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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楓靈睜開雙眼時,明顯地覺察到了些微不同。她側過頭看去,窗上的白光亮得不似清晨,也不似正午。她恍惚了一陣才清醒過來,打了個寒噤,忙抓過尚毓塵送來的加厚了的袍服,胡亂披在身上。


    推開門,是意料之中的,天地一片瑩白。


    楓靈不覺一笑,眉目舒展,伸了個懶腰:“晨夢覺恨擾秋眠,薄衾如水驚殘年。誰妝瓊花貼閨鏡,又疑庖廚亂撒鹽。曉色將輝銀海炫,寒聲未聞鷓鴣喧——”


    “——夜來喚友圍爐話,猶恨夜遲暗火炎。”卻有人從旁附和,續了最後一聯,楓靈轉身望去,正看到一臉蒼白的楚生一襲灰衣踏雪行來,滿麵笑意,“晚生得罪,將閣下說得好生遲鈍,一整天都沒看出來是下雪了麽?”話說得俏皮,聲音又清朗,看得出他心情甚佳。


    楓靈迴笑致意:“先生這末句填的甚妙,想來那圍爐夜話的‘友’必是先生無疑了。”


    楚生走到她近前,從懷袖中掏出封得嚴實的密函,雙手奉給楓靈,待楓靈接過,這才搭腔道:“年關將至,這幾日裏桃花寨女人太多,群芳鬥豔忒不安生。楚某借著這送信的契機來王府,是想找個地方躲幾天清靜,好將我去兗州的見聞寫完,不知郡馬可否給個容身之地呢?”


    楓靈想起那嶽瑟身邊的女子們,不由得誇張地渾身一抖,作出一副惶恐模樣:“楚先生太客氣了,王府東廂房便是客房,先生且去東廂房隨意挑一間合心意的房間住下便是。”


    楚生躬身謝過,二人又寒暄了兩句,楚生便隨著王府小廝指引去了,楓靈緩過神來,一轉身,正瞧見了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的尚毓塵。


    後者迤邐向她行來,一臉盈盈笑意,叫楓靈心說不好,果然,一開口便是調侃:“你生在北地,又踏遍千山,恐怕早已對雪見怪不怪了吧,怎的一大清早還這麽多感慨。”


    楓靈答道:“自然不一樣,雖有千山暮雪,然各處景致不同。幽州大雪厚重霸道,智彥亂雪蠻力孔武,蜀中的雪,斯文得很,不似幽州的鵝毛大雪,也不似智彥摧枯拉朽的漫天飛雪,蜀中雪靜若處子,無風而落,恬然淡雅。”


    尚毓塵口氣不改,仍是調侃:“嘖嘖,蜀中的雪真是有幸,能得挑剔的殿下你如此激賞,小女在此替蜀中的雪向殿下謝過了。”說著,尚毓塵似模似樣地福了福身,向楓靈致謝,見楓靈尷尬,她反是興致更高,“不若借殿下金口禦封,給這蜀中之雪封個‘天下奇秀’,也好待殿下日後榮登大寶之後,給蜀中減上幾成賦稅,如何?”


    見尚毓塵越說越離譜,一口一個“殿下”,最後連“榮登大寶”這類的忌諱都直白說了出來,楓靈連連苦笑,無可奈何,又不好說她什麽,隻好借著她的話頭搖了搖頭:“封不得封不得,蜀中雪景雖惹人愛,卻絕非‘天下奇秀’。”


    “哦,怎麽?莫非殿下心中還有其他秀麗景致?”尚毓塵想到了什麽,忽的拍掌笑道,“欸,說的也是,殿下這等懷柔蒼生的胸懷,我蜀中這點姿色,哪裏入得了殿下法眼呢!”


