道:“王爺覺得怎樣才是對我好?”


    李隆業不防女孩有此一問,一時語怔。怎樣才算對她好?自然是娶迴王府,寵著她愛著她。


    江風見李隆業啞然,便道:“表哥可以一輩子隻娶我一個!王爺能做到麽?”


    李隆業欲言又止,他屬實沒想到,江風竟然有這樣的心思。


    以他的地位身份,怎麽能隻娶她一個呢?


    江風接著又說:“我曾做過一個夢,夢到一個和這裏全不一樣的世界。”


    她的眼裏散發著異樣興奮的神采,“那裏的男女不是盲婚啞嫁,也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們自由戀愛然後自由意誌結婚。每個男子隻能娶一個妻子,成親之前要向神靈宣誓他們對婚姻忠誠,絕不背叛。如果有一天彼此不愛了,不論男女都可以提出離婚,大家一拍兩散,各自安好。”


    江風看著李隆業的眼睛,決定要跟他進行坦誠的、有建設性的溝通:“我向往那樣的婚姻。姐姐笑我癡人說夢,母親責罵我叛逆無禮。王爺覺得呢?這樣一生忠貞的婚姻,隻是閨閣少女的求之不得麽?”


    李隆業被問住了,囁嚅著不知該如何迴答。他的王府裏一個正妃,四個側妃,還有一大堆露水姻緣。他從來沒想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生活。江風不是他第一個動情的,也絕不可能是最後一個。


    他試探道:“據我所知,你同溫元和也並不是兩情相悅。你原是抵死也不嫁他的。如今既能下定決心嫁他,為什麽嫁我不行?”


    女孩眸子裏的光漸漸暗淡下來,她清冷的聲音傳來:“表哥性子懦弱,凡事退讓,父親說他不堪大用。可這些年來,為著我卻分毫不退。因為我拒婚,姨母不是沒起過別的心思。可表哥指天立誓說我若不嫁,他絕不娶!”


    自打穿越過來,她和溫元和統共就見了兩次麵,那僅有的幾次見麵,也並沒有說上幾句話。一是因為高晦從中作梗,想盡一切辦法破壞兩人私下相處。二是表哥自己不爭氣,每次見她就麵紅耳赤,說起話來也磕磕巴巴,姨母怒其不爭,打了他兩笤帚後,更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了。


    她一度以為他口吃,可他同別人說話卻能流利順暢。


    江風私下忖度,大抵因為太看重她了,反而適得其反。


    “這世上有權勢、有能耐的、長得英俊的人很多,要娶我的可能也有那麽幾個。可一顆真心待我,非我不娶的,卻我隻遇到他一個。”江風補充道。


    “可你不喜歡他!”


    “可我也不喜歡你!”


    “所以,為了拒絕我,答應了溫家。兩權相害取其輕嗎?”李隆業問道。


    “王爺,我隻是一個九品小官家一個不受待見的女兒。這輩子去的最遠地方是威武,見過最大的官是刺史,做過最荒誕的夢是雲遊四海,最長遠的打算也不過是嫁個普通人,幾畝薄產,三餐四季,終此一生。”


    說到底,兩人的人生規劃不一致,一個是老公孩子熱炕頭,一個是天下紅顏人上人。


    女孩因激動臉潮紅起來,片刻又委頓下去,喃喃道:“我…我知道王爺對我動了情。我……我曾聽說壽春郡王殿下看上了王府裏做餅師傅的妻子,臨淄王殿下在雍州時對一個賣花女孩一見傾心,兩個人便都金屋藏嬌了。世人有的讚歎兩位王爺風流,有的感歎兩個女子搖身一變金尊玉貴。可是王爺,那絕不會是我的選擇。”


    李隆業嘴巴微張,不知道這些秘辛她如何知曉?!但看她神色悲戚也未深究。隻款款安慰她道:“我對你和他們的不一樣…”


    江風激烈道:“王爺,您還不明白嗎?!我寧願此生粗茶淡飯、布裙荊釵,也絕不做侯門貴府的金絲雀!”


    李隆業愣住了,絕沒想到江風性情剛烈至此。


    他思索片刻,那雙傷情的眼睛擾了他的心,他握住柔荑,放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即使我喜歡你,也不成嗎?”


    江風歎口氣,無奈道:“王爺大概從未遇到過我這號人,皮囊好看,目光短淺,思想跳脫,還有一點視富貴如浮雲,地位卑賤卻不妄自菲薄。一時覺得新鮮好玩也是有的,就像看慣了牡丹滿庭芳,采一束野花插瓶也很有趣味。可是,這便是喜歡嗎?我雖小,卻從來不信一見鍾情的假話。連話本子都算上,那些一見鍾情的橋段都不過見色起意罷了。我與王爺幾麵之緣,說喜歡未免交淺言深。而且,日子久了,等王爺揭開這層畫皮,也難免大失所望:不過一個長的還行的女人罷了,怎麽就迷了心竅呢?”


    李隆業氣極反笑:“你這個狡猾的!為了搪塞我真是煞費苦心。如今連喜歡你這個事也要駁迴了嗎?難道本王連自己的心,也不曉得了嗎?”


