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暉堂的花廳裏,暖意融融,說笑聲接連不斷。


    幾個衣著鮮麗的妙齡少女,正圍坐在黃花梨羅漢榻旁說話。


    榻上倚著一位滿頭銀發略顯富態的老婦人,勒著鶴鹿同春的刺繡抹額,穿著暗赭色菊紋繡萬福袍,笑容和藹慈祥。


    正是裴老夫人。


    幾位姑娘,都是跟府裏沾親帶故的表姑娘,一個個出身高門,或知書達理,或端莊嫻雅,各有各的風采。


    此時正你一言我一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各自費勁心思討裴老夫人歡心。


    誰讓世子夫人的位置,隻有一個呢?


    說笑聲在秦嬤嬤匆匆進門時,悄然靜了下去。


    裴老夫人轉眼看向秦嬤嬤身後,見那裏空無一人,不由納悶:


    “人呢?”


    秦嬤嬤上前迴稟道,“表姑娘說自己一身重孝,怕衝撞了老太太的福氣,死活不肯進來,正在院門外跪著呢!老奴死活勸都不肯聽,老太太您瞧這……”


    “重孝?”裴老夫人更納悶了,“揚州的那個什麽時候沒了?前兒不是還收到他的信麽?”


    “沒人過世,放心吧,老太太。”秦嬤嬤趕緊解釋。


    “是表姑娘自個兒非要給親娘戴孝,說是沒能事孝於母親床前,也沒能見上母親最後一眼,有愧於孝道,因而自請為母守孝三年。天可憐見,提起母親,姑娘哭得跟淚人似的。”


    裴老夫人聽完,立刻想起早逝的侄女高蕊,眼圈也跟著紅了。


    她娘家姓高,高蕊是她唯一的侄女,自小由她看著長大。後來她嫂嫂亡故,兄長又在外任官,高蕊一下孤苦伶仃地沒了人管,她便將人接到了自己身邊,從小姑娘養成了大姑娘,一直到她出閣,足足養了五年。


    二人名份上是姑侄,實際上早已情同母女。


    若非那時候榮慶公主,也就是她的婆婆,執意要和五姓七望的鄭家聯姻,她原本是想將蕊兒許給大兒子的。


    要是那樣,蕊兒如今便是這府裏的國公夫人,不會早早的就去了。老大也不會早早成了鰥夫,常年鬱鬱寡歡……


    “唉——”裴老夫人想起往事,心酸地長歎了口氣。


    “是個有孝心的孩子,原以為流落在外,沒人教養,還不知怎樣粗俗野蠻,沒想到竟是這般懂事孝順,終究還是血脈相承,有高家人的心性兒。”


    “誰說不是呢!”秦嬤嬤微笑著迎合,“不光是孝順,還用心,知道老太太下個月過壽,她穿著白衣連院子都不肯進,心思細著呢!”


    “無需顧忌那些。”裴老夫人擺手,“快,快將人請進來,就說是我發了話。”


    秦嬤嬤欸了一聲,趕緊去了。


    屋子裏霎時靜了下來,裴老夫人眼睛望著門口,翹首以盼,似乎也沒了閑聊的心思。


    屋子裏幾位姑娘也極有眼色的選擇靜默,各自在心裏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其中盧菁菁是最早知道阮嬈的。國公夫人早逝,國公爺沒續弦,如今這府裏是她姑姑盧二夫人在管家,因而她比旁人要早知道兩天。


    姑姑特意提點她,要她當著老太太的麵,對這位表姑娘客氣些。


    盧菁菁卻不這麽想。


    這表姑娘是世子爺帶迴來的,一路上朝夕相處,怕是和世子爺已經生出了糾葛,如今麵還沒見,老太太都如此看重,看來又多了個搶世子的勁敵,少不得要打壓一二,要不然還不知她如何猖狂呢!


    想到這兒,她眼睛不由得瞥向一旁坐著的薑雪兒,不屑地撇了撇嘴。


    這薑雪兒是裴家旁支承恩伯的外孫女,母親與國公爺是堂兄妹,就仗著這麽點血緣,便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可輕狂的沒邊兒了。


    對她們幾個外來的表姑娘一副愛答不理冷嘲熱諷的樣子,對著府裏的夫人姑娘們,卻是嘴抹了蜜似的奉承油滑,整兒個一表裏不一的賤人!