    楓靈習慣了她這副腔調,也就不跟她計較,隻深深吸了口氣,攤開手掌,接過幾片落雪,目光一柔,輕笑道:“我所見過最秀麗的雪,大抵是在揚州罷……”她動手拆開了楚生送來的密信,大致掠過一遍,若有所思地朝著楚生離開的方向迴瞟了一眼。


    “郡主,”她看向尚毓塵,輕聲喚道,“著人收拾要緊的東西吧,這鎮南王府,這蜀國,咱們得離開了。”


    尚毓塵定定望著她,目光中一絲幽怨閃現,但轉瞬又消失不見,化作了篤定的眼神:“我好像已經賭上了全部身家。”


    “知道,”楓靈拍了拍她的肩膀,溫柔笑道:“所以,我不會輸。”


    伴隨著入冬的第一場雪,巴蜀一代的天府之國開始了無聲無息的異動。


    落雪的第二天清晨,一匹疲倦的黑馬噴著粗氣現身在鎮南王府。它奔跑到王府門口時,仿佛達成了使命一般,長嘶一聲,便頹然倒地,連帶著它馱著的人,也被甩了出去。幸而掃出的積雪堆成了厚實的雪層,正巧將身著黑衣的人接住。


    聞訊前來的楓靈匆忙而至,見到眼前光景,立刻認出了來者何人。


    “大哥,大哥,你這是怎麽迴事?”楓靈失聲驚問著,幾步衝上前去蹲下將濮曆沐扶起,瞧見他身上完好,多數血汙都是擦傷,看起來沒什麽大礙,隻是麵色如土,看得出一路顛簸,很是辛苦。


    濮曆沐勉強睜開雙眼,半化了的雪掛在他臉上,十分狼狽,他艱難地望了楓靈一眼:“我在秦州南與你所派來的人會合,卻不知怎的中了伏,你那幾個死士為救我殞命,我亦受了些小傷,怕體力不支,難以東行,隻得先行來蜀……咳咳……”


    楓靈忙止住了他的話頭,忙叫人將濮曆沐抬進府中廂房,又喚了大夫前來為他診治,直到確認他傷勢沒有大礙才算鬆了口氣。尚毓塵在一旁看著她心情變化,不由得神情也變得微妙起來。


    楓靈早先派了幾個青衣衛去荊州通了消息,好配合荊州守軍將喬裝匿在蕭海光軍中的濮曆沐接迴荊州,送歸洛陽,卻不知是遭逢了什麽樣的變故,更不知是何人從中作梗,不但害了自己那幾個屬下殞命,亦將濮曆沐重創。幸而濮曆沐命大,也是機靈,奪了原本青衣死士的馬,一路向蜀國跑來,這才躲過一劫。


    “大哥不要擔心,血已經止住,你的傷勢已經沒什麽大礙了。剛才那一摔著實危險,所幸沒傷到筋骨,大哥先在蜀國休息一下,明天,明天我再派人送大哥迴洛陽和父親還有嫂嫂團聚。”送走了大夫,楓靈給濮曆沐——楊德倒了杯熱茶,送到他身邊。


    楊德接過水杯,啞聲應道:“勞心了。”楓靈見他沒什麽大礙,便又就秦州糧草之事問了幾遍,聽得楊德將自己所做一一道來,不由得頻頻頷首:“大哥督管運糧,暗中更換了真假糧草的標記,使得蕭海光和郭鬆行事相易,乃有此事之順利,此番著實有勞大哥了。”


    楊德搖了搖頭:“說不得有勞,此事悉由你所設計安排,我也隻是如你所言行事——你果然了解郭鬆為人,勇武過人,思量不足,畏權畏勢,便擾了自己的判斷。”


    “智彥苦寒遊牧之地,這打了好幾年的仗,早已糧草不足。有了這四萬石糧食,應該足夠他們堅持過冬了。”


    楊德眼神有些閃躲:“不過,這樣一來,長安的駐軍應該不到一個月便會斷糧了。”事先他為了安撫齊恆,虛報了糧草庫存數目,這一下子又損失了近七萬石糧草,看來,北**的冬天,注定不好過了。


