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


    冷玉笙酣沉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才發現身邊早沒了人影。


    迴想起昨夜種種,隻覺如做一場春夢,朦朦朧朧再也分辨不清哪些是幻覺,哪些是真實。


    但他嗅了嗅自己胳膊,尚隱約縈繞著女子的味道,不自覺勾了勾嘴角。


    下樓卻驚了一大跳,閣樓前已經站了一排候著的下人。


    “聖上差人來探過殿下的病了。”羅管事小心翼翼迴稟,“您還沒醒。”


    冷玉笙扶了扶額,思考半晌才想起來,他以“染風寒”的名義向太子婚宴告了假。


    “聖上傳話,您若身子爽利了,今天進宮吃個家宴再啟程。”


    ……


    冷玉笙突然就徹底清醒,他還要返迴檀州,而西遼奸細的事還沒處理完。


    “更衣,備馬。”他吩咐。


    一人牽著火龍駒走過來,已將火紅駿馬的皮毛打理得閃閃亮亮。


    火龍駒歇了一夜,此刻精神抖擻。


    冷玉笙換了靛藍直裾袍,還低頭扣著袖口就向火龍駒走來,伸手撫了撫愛馬的腦袋。


    然後隔著馬身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


    那張臉迅速垂下頭去。


    “你是?”冷玉笙警覺起來。


    那人卻從懷中掏出了一把刀。


    ——


    甘姐兒做好早飯後來敲了幾遍門,楊煙還在睡著。


    “姐姐昨晚幹啥了,累成這樣?”李年兒湊到窗戶口,用手指頭戳了個洞往裏窺探。


    黑黢黢的,隻能看到床上躺著個人影。


    甘姐兒卻一把拽走了她,嫌她過於沒規矩,氣勢洶洶要質問,又說不出話來,急得在原地跺腳。


    李年兒卻機靈得很,求饒:“甘姐姐,好姐姐,你別急,你直接打我就成。”


    說著拿甘姐兒的手掌往自己臉上湊。


    甘姐兒無奈又把手抽了迴來,隻用手指頭點了她額頭一下。


    這種小滑頭叫她實在沒辦法。


    王爺都不怪罪一萬兩金子的事,她自然也沒立場教訓她,隻能等楊煙醒了再給李年兒一個處置。


    但這個小丫頭過於猖狂也過於亂來,留著早晚是個禍害。


    甘姐兒剛要拽著她走,忽聽西廂房傳來一聲輕喚:“李年兒,你過來。”


    李年兒頓時僵了一僵。


    “年兒”前麵加了姓氏,隻能說明裏邊人要向她磨刀了。


    她不情不願地挪過去。


    甘姐兒迴眸瞅了一眼,用眼神示意李年兒快進去,轉身又忙去了。


    _


    楊煙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起床,披了外衫卻還沒梳頭。


    她遞了把檀木梳子給李年兒:“給我梳頭盤發吧。”


    銅鏡中便映出兩個姑娘的身影,楊煙能清楚看到李年兒臉上的表情。


    此刻她在認認真真拆分一縷纏作一團的發絲。


    發間散出些清香味道,是用混著橙皮香露的皂珠洗的發吧,她猜測。


    “年兒。”楊煙打破了沉默,“你從小跟著父親長大的?”


    李年兒心髒“撲通”了一下,她以為楊煙要質問錢的事情,怎麽一開口問這個?


