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


    “我很喜歡陶潛的一首詩,《停雲》。”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怡餘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他也低聲附和著她的吟誦。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


    “韓泠,我給自己占卜過一卦。反正命也不好,何況是對你,不妨泄露一下天機。卦辭是‘盤桓,求而往’,總在遭遇變動和困頓,卻隻能向前求索。”


    “我也從來隻向前看,極少為過去傷懷。隻能選擇能把握的,當下篤定的快樂和幸福。”


    “能與你促席相交,停留在你的庭院一會兒,和你開心地在一起,你就是我的此刻當下,我就很幸福。”


    “玉璧是從前,玉鐲是當下。”


    就在當下,就在此刻——她終於對他徹底坦誠,不止身體上,心裏也是。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她繾綣道,“以後我會陪著你,沒有什麽是不能戰勝的,戰勝不了,咱們就逃跑還不行嗎?你不要害怕了。”


    冷玉笙圍著她的手顫了下,她知道他在怕,正被更無形龐大的東西籠罩和消磨,被束地不能暢快唿吸。


    她是他唯一還能獲得慰藉的水域。


    楊煙轉過身,伸手圈住了他的腰,靠向他的胸口,卻叫男子身體一僵。


    不知為什麽,她隻要向他主動一點兒,他整個人就會沸騰。


    雖是難得的能彼此交心的夜晚,瞧著滿帳光暈,感受懷裏溫熱柔軟的身體,眼前漲滿蓬鬆如烏雲的長發,他卻再不能好好跟她說話了。


    他艱難地撥開她的手,也鬆開了自己摟著她腰肢的手。


    “阿嫣,滅燈吧。”


    楊煙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眼前已經一片漆黑。


    冷玉笙用掌風隔著燈罩撲熄了油燈。


    “怎麽了?”密不透風的黑暗裏,楊煙摸索向他的手,“剛才還要看我,怎麽現在又不愛看了?”


    他由她牽著一隻手,另外一隻懊惱地按了按自己額頭:“不能再看了,再看一眼就想立刻把你吃了。”


    說得楊煙頭皮一緊。


    “那快睡覺吧。”她逃跑般爬向另一頭。


    還是被攔腰薅了迴來。


    “一起睡。”冷玉笙身子挪了挪,把枕頭和被子都分了她半邊。


    楊煙極不好意思地跟他擠在一起,被他換著法兒地貼著抱著,總覺得哪裏不對味。


    明明整個房間都是她的,怎麽好像她竟是個客人?


    後來她也不知道怎麽就睡著了,但身邊人卻一直在輾轉反側。


    第二天被晨光恍醒時,床帳已撩了起來,旁側早沒了人影。


    楊煙甚至懷疑昨晚的夜聊是不是真實發生過,抬頭剛好看見鏤空白瓷燈罩尚扣在那裏。


    她的臉又燒了一陣。


    ——


    睡了一整天後神清氣爽,肚子也不痛了,給床單被子都換了一遍。


    收拾幹淨出門,甘姐兒帶著五個小姑娘都已在忙碌。


    聞香軒的確不需要她管什麽,她離開這麽久,照樣正常運轉著。


    小姑娘們終歸會長大,成為一流的製香女,開門收徒也好,自立門戶也好,都是她們自己的故事了。


    楊煙搬出梯子,迎著朝陽爬到鋪子簷下,拿抹布一遍遍仔細擦拭幹淨梨花木的“聞香軒”匾額。


    一溝一壑皆是她親手刻出,木色已漸漸變深,有了時間流過的痕跡,邊角還殘存著晏思蘭打出的那條鞭痕。


    擦拭幹淨,又塗了一遍桐油,匾額立刻明淨光亮如新。


    她後仰著脖子,滿意地打量一遍,提著油桶想退下梯子時,許是油漬剛剛滴落到了某一根腳蹬上,腳下呲溜一滑再一次踩了空。


    她來不及驚恐,單腳努力踩穩,一手握緊梯子,一手顧著提穩油桶,然而桶內桐油晃晃蕩蕩眼看就要傾倒而出——她眉頭猝然擰了緊。


    然後分明感覺有什麽打到了桶身,隻是“啪”地一聲輕響後,油桶立刻不晃了。


    而梯子儼然也更牢固穩當。


    她低頭,竟瞧見是一身黃衫的小阿春正賣力地給她扶著。


    “姐姐,別害怕,有我呢。”阿春抬頭篤定道。


    這場景似曾相識,掛匾額那迴,她也差點摔下去,是蘇可久給她穩住了梯子。


    兩張臉莫名重合到一起,她的眉頭舒展開來。


    終歸會有人在身後支撐著她,自己從來不是踽踽獨行。


    “阿春,真是謝謝你!”楊煙爬下梯子,揚眉給黃衫少女作了一揖,“中飯給加個大雞腿!還有,獎勵半斤你最愛的棗花酥。”