    “齊恆應該也發現了這一點,所以,長安的富戶巨賈,和黎民百姓,都已經受波及了。”楓靈想起昨日送來的密信,最先被影響的,便是長安首富鄭顯一家。也不知楚生對此,是否知曉。


    兄妹二人忽的沉默起來,彼此默默無語。楓靈覺得了氣氛尷尬,又見尚毓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知道她是有話同自己講,便替楊德掖好被子,起身告辭。


    楊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楊——駙馬——唔——妹妹,能不能,再陪我聊聊。”


    尚毓塵沒多留,徑直出了房門。而楓靈足步一滯,不由自主地轉身,對上了楊德的雙眼,恍惚中,自己已經迴到床邊坐下了。刹那間,她突然明白,自己和楊德,果然是血脈至親,這莫名的親近比當初知道教授自己多年的師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之後,還要來的強烈。不僅僅是來自於兩人如出一轍的眸子,也是來自兩人同樣的眼神——那眼神之中,寫滿了曆經風波的無奈和滄桑。


    楊德的聲音仍是有些氣虛:“上次妹妹造訪長安,你和我講了我過往的歲月,不如這次,我和你講講我自己吧。”


    楓靈點點頭,放鬆下來,隨手取了柑橘,為楊德剝開。


    楊德將自己的幼年童稚、少年遊曆和青年仕宦毫無保留的講給楓靈,甚至講到了三年前得曉身世、誤會楊尚文、利用秦聖清。


    不知不覺間,兩人竟從上午聊到入夜。


    楓靈懵然不覺,楊德講得平靜,她自己已經滿麵是淚。過去種種情形,一幕幕在眼前揭開;過去諸多親愛,一個個影像在腦海中浮浮沉沉。


    話到最後,徒留歎息。


    楓靈低頭深思了一陣,忽而開口緩緩道:“幽州曾有一位袁知州,乃是禪學宗師,我記得他曾與我說過,‘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她的聲調忽然高昂起來:“大哥,那些過往雜事,大多為眼前幻境所惑,身不由己,便隻能屈心抑誌。從今往後,你我兄妹二人,再不受那冥冥中的擺弄了!”


    楊德雙唇顫了顫,又抿了起來,他輕輕握住楓靈的手腕,重重地點了點頭。


    門外忽然傳來了尚毓塵帶著蜀音的嬌媚嗓音:“你們啷個那麽能聊,是不是該用晚膳了?”


    平日裏府中隻有尚毓塵和楓靈兩位主人,用膳皆是一律在天香閣內,兩人也吃不了多少東西。楓靈扶著楊德走到天香閣的時候,意外驚覺,素來靜謐的天香閣竟掛了不少紅燈籠,張燈結彩的,布置得甚為隆重。


    楓靈心中生疑,想了想,隻當是尚毓塵促狹心起。她粗粗掃了一眼,隻覺得菜肴比往日豐盛一些,但還算正常。略略思索著,楓靈在楊德身邊落座,又喚了田謙入席同食。一桌菜肴酒食,均同盤同樽取用,看來不容易做什麽手腳。


    楚生也在席間作陪,似乎書稿成書狀態可喜,心情甚佳,喝了幾杯酒,便曲了手指輕輕扣著桌邊,打起了拍子,低聲唱道:“……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聲音低啞沉鬱,卻是格外好聽。


    尚毓塵起身笑道:“貴客至,本該載歌載舞,奈何我府中的歌姬舞女都被這位好心郡馬遣散迴鄉了,這飯也就吃得乏味了。既然楚先生率先獻聲,我倒有個主意,不如我們每人獻個小才藝,權當助興?”


