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又迴到城南。


    那位進京趕考的士子,好心便宜租下的宅院裏。


    自從常三思死後,這裏再也沒有青字香堂的弟子盯著。


    想必他們也知道,以陳平等人的武力,就算是日夜盯牢了,也不敢上去拿人,上去了,也是找死。


    不出所料的,這裏冷冷清清,樹上新葉換舊葉,落滿了一圈,也沒個人打掃。


    陳平進了院子,看著當初五人親手打掃整理的家具和擺設,隻是起了一層浮灰,廚房裏仍然透著生活氣息。


    再想到左斷手此時已然命斷黃泉,花臉兒不見蹤影,小凳子被折磨而死。


    他站在院中,一時有些沉默。


    小桌子此時已經平息了心情,隻是抱著自家兄弟神情怔怔的,就連進了院子也沒個反應。


    陳平暗暗歎了一口氣。


    心知這位本來就是讀書人,就算是習慣了生活的流離,也並不習慣江湖中的那些風風雨雨。


    今日的一切,對他的打擊有些大了。


    再怎麽開解,他也不會忘記那種絕望……他其實本來就不是江湖中人,又怎麽能適應江湖。


    但偏偏,離了學院,離了父母,出門,就已是江湖。


    “左斷手也死了吧?”小桌子感傷了一小會,知道此時並不是憂傷感懷的時機,收拾心緒,微紅著眼睛問道。


    “是,他與莊紅衣死拚,終於救出了自家小妹,受傷太重,不治身亡。”


    “求仁得仁,想必左斷手也不會怨怪七哥沒有保護住他的,七哥並不用自責。”小桌子突然開口道:


    “我們其實隻是拖累,這些日子,大家都知道,是你撐起一片天空,讓我們才能有著尊嚴的活著。但是,一直這麽下去,卻是不行的。”


    “也不能這麽說。”陳平搖了搖頭。


    他初來乍到,舉目無親,能得到幾個真心信任的小夥伴,是很開心的事情。


    並不能以能力大小、貢獻多寡來判斷誰有用誰沒用,隻能說是相濡以沫,掙紮求存……


    小桌子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龍不與蛇居,七哥生來就應該是飛在天空的神龍,與我們一起,遲早會步步掣肘,被人拿住軟肋,施展不開。”


    “這一次我算是看明白了,七哥當晚未曾歸來,我們其實當實就應該聽從花臉兒所說,立即分散躲避,改容換貌,不在錦繡街停留……


    花臉兒雖然不會武功,但卻有著敏銳的危機感……


    天還未亮,她一個人悄悄的離開了,而我們貪戀安穩,不想出門冒險奔走……”


    小桌子麵色苦澀,差點又要滴下淚來。


    想必是很後悔,很後悔。


    當初在北街元豐碼頭附近的宅院之中,他們兩人也是不太相信,那譚四海會包藏禍心,借著夜色前來攻打。


    結果,後來在街道上聽人說了。


    那處宅子,被董盡忠和譚四海帶人圍攻,差點夷為了平地。


    隻能說,對江湖險惡,他們兄弟,其實一直沒有適應,也永遠不會適應。


    既比不上左斷手,可以隨時拎著腦袋上陣的淡然。


    也比不上花臉兒,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即逃亡的決斷。


    “不要多說了,時間可貴,趁著敵人還沒有追上來,咱們先讓小凳子入土為安,早點出城。”


    陳平沉聲道。


    左斷手那裏,因為記掛著其他幾個小夥伴,陳平不能多做耽擱,沒有掩埋。


    考慮到左斷手算是配合官府救人而死,應該會有人處理後事,他就暫時放手,一切交給了卓雲飛捕頭。


    但是,小凳子這裏,卻不能不管。


    這屋子主人,進京趕考,山長水遠,很可能不會迴來,就算是迴來,也不一定會在乎曾經埋過死人……所以,陳平準備把小凳子埋在院子裏,算是給他找個安身之處。


    他力大身強,隻是隨意揮鏟,不到一盞茶時間,就挖出一個長方坑洞。


    把小凳子放下,再填上土,鋪上灰塵,再看不出這裏曾經葬過一位生來如同野草,死後也不得聲名的普通讀書人。


    “還會……追上來?”


    小桌子身體一顫。


    “是,你有沒有注意到,那些胡人,能殺你而不殺,偏偏要留著慢慢折磨……並且,還允許四周百姓看戲。”


    “他們是故意的,難不成是想引伱上鉤?”