    江風伸出纖細粉白的手指,輕觸李隆業的胸膛,感受著那越跳越快的心髒:“王爺的那些紅顏知己,還如初見般歡喜嗎?乍見傾心很容易,長長久久的喜歡卻實在難求。”


    “你不信一見鍾情,我卻以為,所有的長相廝守都要從初見開始。”李隆業第一次覺得追女人很費腦細胞。


    “我知道你在家裏處境艱難,生活得小心謹慎委屈憋悶。難道你真的甘心嫁給溫元和?在那逼仄的屋簷下,與唯唯諾諾的丈夫共度一生?而且,你也不能保證他一輩子隻喜歡你一個人!人生在世,不過須臾,見更大的世麵,有更高的權勢,過更肆意的生活,不好嗎?我不敢說跟了我千好萬好,但總會好過現在,好過嫁給那個人。”李隆業不甘心,仍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男權思想在李隆業腦子裏根深蒂固,三妻四妾對他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他以郡王之尊娶九品官家的女兒應該手到擒來才對。


    他固執地認為江風尋了這麽多荒謬的理由拒絕她,是因為女孩心裏已經有了別人。


    是的。李貶在沈顧行與江家的交集中,尋到了兩人暗生情愫的蛛絲馬跡。這一發現讓李隆業忽視了他與江風婚姻觀存在的巨大差異:江風執著於一夫一妻和兩情相悅,其實折射出了她對平等互敬兩性關係的向往。


    而站在男權金字塔頂端的李隆業想要理解這一點,非常困難。女人從來都是他的附屬品,如美玉如羅衣,他會珍惜嗬護它們,但他也可能隨時換掉它們,因為再精美的玉佩,再漂亮的衣服也不能一直穿戴在身上。他流連花叢,並沒有想過因為哪朵花駐足太久。喜歡了就攀折一支,新鮮過後,就要再采擷另一朵才行。


    初夏的暖陽已漸漸西斜,女孩籠罩在一片奇異的紅色中,仿佛充滿了力量但又脆弱無比。她知道,想要通過幾句話就讓李隆業偃旗息鼓幾乎沒可能,他顯然有備而來,插手她的婚事,打聽出了她在家裏的境遇,誰知道人家還做了哪些勾當,掌握了哪些情報!


    她少不得要從長計議,佯裝嗔怒:“我父親母親待我好著呢!姨母家的府邸是三進的院子哪裏逼仄!跟了你不能千好萬好就不算真的好!”


    李隆業驚訝於女孩情緒轉換之快,見她表情輕快,也不窮追猛打,隻笑道:“是不是真的好,得嫁過來才知道。”


    江風不敢接話,隻順手撿起一枚鵝卵石嬉笑道:“王爺不要兒女情長了,先把這些石頭布置好要緊。”


    李隆業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便起身將小石頭一顆一顆地覆到樹下的新土上!


    江風看一枚鵝卵石圓潤可愛,便借李隆業的短刀,在上麵刻了“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八個字。刻好後也不肯給李隆業看,隻埋在杏樹下。


    她為了心底的意願,努力過了。


    兩人各自想著,又默契地相視一笑。李隆業但見青山蒼翠,佳人在側,那點愁緒一掃而空了。


    二人一路走一路說笑,迴到草堂天色已暗下來。孫嬤嬤搓著手在門前來迴走著,見二人迴來忙不迭地趕上前去,拉著江風道:“姑娘怎的去了這麽久,大病初愈還要多歇歇。”


    江風無視李隆業嘴邊笑意,摟著孫嬤嬤的胳膊說:“嬤嬤放心,我沒事。那地方實在遠了些,這才耽擱了。我饑腸轆轆了,我們快些吃飯吧。”


    孫嬤嬤自然沒有不從的。


    吃罷晚飯,李隆業見李貶在草堂外等著,跟江風微一示意就出去了,迴來時便麵色不虞。江風不便多問,但想著也是要緊的事情。


    便對李隆業說:“不如我們明天就迴涼州吧,我已全好了。”


    李隆業也正做此想,兩人自去收拾不提。


    第二日兩人同神醫道別,依舊是鎖將軍守門!真是一個又奇怪又可愛的老頭,這境界讓那些到處收錦旗的大夫情何以堪!


    來時多心焦歸程就多有愜意。江風來到這個世界五六年了,隻全副武裝地去過威武的姑母家。像今日這般無拘無束還是第一次,便趁機會把歸程當成了自駕遊。


    她嫌車裏憋悶非要騎馬,又拒絕了李隆業同乘一騎的無理要求。


    最後,李讚隻得乖乖獻出自己坐騎,在江風道謝加道歉目光中,怏怏地坐上那架華麗馬車,同孫嬤嬤大眼瞪小眼。


    江風覺得好笑,無視少年委屈的眼神揚鞭策馬,奔騰在蒼涼但不荒涼的廣袤戈壁上。她越騎越快,風刮得裙角獵獵作響,遠山和近水向後飛馳。


    在心裏迴想著高晦教他的騎馬要領:雙手各執一韁,左右控製方向,鬆緊決定速度,端坐馬背展胸直腰,大臂和上身保持重合,小臂與馬韁成一條直線。她自然而然地將理論轉化為實踐,李隆業看她騎馬的架勢怎麽也不會知道,她以前隻在馬場騎了幾圈。


    江風騎馬的天賦與生俱來,她此刻覺得騎馬和開車也沒什麽區別,她可是曾經開創了一個半月拿駕駛證的記錄。


    她歡快的情緒感染了李隆業,還是先把那些宏圖大業撂在一邊吧!李隆業勒緊韁繩,雙腿夾緊馬肚,輕唿一聲“駕”,策馬追去。


    兩匹駿馬風馳電掣,各載著那年輕男女絕塵遠去。李讚羨慕不已,想著也要教會他那個柔弱小表妹騎馬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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