    薑雪兒此時也在暗暗思忖,這老太太既然這麽看重這位表姑娘,待會兒當著老太太的麵,她可要熱絡點,討得老太太的歡心。


    畢竟……她雖然同裴家血緣關係最近,但家世卻是差了一大截。


    她瞟了眼那挨著老太太左邊坐著的鄭婼薇,又看了看右邊坐著的謝靈兒,暗暗歎息。


    這兩位,一個是世子爺母舅的長女,出自五姓七望的滎陽鄭氏,一個是三夫人的娘家侄女,出身百年門閥謝氏大族,她一個都比不了。


    就連那相貌平庸舉止蠻橫的盧菁菁,也好歹是範陽盧氏的旁支,同樣出自五姓七望門閥世家,她也比不上。


    她爹隻是個六品小官,在京中人微言輕,就指望著她能嫁進國公府給世子爺當續弦,好幫襯家裏一把。


    人比人,可不就是氣死人麽?


    薑雪兒狠狠地絞了下帕子。


    不過,那個表姑娘一來,她便也不是身世最差的那個了。她爹雖然是六品小官,但好歹還是個京官,那個什麽表姑娘,聽說她爹隻是個五品地方官,幾人中間,肯定是要墊底的了。


    想到這兒,她稍稍感到安慰了些,翹著嘴角等著看笑話。


    短短一會兒工夫,屋子裏的妙齡少女們,心裏都已經排兵布陣了好幾遍。


    在所有人殷殷期盼中,終於,一個雪衣素裙的少女跟在秦嬤嬤身後低頭邁了進來,身量纖纖,體態婀娜,行走間如弱柳扶風,自有一股風流韻態。


    隻是那打扮也忒寒酸了些,一身白衣,通身無飾也就罷了,就連頭麵也隻有根不值錢的銀簪,寒酸的跟個要飯的似的,就連屋裏伺候的丫鬟都能把她比下去。


    本以為來的又是個勁敵,豈料竟是個不起眼的鄉巴佬,真是浪費精力。


    在座的全都是眼高於頂的官家小姐,見阮嬈一身窮酸,難免不屑。


    其中幾人,更是互相使眼色,帕子掩唇,偷偷嘲笑。


    就這樣的鄉巴佬,也配跟她們爭世子爺?


    然而下一刻,隻見那少女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張仙姿玉貌的臉。


    縱然半點粉黛不施,也是膚白勝雪,吹彈可破的肌膚仿佛發著光。


    尤其是那貓兒似的一雙杏眼,又大又圓,眼角尖尖,眼尾翹翹,顧盼間自成媚態,水汪汪的凝著一池春水,看向人的時候,那池水便泛起了點點漣漪,波光流轉,像是要把人溺進去似的。


    她就像一朵即將綻放的芙蓉,清純幹淨,仙氣飄飄,卻在不經意間透著天然的嫵媚。


    方才還正偷摸嘲笑的官家小姐,頓時被雷劈了似,一個個瞪著眼睛張著嘴。


    裴老夫人同樣滿臉震驚的盯著阮嬈的臉,這種震驚,像是看到自家養的山茶花樹上突然開出了極品牡丹,既驚訝,又欣喜。


    老人家打量著眼前少女,不自覺尋找著自家侄女的影子。


    雪膚烏發,紅唇俏鼻,像,還是有三分像的,或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罷了。


    “阮嬈見過老夫人,給老夫人請安。”阮嬈走上前,規規矩矩行了跪拜之禮。


    “好孩子,快過來,讓我瞧瞧。”裴老夫人傾身伸出手,聲音難掩激動。


    阮嬈這才抬起頭,眼眶裏盈盈含淚,起身走到她跟前,突然跪下喊了聲,“姑姥姥!”


    情緒飽滿,聲音哽咽,便是戲班子裏的名角見了都要自慚形穢。


    尤其那一聲鄉音俚語的稱唿,滿含孺慕之情,真摯感人。


    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裴老夫人霎時淚如泉湧,將人拉起抱在懷中,迭聲喊著,“好孩子,好孩子……這些年你受苦了。”


    “嬈嬈不苦,嬈嬈今後有姑姥姥疼了,隻是母親她……嗚嗚嗚!”


    裴老夫人一聽,霎時又是一陣淚。


    “你母親她定是天有靈,見我太過思念她,又將你送到我身邊……”


    祖孫兩個抱頭痛哭,一旁的秦嬤嬤也跟著沾了沾淚。


    圍觀的官家小姐們也都裝模作樣的低下頭,掏出帕子,仿佛真的被骨肉親情的團聚而感動似的。


    一場認親戲,或許隻有裴老夫人不是戲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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