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楊煙想躲到別處換衣服收拾,也不知在躲什麽,終歸還是羞怯。


    然而剛打開西廂房的門,就見甘姐兒的衣角迅速消失在堂屋門裏。


    然後,幾個小丫頭住的房間窗戶也欲蓋彌彰地“啪”地關了上。


    竟都在偷聽嗎?


    她有些不知所措, 迴身慌地闔上房門。


    未婚女子留男人過夜,別說名聲了,連最後一點兒臉麵都沒了。


    下弦月已融融掛起,是恰恰好的一個梳子樣半月,朗照在西廂房門口,樹上傳來幾聲“咕咕”鳥鳴。


    是皎潔澄明的初夏之夜。


    被涼風一吹,頭腦終於清醒了些,長這麽大,頭一迴和一個男子有了些說不清的事情,還被攤開在大庭廣眾之下。


    她氣唿唿地去浴室洗漱一番,板板正正換了一身碧色裙衫。


    也是欲蓋彌彰。


    收拾清爽迴來,男子正坐在床上望眼欲穿,一條腿弓起,一條腿隨意地垂在床邊。


    手上習慣地轉著他的寶貝扳指。


    嘴角彎著笑意,盯著披著月光、青翠欲滴的姑娘如荷葉露珠般向他滑來。


    頭腦中掠過一句詩——“皎若明魄之生崖,煥若荷華之昭晰。”


    他捧住了這滴水珠。


    楊煙還沒挨到床沿,就被一雙手握住腰拎到了他裏邊。


    她立刻爬起來作勢去吹床頭長櫃上的油燈。


    卻被一隻腕上纏了紗布的手護住那星點光亮:“不要,我喜歡看著你。”


    “但別人都在瞧著,她們會笑話。”楊煙終於道出自己的難堪,“你還是趕緊走吧,白日再聊好了。”


    “想得美。”冷玉笙摟住她的肩膀,是真實地摟住了這個溫熱身體,直到現在依然感覺像做夢一樣。


    終於能和她有一個彼此交心、坦誠相待的夜晚。


    有些話白天是說不得的,非得夜裏躺在床帳中,才能傾吐。


    他給油燈罩上有花瓣形狀鏤空的白瓷燈罩,抬手放下兩頭床簾,將他們隔絕進有片片微光搖曳的小小密室。


    楊煙費解地盯著他的動作,怎麽輕車熟路地好像在自己家一樣?


    連燈罩都從雜物架上拿了過來,難不成剛才就已經盤算好了?


    而順著油燈又瞥一眼,竟把她的檀木盒子給悄摸摸挪了走。


    “我匣子呢?”


    “匣子太髒,我給放外頭了,睡覺吸著灰不好。”冷玉笙懶洋洋說。


    “我每天都擦,哪裏髒了?”


    她的匣子明明紅得發亮。


    冷玉笙撇了撇嘴,不置可否,誰叫裏邊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才不要那些破玩意兒擠在他們中間。


    他指了指門外,轉移話題:“人家或許隻是擔心你有危險,瞧見是我,也就放心了呢。”


    然後摸了摸楊煙的頭,安撫她的不安:“不要總把別人往壞處想。”


    “我知道。”楊煙忘了匣子這茬,點了點頭。


    想想甘姐兒怎麽會笑話她呢?她憐惜她都來不及。況且甘姐兒連話都不能說,頂多是笑而沒話。


    她望了望床帳頂的繁複花紋,極像自己婉轉縈繞的心思。


    其實是她瞧不上自己罷了。


    明明立誌要隨時隨地超脫,遵循自然之道,卻因眼前之人到底留在了人間。


    楊煙出神地笑了笑,冷玉笙卻望著她也在出神。


    “那天夜裏,我就這麽瞧著你,瞧到天亮,真想一輩子就這麽瞧下去。”