    阿春抿嘴笑了笑,顛顛地去找甘姐兒要錢去了。


    豆蔻年華的女孩兒,真是極容易滿足,想她以前,再生氣,阿艮給一個肉酥餅就能哄好。


    楊煙突然想起什麽,舉起手中木製油桶細細查看,果然找到一處被石子砸出的小坑。


    她又跑到陽光下的樂事街上,四處瞅了瞅,樹木深處、屋簷頂上,周邊攤子的豎幡後頭,並沒見到什麽可疑人影。


    她甩了甩頭,丟下一些奇怪念頭,畢竟早就不愛捉迷藏了。


    便抱著梯子迴了院子。


    ——


    午飯後帶了一堆東西,楊煙拉著胡九去妙墨堂探望剛生產不久的穆聞瀟。


    “可我前日剛去號過脈啊,產婦不宜總見外男。”胡九雖然覺得不妥,但楊煙讓他去,他還是背了藥箱隨她走。


    “就多號幾迴嘛,產婦身體多重要啊。再給小娃娃也全身都看看,反正秦大哥不缺錢。”楊煙邊走邊敷衍他。


    “不對啊,楊小煙,你不會是叫我給你壯膽的吧。”離了媳婦,胡九又沒正形起來,“你在怕什麽?”


    “我……誰怕了?”楊煙矢口否認。


    “我還不了解你?色厲內荏,紙老虎一個!”胡九嬉皮笑臉問,“不會是,不會是……”


    他捂了捂嘴。


    “不是什麽?”楊煙挑眉迴頭,一副嫌棄樣子。


    “不會是——你跟秦老板有私——哎!哎!”


    楊煙拿手中盒子打了他的後背一下:“你才有私情,要不要臉!”


    但的確是心虛了,她怕在秦聽朝府裏遇到什麽別人。


    “我對秋兒蒼天可證,日月可鑒,絕沒有亂七八糟的私情。”胡九卻一本正經起了誓。


    又道:“可我要說的明明是有‘私交’,你真是滿腦子都是髒東西。”


    楊煙靠近他威脅起來:“到了秦府可不能亂說。當心聞瀟姐姐聽到這些話割你舌頭。”


    “那是財主,我傻麽。”


    “那就成。”


    楊煙袖中一直揣著個小盒,此刻瞅準時機往他手裏一塞:“胡九,這款香藥,你得空了幫我看看,效果還成不。”


    “這是啥?”


    “你說呢?”楊煙又賣關子,但其實是她也不好意思說。


    一些事情,原來還隻覺得是件自然而然的正常事。


    有了體驗後,反而有些張不開口,總會想起點什麽,想起那個人,想起他看她的神情。


    “避子香?”胡九卻真沒拿她當女子看,直接就問了出來。


    “昂。”楊煙點了點頭。


    “你真是缺德他娘給缺德開門,缺德到家了啊。”


    在某些層麵上,她的認知的確很難叫男性產生共情。


    可胡九嫌棄歸嫌棄,還是打開盒子,揪出段香柱聞了聞: “紫珠草,闊落英,油菜子……還有什麽?一股怪味。”


    “這是秘密……哎,算了,都跟你講。”楊煙附耳告訴他其他幾種藥材和香料,有些甚至是野方裏勾兌來的,又思忖,“你既說味道怪,那我再加些催情的香料吧。”


    胡九不得不給她豎了個大拇指:“既能催情,還能避子,你這腦瓜子……”


    “你放心,我沒放那些涼血傷身之物。”楊煙解釋。


    胡九覺得奇怪:“我放什麽心?”


    然後瞬間明白了:“你!不會叫我來給你試香?”


    楊煙雙手合到一起攪了攪:“神農不還嚐百草麽……”


    “那是人家自己嚐。”胡九將香藥盒子塞還給她。


    “好吧。”楊煙悶悶地要將盒子收迴,卻又被胡九拽了走。


    “哎,算了,還是我犧牲下吧。剛巧我也不忍心秋兒這兩年再生產遭罪了。”


    他念念有詞著:“等我再幫你完善下方子。”


    楊煙立刻興奮地跳起來:“好兄弟!你這是造福眾生!”


    胡九輕嗤一聲,歎道:“這玩意兒明明是奔著滅絕眾生去的啊。”


    “哎呀,這不重要……你就是當朝神農!”


    立刻給他捧到天上去。


    楊煙恢複了跳脫樣子,和胡九一路胡扯著勾肩搭背地鑽進了妙墨堂鋪子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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