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能夠感到搭在肩膀上的那隻手,還沒有離開,而另一隻肉眼可見已經完全化為骨骼的手,從他的背後探了出來。


    然後托起了小孩的手,讓他以掌心向上的姿勢放著。


    但小孩在小聲的抽泣,有眼淚從他的臉上滑落,砸在了森森白骨上。


    小孩鬆開了那隻緊緊攥著黑袍的手,摸上了出現在他眼前的森白的骨骼,哽咽道:“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你也無需道歉。”那隻搭在小孩肩上的手,去輕輕的摸了一下他的發頂,又被收了迴來。


    被白骨所托起的那隻幼小的手中,有柔和的銀白色光暈在這小小的手掌中匯聚,這些沒有實體的光暈逐漸凝成了一顆,仿佛無瑕美玉雕琢而成的卵。


    散發著銀白色的浮光,就如同皎皎月光。


    小孩有些茫然的看著手中的這顆卵,在拖起他的手的白骨被撤去之後,雙手小心翼翼的捧起了這顆卵。


    與和光見過的持明卵有些相似,隻不過這顆卵太過小了,隻憑小孩的一隻手也可以將其握住。


    又一隻手搭在了小孩的發頂,輕輕的揉了揉,伴隨著平穩而又溫柔的聲音:“和光,這是妹妹。”


    小孩聽到這話,呆愣愣捧著手中的卵,聲音有些顫抖:“……母親?”


    “嗯。”


    聲音不大,卻恍若一道驚雷一般,在他腦中炸開。


    小孩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迴頭,卻被搭在肩膀上的手,止住了動作。


    他感覺到一股力道,施加在了他的肩上,輕輕的推了一下,讓他被迫的向前挪動了幾步。


    從身後傳來的聲音依舊溫和可親:“帶著妹妹離開這裏,你隻需要帶她離開這裏。”


    和光能夠感到有輕柔的風將他托起,推著他前行,讓他越跑越快,漸行漸遠。


    那傳來的聲音逐漸變得飄渺又空靈:“向前跑,不要迴頭。”


    手中捧著如玉一般的卵的小孩,忍不住的開始嚎啕大哭。他也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些什麽,或許隻是這變化莫測的光景,讓他覺得孤立無助。


    他尚且破卵不久,是在龍尊們的悉心嗬護之下,才能平安成長到現在。他是被好好保護在象牙塔中成長的孩子,沒有經曆過世事的變換,是一個真正蒙昧又無知的孩童。


    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做,也不知道能如何去做。


    有的隻能是這發泄情緒一般的無用哭泣。


    以及以趨吉避害的求生本能,逃離這個他自己或許沒有察覺到多麽危險,但他的身體他的本能催促他離開的地方。


    小孩一邊痛哭著,一邊埋頭什麽都不管不顧的往前直衝。


    通過了狹窄的通道,衝過了廣闊的天坑。前麵已經沒有道路,卻還是一直不停的往前跑,闖入了蒼翠的山林。


    對於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他沒有因為先前的巨變,停留在原地,不管不顧的嚎啕大哭。而是帶著交托於他的重任,逃離這個危險的區域,已是不易。


    可伴隨著這陣陣哭聲,和光心中卻逐漸升起一些說不上來,焦躁的情緒。


    這個曾經的稚子,隻能無助哭泣。


    那麽他呢?他隻是看著嗎?他隻能看著嗎?


    和光已經記不太清,僅有的那幾次會麵,究竟發生了什麽。甚至於存於記憶中的麵貌已經開始模糊,隻記得曾經相對無言的寂靜。


    他也忘記了曾經被傾注於己身愛意。


    於是自以為是又傲慢的去評定,他們之間的關係。


    他想再看一眼……或許想的不隻是看一眼。千年之間積攢了太多無人解答的疑慮,他想親口問為什麽,他想聽見這些疑問的結果。


    他心中又莫名湧起一陣明悟與篤定。


    這裏是他的夢境,但也不隻是他的夢境。


    在生出這個念頭的那一瞬,和光終於脫離了桎梏,他停留在原地,看著身披黑袍的孩子越跑越遠。


    未曾猶豫,和光同樣開始奔跑。


    隻是這前進的方向,與曾經的自己截然相反。


    他是向先前那個遍布如血潮水,的地下溶洞奔去。


    而周圍青翠明亮,充滿生機的景象開始破碎。溫暖和煦的陽光消失無蹤,青翠筆挺的樹木也化為了枯枝敗葉,仿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視線所及之處,就如同在地下溶洞般的晦暗無光。


    和光立即就明白了,先前的景象,是被刻意布置出來,一個充滿光明與指引,能夠幫助他逃離這裏的幻象。


    然後他終於又看見了,追尋了多年可望又不可及的背影。


    在黑暗之中,她披散著的長發曳地,發尾有明亮而耀眼的色澤,泛著耀眼的金色。破損的衣物上,那些腐蝕或火燒過的痕跡,要比先前擴散了許多的麵積。


    從衣物上破損的空洞處,他已經看不見蒼白的皮膚,隻能窺探到森森白骨。還有那些纏繞在白骨之上,如同黑色藤蔓,蜿蜒蔓延,撐起皮囊,給他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的東西。


    而之前所見,點綴在藤蔓之上,星星點點,如同透明的琉璃與寶石一樣的花苞,此時開出了瑰麗的花朵。


    卻在這黑暗無光的地方,折射出了七彩的華光。


    這些煙煴的華光,稍微遮擋住了她身上猙獰可怖的景象。


    和光腦中思緒紛擾不停,心中有千言萬語,可喉間仿佛被哽住了一般,不知從何說起。


    而被他注視著的人,也察覺到了他的到來,緩緩的轉過身,麵向了他,聲音空靈而又飄渺。


    她問道:“為什麽沒有一起跟著離開?”


    和光以為自己能很平靜,以為自己能夠如往常那般克製而尊敬,他卻聽見自己聲音顫抖的喊出:“母親……”


    而母親聽到這個稱唿,隻是平淡的道:“這裏不是生者該來的地方,快些離去吧。”


    和光沒有離去,而是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眼前的人。


    那些黑色的藤蔓已經爬上了她的臉頰,一朵朵綻放的如同琉璃與寶石一般,折射出七色華光的透明花朵,遮擋住裸露在外的白骨。


    她似乎是察覺到了和光的視線,微微側了一下頭,用更為完好的那一邊的側臉,對著自己的孩子。


    和光沉默片刻,有些故作輕鬆的玩笑道:“那我可能很快就不能算是生者了,我能在這裏陪著你嗎?”


    “我很抱歉。”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空靈而又飄渺的聲音再次響起,十分的鄭重以及充滿歉意:“我很抱歉,因為我的疏忽沒有給你一具健康的身體。”


    和光微愣,未曾想過自己會接收到,如此歉意。


    她的話語微頓又繼續開口,聲音較先前相比有些嚴厲:“死者亦不可在此地停留。”


    她說道:“你該離開了,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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