    他的目光還是鎖著她,眷戀地流連,將楊煙看得臉又紅透。


    “怎麽這麽紅?不是臉皮挺厚的麽。”他盯著她問,那片嫣紅叫他想囫圇吞掉。


    楊煙搖了搖頭:“我不習慣。”


    習慣了一個人守著自己的小房間,習慣了和孤獨做伴,卻不習慣有個人將自己捧到心尖兒。


    “但從今往後,你得習慣。”冷玉笙吻了吻她的指尖,低聲道,“我不能忍受你再離開我。”


    若那種判死罪入獄的把戲再來上一迴,他真得發瘋。


    “小時候娘死了,父皇也不要我,送我出京,從江南到朔北一直都是在漂著。後來原路返迴,從朔北漂迴江南再漂迴京,王府都蓋了兩個,但很快又要漂走了。”


    像無根的浮萍。


    “我討厭流離,像喝中藥一樣討厭。阿嫣,我想有個咱們的家。”


    “就算沒有家,至少還能有你。”


    他挖出自己的一部分捧給了她,渴求她的理解與愛憐。


    楊煙感覺自己也變得很柔軟,她又何嚐不是一簇風中飄蓬?


    但寂寥的人間中,他們相遇了,還想要攜手並肩同行下去。


    “韓泠,有時很難戰勝人的本性呢。向往溫暖善意,渴求被愛被認同,需要別人也被人需要,還想要互相陪伴著對抗生死虛無……”


    “無欲無求那是聖人。像咱們這樣,有七情六欲,才是人。”冷玉笙道。


    楊煙剛要點頭,一隻手卻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臉向她靠近了:


    “我的事說完了,阿嫣,該你了。說吧,玉璧的事。”


    也是打定主意要敲開她最後一層殼子。


    他啄了下她的唇,卻不敢深入,又離她遠了些。


    像是給她送了把鑰匙,叫她自己啟封。


    ——


    “韓泠,玉璧已經還給他了。你不要再多心。”楊煙晃了晃腕上玉鐲。


    “‘他’是誰?既還了玉璧,你們怎麽還見上麵了?”


    冷玉笙因一個稱唿就破了防,竟然用“他”這種曖昧的稱唿,不要臉。


    隻能他是她的“他”。


    楊煙抿了抿嘴,感覺嗓子被噎住,才剛說一句話就這樣質問嗎?


    “哪有見麵,我把玉璧放窗台,就被拿走了。”索性隨口扯了個謊,“也許被小鳥叼跑了呢。”


    “精衛填海麽還?放屁!撒謊!”冷玉笙急躁起來,“說實話!”


    “實話你又不愛聽。”楊煙嘟囔,就沒見過這種上趕子找虐的,這不有病嘛。


    “我聽,我聽,你說實話,我不插嘴。”冷玉笙又服了軟,哄道。


    “就是小時候碰到了個有緣人,見我骨骼清奇,就把祖傳玉璧贈給我,以保我一世,不,半世平安的。如今,玉璧完成了使命,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楊煙自顧自說完,身側卻一直沒有迴應。


    她轉頭便撞進他黑漆漆幽潭般的目光裏,又立刻迴過頭縮好身子。


    “說完了?”


    “昂。”


    “實話?”


    “昂。”


    她的耳朵立刻被銜住,癢癢麻麻的感覺密密傳來,他的手也不老實了,從背後攀上來伸進她的胸口。


    她按住他隔著抹胸挑撥的手:“幹嘛!”


    “茶館說書先生都不敢這麽編。你怎麽不說你是含著這塊玉生的?不說是它是雷劈下來的?你個大騙子!你把我的人、我的心都騙走了,你得對我負責。還敢拿這種東西來糊弄我!”