    “嗯。”她點了點頭,“我娘過世的早,四五歲就隻跟著爹了。”


    從小隨著李秀才風裏來雨裏去擺攤賣字畫,李秀才偏偏又不是做生意的料,攤子擺上就不管了,蹲一邊看書去了。


    “是個書呆子呢,有時畫給人偷了他都不知道,除了過年寫春聯、畫年畫,店鋪子偶爾買個‘鬆鶴延年’‘梅蘭竹菊’的裝點門庭,也根本賺不著錢。”


    李年兒終於梳順了那縷頭發,提起自己的事便滔滔不絕。


    “我就自己個兒編些竹籃、竹筐、葦子墊之類的在一邊賣,要不是靠我掙幾個銅板,我們爺倆早餓死了,不餓死也被人欺負死了。”


    李年兒得意一笑,開始撈發繩給楊煙束發。


    紅繩一端繞著發辮,一端咬在她的嘴裏,紮得麻利工整。


    “擺攤時落雨,字畫來不及收,我爹坐在雨裏捧著一堆破紙哭,我還得先裝了東西,再給他拖上板車帶迴家。”


    “街頭混混來收保護費,給我爹踹倒,我去踢他們,又給我甩磕到石階上,頭都流血了我爹也不敢理論,隻去護著幾本破書。”


    “有一年冬天特冷,我連棉衣都沒有,往襖裏塞滿稻草,也穿得鼓鼓囊囊。偏偏旁邊攤上賣野藥的小胖趁我不注意給衣服劃拉開了,一把草一把草地拽出來,扔到字畫上邊兒說正好當柴火——”


    “年兒!”楊煙輕輕拽住了她的手。


    “嗨,我可沒生氣,來看熱鬧的人挺多,我多賣出去好幾幅字呢!不過,後來可給我凍得,渾身都沒知覺了。迴家燒草烤火,把腳伸火裏去了都不知道。”


    不自覺跺了跺腳,腳踝上的燒傷依稀還在。


    李年兒手上用力,似把小時候的艱難歲月也一圈一圈繞進了頭繩裏,迅速打了個結子。


    “好了,姐姐。”她拍了拍楊煙肩膀。


    鏡子裏楊煙也是挽了兩個簡簡單單的發環,披下的頭發輕盈散落,和李年兒一樣,這是豆蔻少女常束的發辮。


    楊煙忽的像望見了那年隨母親去掩月庵的自己。


    她至少還有父母寵愛過,這個女孩那麽小就扛起生活的擔子了。


    “年兒,你很好。就是,雖認得些字,卻沒人好好教導過。”楊煙握了握李年兒的手,“小聰明可不是大智慧。”


    李年兒疑惑地瞧了瞧鏡子裏的人影,她聽不明白。


    楊煙指了指牆角的架子:“你去拿那個托盤過來給我。”


    -


    李年兒遲疑著過去端,咳嗽著掀開上麵落灰的紅布,竟是一盤銀子。


    可顯然沒人拿它們當個好東西,丟在這兒不知多久了。


    她端給楊煙。


    “蓋上。”楊煙捧了托盤又命令。


    “啊?”李年兒雖然疑惑,還是乖乖合上了布。


    “再掀開看看?”


    “嗯?”李年兒拿手指又把布撩開。


    謔!銀子什麽時候竟變成了一塊塊石頭。李年兒一塊塊拿起來看,是如假包換的石頭。


    “再蓋上再掀開。”楊煙誘導她,看著少女被灰塵嗆著重複了一遍動作。


    石頭竟又變迴了銀子。


    李年兒又拿起銀子啃了一口,驚得合不攏嘴:“姐姐,這是什麽術法,錢能變石頭,石頭竟還可以變錢?”


    “這叫點石成金。”楊煙問,“你想學嗎?”


    “我……”李年兒興奮地搓了搓手,“我可以嗎?”


    “現在不行。”楊煙卻堵住了她的嘴。


    李年兒“嗤”了一聲,那還說個屁。


    “我問你,你要是學了這手藝,會拿來做什麽?”