    此提議一出,楚生撫掌應和,楊德也微微點了點頭,楓靈見此光景,便也答應了。她自知不善歌舞,就從懷中掏出玉笛來,要為楚生伴奏。素來低調的楚生也不知今日是何緣故,佯癲假狂,便借著楓靈的一曲“長相思”,擊箸而歌。


    楚生漫遊山河多年,口音紊雜,既有塞北粗獷,亦有江南綿長,又帶著些西南口音的邪勁兒,再加之他心中似有千萬結,並不曼妙的喉音帶著十分的悲戚,讓人不禁動情。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曲至慷慨處,憤慨與柔情夾雜,隱隱約約帶了些許抽噎聲,楓靈亦緊扣玉笛,將曲調壓低,一時間,哀傷之情彌漫四溢。


    見楊德聽得入迷,尚毓塵忽的貼到他近前,在他耳畔低聲問道:“大公子可知道郡馬那玉笛的來曆?”


    楊德本是全心聽歌,被尚毓塵一嚇,身子一偏,但瞬即便正了迴來。他向著楓靈手中的長笛斜覷了一眼,看得分明是碧綠通透的暖玉所製,一頭還結結實實地墜著一串奇形怪狀的流蘇——說奇形怪狀,是因為上麵不知為什麽疙疙瘩瘩。楊德不明所以,便向著尚毓塵搖了搖頭。


    尚毓塵一笑:“那笛子正是你們母親的遺物。”


    楊德訝然,微微張開了嘴,不由得朝那笛子多看了兩眼,黝黑的麵容上浮起一絲懇切來。


    一曲終了,眾人撫掌稱讚,楓靈與楚生迴桌落座,自是又謙讓了幾句。楓靈覺得楚生這份淒絕不類其平素行事,便不住朝楚生看去,雖瞧見他雙眼微紅,可那蒼白的臉上仍是掛著灑遝笑意,楓靈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好故作不知。楊德向楓靈要了玉笛,放在手中低頭觀賞,一時感慨頗多。


    尚毓塵讚道:“楚先生唱得好,郡馬吹得好,這下倒叫本郡主作難了,想我不善歌舞,亦不諳聲律,無才無藝,實在不知能在諸君麵前表演些什麽,罪過罪過。”


    楓靈笑罵著拆台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郡主你既提議要每人獻藝,必然心底是有了十成的把握,再不濟擺個龍門陣,講個笑話,這不是你擅長的?”


    尚毓塵狐眼一挑,變作了一口嬌媚蜀音數落道:“啷個好講笑話?你個瓜戳戳背死的哈娃兒歪眉斜眼地才好講笑話!給你點顏色你恁是巴適得不得了,今晚上莫睡天香閣,滾起西廂房睡去!”


    楓靈頓覺好笑,學著她口音接口道:“好咯好咯嘛,郡主婆娘,我錯咯,莫裝怪相,客人都等得心焦起佬!”


    楚生被她二人逗得哈哈大笑,亦開口摻和:“現在才曉得,閣下原來是個耙耳朵!”


    楊德聽得莫名其妙,左看看右看看,不解其意,楓靈止了笑,解釋道:“大哥,郡主這是在和我開玩笑,把我當她的夫君訓斥。楚先生亦附和她,說我是耳根子軟,怕老婆。”


    楊德尷尬笑笑,仍是沒聽出哪裏好笑來,見楓靈和尚毓塵毫不忌憚這假夫妻的身份,雖覺得奇怪,但認為這是正常,便隨口接道:“你們這假鳳虛凰倒是有趣,郡主也真是好開玩笑。”


    楓靈忽的斂了笑,楚生突然自知說錯話,便低著頭悶頭喝了兩杯酒,田謙從一開始便默不作聲,這下更是沉默,摸著下巴打量著楊楓靈的神色。


    “郡馬的女人多得很,憐箏公主,惜琴公主,我算是哪個嘛——”尚毓塵不知是有意無意地點了一句,一時間,楊德和楊楓靈的神情都微妙起來。尚毓塵刻意避開楊楓靈的眼神,隻看著楊德,轉了口風,“大公子,我確實不善歌舞,不過前陣子看一個人舞劍舞得好看,最近學了點劍術,演給你看,怎麽樣?”