    罵過又氣地咬了她耳朵一口,手上力道也重了幾分。


    “疼……你把手拿開,我實話實說,好不好?”楊煙呲牙咧嘴地移開他的手。


    他卻像小孩子般一直揪著她的一根手指不放。


    “你得保證不生氣。”先講條件。


    “好,不生氣。”他盡量叫自己語氣平和。


    “九歲生辰時,爹爹送我了個暗衛,至少我當時以為他是暗衛,陪伴我到十三歲多,那之後半年,定州城就破了。送我那塊玉璧後,他也再沒出現過,直到……”


    楊煙長話短說,感覺手指在一寸寸被勒緊:“韓泠……”


    男子卻繃著一張臉讓她繼續說下去:“直到什麽?”


    “直到前段時間他去大理寺,要帶我走。但我沒走,要等著你。”


    空氣靜默許久,冷玉笙才問:“完了麽?”


    “完了。”楊煙道,又補充,“真完了,著實無半句妄言。”


    心裏卻想,他也不像不生氣的樣子啊,這下真完了……


    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就像史官執筆記事,如實錄入時間地點人物和行為,但刻意迴避了冰冷文字下漫長歲月中的情感流動。


    冷玉笙卻恰恰捕捉到了,那些故意漏網掉的,沒被說出口的情意。


    那塊玉璧,被她那麽妥帖那麽隱秘那麽寶貝地藏在胸口,丟了一迴便瘋到連命都不要了。


    本來以為,一個蘇毓就夠他頭痛,不曾想半路又殺出個野路子“程咬金”……


    莫名的挫敗感洶洶襲來,他垂了頭不再言語。


    “你沒生氣吧。”楊煙試探著又確認一遍。


    “沒有。一點兒不高興而已。”


    這話倒是歧意頗深。


    “是隻有一點不高興,還是一點兒也不高興?”


    ……


    冷玉笙幹脆不搭理她了。


    楊煙略略有些尷尬:“之前就對你說過,不用那麽較真。不想說吧,你非要聽。聽了又不高興,這是何必? 你不是想跟我睡覺嗎?不如——”


    “嗯?”冷玉笙抬起了頭用眼睛探尋。


    楊煙卻道:“不如今晚就一起睡吧,你在這頭,我在那頭,睡醒這事兒就算翻篇了,好不?”


    她從床頭櫃裏摸出個枕頭,拿到了床尾,躺下。


    可才剛躺下,就被冷玉笙拎著雙腳拖拽迴來。


    俯身低頭就吻上了她的唇,憤憤地與她廝纏。


    半晌才咬牙切齒地說:“我說的睡覺,可不是這樣睡覺。”


    “不……不行,身體不舒服,還在流血……(作者不給,審核也不讓)”


    楊煙莫名覺得肚子更疼了,捂著肚子掙紮起來。


    “我知道。阿嫣,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強迫你的。”這麽老長時間,他也沒舍得動她。


    他鬆開手,翻身向了外側,片刻又迴身抱住了她,手腳並用將她鎖住。


    但還是渴望跟她耳鬢廝磨呆在一起。


    憋悶許久,終於問:“我不明白,玉璧那麽好,你為什麽隻留下玉鐲?”


    楊煙訕訕,這是什麽反話?


    “韓泠,你是在自卑嗎?”


    她的嘴立刻被捂上,“閉嘴!”


    然後她沉默著不吱聲,冷玉笙又催了催:“說嘛。”


    “那我到底是閉嘴呢,還是說呢?”楊煙有些哭笑不得。


    “說你——喜歡我,愛我,隻有我。”


    他將頭埋入她的後頸,蜷著將她整個人收入自己圈起的領地。


    楊煙覺得有些勒得慌。


    想說不是你死皮賴臉非要蹭上來的嗎?但知道這麽說他肯定又不愛聽。


    可她的確不是能將全身心連同生命皆係於一人的那種姑娘。


    她老早就明白,要活著,開心痛快地活著,隻能靠自己。


    他是她的人間,卻不是她的道。


    就像過去蘇可久是她的人間一樣,可以並肩同行,但她隻能走在自己的路上。


    於是換了種方式向他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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