    楊煙放下托盤,扔一枚銀錠到天上再接了攥到手裏,攤開後銀子便消失了。


    “我……”李年兒眼珠子嘰裏咕嚕地轉了好多圈,“我把銀子拿來開粥棚,賑災!”——總歸做個大善人行了吧。


    楊煙手裏不知怎麽又變出一把戒尺,向她手心敲了一下:“你還真想貪銀子啊。”


    “可我對你講,這手藝的用處,除了受欺負時拿來自保,唯一的用處是逗別人開心。”


    “街頭賣藝麽?就這?”李年兒揉了揉被敲痛的手。


    “是的,年兒。我師父教我幻戲時就要我發誓,不盜不搶不殺不巫不蠱。”


    楊煙扳了扳她的兩條胳膊:“大道自在天地萬物,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若你有了手藝和能力,更要把它們用在正途和利人上。”楊煙終於歎息,“而不是耍小聰明利己和霍霍別人。”


    李年兒臉臊紅了,這姐姐拐彎抹角在敲打她。


    “年兒,你隨我讀書好不好?”楊煙站起身,從床邊靠牆一摞書中抽了一本遞過來。


    “你跟甘姐兒學製香,我呢就帶你多讀點兒書,等學有所成,再把幻戲教給你。”


    “再多學點東西,就不會一瓶不滿半瓶子晃蕩了。”


    “好啊!”李年兒興高采烈地接過了書本。


    “《止學》啊。”李年兒低頭念了念書名,又翻開讀了兩句,“大智知止,小智惟謀,智有窮而道無窮哉……”


    “是了,你現在就是太過了,要知止啊。”楊煙笑了,眼眸溫柔。


    等她出了房間,李年兒一直揚著的笑臉才一癟,突然就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淚水。


    長這麽大,隻知道要想方設法賺錢和自保,從沒有人要教她學好。


    她肯定是撞了什麽大運,才遇見這麽個菩薩姐姐。


    ——


    吳王府中,養馬人已經跪在冷玉笙麵前,雙手平舉著那把刀。


    “王爺,小人說過要把欠您的一刀還您!現在,我把命交您手上了,您殺了我吧!”他鄭重懇求。


    “本王要你的命做什麽?”冷玉笙想笑,在他剛剛掏刀的一瞬認出了麵前人。


    是那迴出了樞密府南園,和黃兵一同刺殺他的殺手,砍過他一刀後來又嚇尿了的軟蛋。


    養馬人垂下頭去: “拿了您的銀子,小人迴家開了個饅頭鋪子,也能過活,侍奉老母。可娘親上個月過世了,是笑著走的。”


    “我記得您說,不殺小人是要我好好活著謀正道,要我們以後投奔找您,助您一同改變世道。”


    “最近吳王府招家丁,小人來做了馬夫,就為有朝一日親眼見著您。小人也無牽無掛了,這條命還給您。”


    “是嗎?命真不要了?”冷玉笙掂量著那把刀,是開過刃新磨的,鋒利極了。


    養馬人抖了一下,還是點頭:“由您處置。”


    說著閉上了眼睛。


    冷玉笙拿刀劈了過去。


    隻聽耳側風聲刮過,金屬的嗡嗡震鳴陡然傳入耳朵——他睜開了眼睛,刀正停留在下巴處。


    冷玉笙收迴刀,撚起刃上的一縷發絲,一口氣吹落。


    “以發代顱,你不欠本王的了。”他將刀遞迴來。


    “王爺!”養馬人眼含熱淚,向前跪著挪了幾步,“小人無處可去,您別攆我!”


    “你叫個什麽名?”冷玉笙還是憋不住,笑了。


    既試過他的膽量,總算長進了些,沒那麽懦弱了,算過了關。


    “小人蔡行。‘行路’的‘行’。”養馬人立刻磕頭迴稟。


    “蔡行。”冷玉笙瞧著火龍駒威風凜凜的模樣,問,“以後隨本王養馬可行?”


    ——


    楊煙心情不錯,出了聞香軒鋪子門看風景,可街上人流湧動著紛紛向南邊去。


    她薅住一個過路男人:“大官人,你們都去做什麽?”


    “京城南門有曝屍!”男人見是個漂亮姑娘,立刻笑眯眯調戲,“別怕,不如哥哥帶小娘子一同去瞅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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