    楊德尚未從尚毓塵上句話隱含的諸多意蘊中清醒過來,便見她突然轉了向,一時沒反應過來,便直接點了頭:“好……好……”


    楓靈纖細的眉毛挑了起來:“你什麽時候學的劍,我怎的不知道?”尚毓塵迴了她一個不屑的眼神,轉身上了天香閣的二樓。眾人一時惶惑,不知道她這是要做什麽。


    過了約莫一刻鍾,眾人已經等得不耐煩,楓靈直想上樓將她拽下來的時候,才聽到了她篤篤的跫音。尚毓塵換了一身寬鬆的深紅綢衣,外麵罩了一層薄薄的紅紗,亦用紅紗半遮了臉,隻露出兩隻眼睛來,狐狸一樣的眼睛。


    眾人都愣了,因著那雙眼睛,她本就與惜琴相像,如此裝扮,更是與其像了七八分,隻是那眼中的嬌媚之態,與惜琴的泠然媚骨迥然有別。楓靈不清楚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忙錯開眼睛,卻對上了楊德,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沒來由地心裏一沉。


    尚毓塵不緊不慢地踩著樓梯的木板施施然迴到了正廳,楓靈這才晃過神來正眼瞧她,看清了她手裏拿著的東西時,立刻睜大了雙眼,麵上閃過一絲不悅。


    尚毓塵手裏拿著的,正是青鋒劍。


    “我從未習武,其他劍實在是太沉,我耍著吃力,便用了你們楊家的青鋒劍。先斬後奏確是無禮,故而小女在此先向兩位楊家的道歉了,不知大公子,可能原諒我?”說著,她向著楊德福了福身。


    楊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青鋒劍,略一思忖,想那劍應是同玉笛一樣,是母親或是父親所贈,便笑道:“郡主言重,但用無妨。”


    尚毓塵轉向楓靈:“那,郡馬呢,可能寬赦我?”對著楓靈,她仍是福身。


    田謙一直置身事外地從旁默默觀看,耳聽得尚毓塵一個“原諒”,一個“寬赦”,不由得暗笑,看來,這尚郡主心中自是有個高低的差別的。田謙持壺斟酒,眼睛餘光掃到尚毓塵持劍的手上纏了幾層麻布,想是她擔心練劍會練出繭子,又怕舞劍的時候脫手才會如此應對,看來,確實練了沒多久。


    楊德已然大度應允,楓靈隻好勉強笑道:“青鋒劍鋒利非常,郡主小心些就是了。”


    尚毓塵莞爾一笑,玉手輕揚,持劍與身子齊平,忽的一仰身,便半下了腰,麵紗未掩處,露出三分輕佻兩分醉意,五分的如絲媚意。


    這一個亮相倒是鎮住了眾人,雖說都知道女子身子嬌軟,可也沒想到不諳武藝的尚毓塵居然也學過柔術,能將身體的弧度把持得如此恰到好處。尚毓塵手中的劍舞動了起來,曲線畫弧,手拈蘭指,烘雲托月,襯得她劍媚,人更媚。她動作奇慢,卻流暢瀟灑,看得出是不想露怯,讓人看出她劍法的生澀來。


    一陣悠揚笛聲驀然作響,清音悅耳,節奏舒緩,顯見的是為尚毓塵伴舞。楊德眼前晃過一團白色,便看見楓靈已然吹著笛繞到了尚毓塵身邊,六指按笛,雙眼半閉,迎著尚毓塵的劍尖或前或退,總是在尚毓塵的劍勢之外,如雪衣袂隨著她身姿進退而翩然翻飛。


    兩人事先並未通氣,卻配合默契,好似多年的搭檔,劍怒而曲昂,劍媚而曲柔,劍嘯而曲高,劍吟而曲悲。一柄青鋒寶劍的流光四轉,映在每人臉上,都是紅白雙色的交雜。


    “……紅衣佳人白衣友,朝來同歌暮同酒。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隻戀長安某。”耳畔傳來了低沉的吟誦,卻是楚生。隻見他雙眼緊緊盯著楊尚二人,手下和著節拍輕輕叩擊著桌麵。