    小桌子此時的腦子慢慢的恢複了清醒,再不像先前那般一團漿糊。


    “引我上鉤?我一介流民,哪有什麽值得他們引誘?他們其實想的是想讓我把你救走,再找到花臉兒……準確的說,花臉兒才是他們的目標。”


    陳平有一句話沒說,那些胡人必是沒想到自己身手這般強,竟然不曾第一時間伺機救走夥伴,反而兇悍殺人。


    演戲演得把自己搭了進去。


    而且,陳平自問,自己的身世,肯定是沒有暴露的,所以,這些胡人絕對不可能是衝著自己來的。


    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花臉兒。


    她的身份,在特定的時間段,特定的場景下,可能會造成巨大的影響。


    甚至,讓那些胡人高手,費盡心思也想捉到。


    這其中的隱秘,根本就不是花臉兒自個想像的兄妹鬩牆那麽簡單。


    也或許,對付她的,不僅僅隻是自家兄長,還有外敵。


    甚至,對付她,並不是因為想要傷害她,而是想要達成某種既定的目標。


    如此而已。


    事情太過複雜。


    陳平暫時還不能看得清楚。


    不過,走步行步。


    敵人這一計,其實是陽謀。


    自己就算是明知是計,也不得不掉入陷阱之中。


    因為,陳平知道,自己如果不去尋找花臉兒,被他們這麽發動自身影響力,派出人手拉網搜查……


    無論如何,也不是花臉兒一個沒有防身手段的小女孩可以應付的。


    能躲一天兩天,難道還能躲得十天半月,一直躲下去?


    看到小桌子麵上的遲疑和恐懼,陳平歎息一聲道:“我離去之後,你盡量改容換貌,再不出現於人前。


    隻要他們發現我與花臉兒的蹤跡,再也顧不得理會於你,畢竟,再拿你一次,也沒什麽價值。”


    所以說,有時候,有價值是好事。


    更多的時候,有價值,反而是禍害。


    小桌子沒有說,陳平卻知道,其實,這位並不喜歡不安定的生活。


    以前想著榮華富貴,想著出人頭地,那隻是比較稚嫩的夢想。


    能夠安穩的活下去,有誰又不想呢?


    “七哥,保重。”


    小桌子並沒有多說什麽。


    隻是重重點頭。


    他知道,七哥保護一個人都已經十分艱難。


    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拖後腿了。


    隻要不被抓住,不成為敵人手裏的籌碼,那就是幫到大忙。


    “你要與花臉兒好好的活下去。”


    說完這話,小桌子掩麵不敢再看,迴到屋裏,躲在陰影之中。


    這一刻,他也不想逃了。


    他知道,七哥此去,定然腥風血雨,也沒有什麽人有閑心再來關注自己。


    ……


    陳平迴頭,深深的看了看自己曾經住過許多天的院子。


    感受到街頭無數雙詭異的目光掠過。


    有人躲躲閃閃的跟隨。


    他冷哼一聲,穿入胡同之中,也不改變身形,一直往城北而去。


    ‘花臉兒其實也是個念舊的,她與小桌子小凳子兩人最大的分別,就是她特別沒有安全感,隨時都覺得,有人想害她一樣。’


    所以,她絕對不會在此時,走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種風險,絕非她所能願意承受的。


    ‘那麽,哪裏才能讓她感受到安全,又能留戀過往時光呢?’


    陳平腦中心中一動。


    又迴想起了一件事情。


    上元之夜,花臉兒曾經很不滿意的跟自己說,“這燈籠,彩帶和桃符,可是我花費了好多心思選的,剛剛掛上去,又見不著了。”


    說這話時,她的眼中全是惋惜和不舍。


    難得親手布置一個家,就這麽無奈離開。


    似乎永遠在路上,永遠不停歇。


    “如果要尋一個能讓她感覺到安全,又能讓我找到的地方,肯定是那裏,因為,隻有我知道她的不舍。”


    陳平腦中轉過這個念頭,看看到了城北,就竄入胡同之中,身形一陣劈哩啪啦,變得矮小數分。


    又在一旁的牆洞裏,取出事先放在胡同之中的草帽和灰衣,很快,變成了一個十分不起眼的普通莊稼漢子。


    悄悄的摸迴了煙火胡同。


    這裏人聲漸杳。


    沒有胡人,也沒有了江湖人。


    甚至,連聽說了消息,選擇前來看個熱鬧的普通百姓,也見不著兩個。


    又恢複了往日裏的平靜。


    似乎先前的血腥殺戮,並不曾發生過。


    陳平緩緩走過胡同,到了一棵歪脖子樹下麵……


    看看四周沒有人跡,裝做坐下來擦汗,掀開腳下布滿苔痕的石板,身形如蛇般鑽了進去。


    再把頂上的石板蓋好,摸黑彎腰前行。


    地道裏並沒有半點光亮。


    陳平也不需要。


    他此時體魄極其強橫,五髒強化了三髒。


    從空氣的流動,以及身體帶起的風聲迴蕩,就能感應到身體四周的牆壁在哪。


    並且,能感應到哪裏有坑,哪裏有石頭阻擋。


    地道很不規則,土石參差不齊,彎彎曲曲的。陳平卻沒有一絲磕碰,像是行走在日正當中的大道通衢,拐了幾道彎,就停下腳步。


    沉鬱的心靈,突然怦怦跳動起來。


    他突然發現,自己還真的有點擔心,擔心走到地道的盡頭,沒有看到那個人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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