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崗的東南角的一眼水井,那是當初子玄爹娘前前後後花了大半個月才挖成的,井深約三米,井筒直徑不足一米,井壁是磊疊起的碎石頭,四塊較為平整的條石收了口,剩下的方形井口每邊長僅半米餘,狹小的井洞隻能容吊桶從中上下。由於所在位置的地勢較低,又臨近小溪,井水才能長年不幹。時下正值雨季,地麵以下水源充沛,井裏的水麵也相應升高了,離井口隻不到三尺距離,劉子玄隻要俯身趴在井沿上,伸手下去就能撈到浮在水麵上的餌雞屍體,可是,已經沉到井底的吊桶,想要打撈上來卻要另費一番功夫。


    劉子玄在長竹竿的一頭捆上一個鐵鉤,隻要能看清係在吊桶上的繩頭,伸鉤下去就能拉上來。子玄娘在世時,也偶有失手將吊桶掉入井中,劉子玄沒少用這個辦法來打撈。


    井水清澈,倒映著天上的片片雲彩,劉子玄趴在井沿上,用身體遮擋住了天光雲影,這才看清楚井底一切,沒用多長時間,他就看到了吊桶和提繩,於是他慢慢伸下竹鉤,鉤住了井繩。正往上提拉吊桶時,卻看到那井底還有一根棍子一樣的東西,斜靠在井壁上。這井底怎麽會有一根沉了底的棍子?劉子玄頓時意外,等到他仔細看清這根奇怪的棍子時,臉上的疑惑立時又變成了震驚——那根本不是什麽棍子,那分明是一杆槍!


    片刻,一把雙管獵槍出了水。隻看一眼,劉子玄就能斷定,這把槍正是他父親生前用的那把。這東西不是一直掛在東廂房的北牆上嗎?現在怎麽會在井裏找出了它?


    事情來得突然,還沒能想出個緣由,劉子玄就拿著獵槍跑進了院。推開東廂房的房門,看見槍套還好好的掛在牆上的一瞬間,他開始懷疑那槍套裏是不是還有一把一模一樣的雙管獵槍。莫非這兔子崗上有兩把槍?


    當劉子玄取下槍套並意識到裏麵什麽也沒有的時候,他的腦袋上即刻像被敲了一記悶棍:這把槍怎麽會到了井裏?是誰把它丟到了井底?一時找不到合理解釋,劉子玄隻好先把濕漉漉的獵槍擦幹。


    這是一把平式雙管獵槍,槍身長一米出頭,有效射程大約五十米。劉子玄曾聽自己父親說起這把槍的來曆,其中的故事也可謂百轉千迴,這是新中國成立後,仿蘇聯獵槍生產的第一批國產獵槍中的一把,它原本是縣城某政要的玩物,後來那官員在****中受到衝擊,一群瘋狂的人們從他家裏抄出了這把槍來。可巧,當年子玄爹所在生產小組常遭山裏的野獸禍害莊稼,為了打獵保收,上級就把那杆槍配發下來,才落到子玄爹手中,自那以後,小組的收成不但轉好,子玄爹每年還能上交不少動物皮毛,正可謂一舉兩得。劉子玄的祖父也是以打獵養家,但那時候還沒有這麽先進的鋼槍,用的都是自製的老式火藥槍,那種火藥槍使用起來頗為麻煩,要先從槍口裝進黑火藥,用紙團塞緊之後再裝入鋼砂,最後再次塞入紙團防止鋼砂外泄,這一番複雜工序之後,才算將子彈上了膛。劉子玄家裏也有這樣一把火藥槍,不過很少用到,隻有到了每年的穀雨前後,子玄爹才拿它來打山雞,在餌雞的協助下,如果距離目標較近的話,也可以用曬幹的綠豆來代替鋼砂,一樣可以打進山雞的胸膛。這樣的自製獵槍雖然射擊麵積大,但相比之下不免過於笨重,還容易出現擊發失靈的情況,而且這種火藥槍的安全係數也小,又不能連發,對付大型兇猛走獸時效果較差。因而,得到一把靈敏便攜而且殺傷力大的雙管獵槍後,子玄爹一直把它視為珍貴財產備加愛護,連自己兒子也輕易不讓碰。經過多年把玩,那槍托上雖然有了磨損老舊的跡象,但它的性能卻仍然十分完好,就連林子裏有些年頭的動物見了它,也會倉惶而逃。


    擦著槍,劉子玄細細迴想上一次見到它是什麽時候。他清楚記得,那是在他娘親臨終的前一天,老人家說想吃山雞之後,那時候,他從東廂房的北牆上取了下槍,想要拿著它進林子去打山雞。雖然當天並沒有打開槍套,卻能明顯感受到它的分量,因而劉子玄可以肯定,那個時候的獵槍還在槍套裏。


    那麽,究竟是誰把這獵槍扔到了井裏?思來想去,唯一有可能做這件事的人,就是自己的娘,想到了老娘,劉子玄的心頭像有一盞燈通了電——老人一定是在他去牯牛鎮買山雞的時候,趁機把槍扔到了井裏!那天返迴兔子崗時,看見的院門是敞開的,原本懷疑是跛狼拱開了木柵門,如今再迴想起來,倒更像是自己娘親出過院門。事情果真如此的話,那麽老人在臨終前說自己想吃山雞這件事,便大有可能是另有用意了,莫非當時她隻是想讓兒子離開兔子崗,好給自己爭取時間來處理這把槍?而且老人家臨終前還特意交待過,讓他從兔子崗搬走之後把這口井填上,這樣看來,她分明是希望這把槍從這世間永遠消失!


    事情不想倒好,越想越覺蹊蹺,劉子玄看到的和想到的種種跡象,無一不在夯實著這個猜測的可能性。想起當天發生的事,劉子玄如同跌進了萬丈深淵,如果整件事恰如所料,這把槍已經在井底藏了兩個多月了,而那槍管上的鏽跡,也恰能佐證這樣的推測!兩個多月來,劉子玄多次進過東廂房,居然不知道那槍套是空的,兩個多月間,他更是無數次到井裏去打水,竟然沒能發現井底的秘密。如果他遵照老人家的終前交待,從這兔子崗搬走並填上水井,那這把雙管獵槍就永遠不會再有人發現了!


    在這個推斷中,老人生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槍扔進井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想到這裏,劉子玄心中的疑團又一個接一個的冒了出來:自己父親為什麽要在臨終前再三叮嚀說永遠不要碰這把槍?娘親又為什麽在臨終前從病床上爬起來,把槍丟到井裏去?這把槍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麽樣的玄機,會讓二位老人如此百般阻撓不讓他碰?毫無頭緒的疑問一時間爬上心頭,劉子玄就算榨幹自己的腦汁也無從解開。


    然而,正擦著槍的時候,又一個新的疑問產生了,劉子玄發現,手中的這把雙管獵槍居然沒有扳機!


    這把槍的扳機又在什麽時候不見了呢?劉子玄的腦袋快被這些突如其來的疑問撐炸了,原本就飽受種種疑慮困擾的他,這一來更是如坐針氈。拿著獵槍跑到院前,劉子玄又一次放眼向牛頭坡望過去,眼前這一片向來寂靜的山林,仍然像往日一樣寂靜,可是在劉子玄的眼中,這一刻的山林卻像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猛獸,隨時都會撲過來把他連同兔子崗一並吞下。林子裏究竟隱藏了什麽樣的秘密?老獵人究竟又因何而死?早已糾纏在劉子玄心底的一個個死結,又一次泰山壓頂般牽扯在他的心頭,讓他無從招架,讓他欲罷不能。


    “……想要打獵先認路,狼有狼行道,鼠有鼠行蹤。孤狼走山脊,遊狐走山腰,獾豬走溝底……打山雞野兔等小獸,要用火藥槍,打野豬狐狸等大家夥,要用鋼槍,如果想抓活的,可以下套子,可以挖陷阱……”老獵人的話,一字一句仍在耳邊,劉子玄曾一遍遍想過,父親本來無疑是願意讓他繼承獵槍,也成為一個出色的獵者,如果不是,他為什麽那般仔細的講解各種動物的生活習性?如果不是,他又何必那樣詳盡的傳授狩獵過程中的各種技巧?劉子玄甚至想到,就連自己的內斂矜持寡言少語的性格,也是老獵人有意培養出來的,這不正是一個獵戶的必備品質嗎?……既然獵人願意讓自己兒子繼續以狩獵為生,可是他臨終前突然改變了初衷,又是出於什麽樣的考慮呢?


    拿著獵槍迴到屋中,劉子玄翻廂倒櫃的尋找起扳機來,他想要找到那枚扳機,把它組裝迴去,之後他還要拿著一把完整的雙管獵槍到林子裏去!


    進山!這個願望由來已久,現在已經是迫在眉梢,劉子玄多一分鍾也不能再等。


    混亂中,劉子玄厘清頭緒仔細思量,他知道,隻有自己父親才會拆解這把槍,他曾不止一次看見父親將獵槍拆開,又一個一個的把零件組裝迴去,因而他可以斷定一件事,那便是,老人早在過世之前就從獵槍上拆下了扳機,並把它藏在了家裏的某處,這舉動的用意很明了,仍舊是不讓兒子碰槍,即便他違背了老人的終前囑咐,固執的拿起這了這把槍,然而在沒有扳機的情況下,也不能拿著它進山去打獵。


    可是事到如今,隻有拿著一把完整的獵槍到林子裏去,劉子玄才有一線可能解開心頭的種種疑問。


    從床底找到櫃頂,從正屋找到廂房,又從屋裏找到屋外,整個院子裏的所有可疑角落,劉子玄都找了一個遍,連放鹽巴的罐子也被翻了個底朝天,可是找到最後仍然一無所獲。


    提著沒有扳機的獵槍站在院子裏,劉子玄滿臉懊喪的看著天,此時此刻,他多希望有人能幫他一把,多希望有個人能告訴他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哪怕隻是一點細微的線索,對他來說也是至關重要的。不幸的是,知道真相的人都已離開了人世,隻把諸多的謎團留給了未亡人。


    一片漆黑中,劉子玄的腦際突然閃過了一條狼的身影,那條和他相處過兩年的跛狼,又一次躥進了他的腦海。


    之前一長段時間裏,劉子玄還弄不清跛狼會站在什麽樣的立場上來看待兔子崗,雖然子玄爹曾經給過它哺養之恩,卻也和它有過斷腿之恨,劉子玄弄不清楚的是,這條狼究竟會如何權衡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是敵還是友?是恩還是仇?此前對這些疑惑尚且無從判斷,然而,自從那天在自己父母的墳塋上看到了狼的足印之後,跛狼在他心中的立場便無比清晰了——無端在獵人的墳塋上踩下腳印,這顯然不會是什麽善意的舉動!


    眼下這些盤根錯節的謎團,隻要能解開其中一環,說不定其它疑問也都能迎刃而解。想到了跛狼,劉子玄隱約意識到,要解開自己父親的死因,除了雙管獵槍之外,那條狼很可能也是最最關鍵的一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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