    “紅衣佳人……”楊德喃喃念著,忽的不由自主地摸向懷中一個圓潤的小瓷瓶,那裏裝著的,是暖胃平肝的天香果。


    不知不覺間,一曲終了,最後一個音停在尚毓塵“美人照鏡”的收勢上。楓靈收了笛子笑道:“郡主婆娘可耍夠了?”她近前一步,低聲喝問:“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尚毓塵挑眼白了她一眼,把青鋒劍收起來:“他不是劉邦,我也不是項莊,你更不是項伯,別晃來晃去了。”她取下麵紗,向著其餘眾人笑靨如花,越過楓靈迴桌落座,楓靈隻得也隨她迴去。


    尚毓塵的劍術雖是沒什麽水準,但她身子嬌柔,舞得極美,自是受了眾人一番誇獎。楊德不住朝青鋒劍看去,終於還是向尚毓塵討要了來,拔劍出鞘,在手中舞了幾下,看著那青色鋒芒伸手撫去,長籲短歎。楓靈見尚毓塵神色如常,行事也是毫無偏差,便放鬆了戒備,沒再去管。


    賓主盡歡而散,一夜無事。


    翌日,楓靈將身邊剩下的幾個青衣衛調撥出來,千叮萬囑,令他們護送楊德去洛陽。兄妹相逢匆匆,臨別之際,又是一番感慨。


    鎮南王府仍是上上下下忙碌著離蜀事宜,楓靈亦獨自留在書房之中,將往日裏智彥、洛陽、蜀中三地傳信的信函統統燒了。這本不是什麽吃力活,隻是楓靈習慣性地整理舊物時再將過去的書函重新看上一遍,這就耗費了不少時間。田謙見沒自己什麽事兒,身邊又沒外人,便躺在書房的木塌之上,唿嚕聲打得驚天動地。


    楓靈本是專注冥想,被田謙的唿嚕聲打亂思路好幾次,哭笑不得,便信步走了過去,直接捏住了他的鼻子。田謙喉嚨裏發出些許咕嚕咕嚕的異響,翻了個身,咂咂嘴道:“小蓮兒,別鬧!”


    蓮兒?楓靈一愣,這田謙什麽時候和蓮兒有了交情?


    她低頭想了想,不覺促狹地又朝打著唿嚕的田謙看去,莞爾一笑。驟然間,她忽的福至心靈一般想到了什麽,不由得神色大變:“糟!”


    這幾日蜀中甚是愛落雪,尚毓塵腿腳畏寒,便賴在天香閣中整日煮茶,玄令史在一旁替她打下手。做事專注之際,竟也沒留意那本是忙碌著的楊楓靈何時飄然而至。


    “你在青鋒劍上塗了毒?”楓靈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溫潤謙和,一如往日,“入水即化,侵膚難消,冰魄天寒?”一道黑色的影子從尚毓塵身邊掠過,徑直上了天香閣二樓。不多時,田謙捧著裝青鋒劍的匣子“蹬蹬蹬”下了樓來。


    尚毓塵驚得瞠目結舌,慌忙起身,還未待轉過身,便覺得身後一道勁風襲來,有人扳住了自己的肩膀,在自己耳畔低聲喝道:“解藥拿來!”尚毓塵吃痛,輕咬了下唇轉過身,怨恨地盯著楊楓靈,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青色的小瓷瓶來。


    楓靈冷臉接過藥瓶,見她給得痛快,心中又生了疑,眉毛一揚:“真的假的?”


    尚毓塵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假的!”


    楓靈轉到她臉前,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沉聲道:“若是假的,我先死罷。”說罷拔開瓶塞便要喝藥,尚毓塵見狀立時一慌,忙伸手打翻了楓靈手裏的瓶子,青瓷小瓶掉落地上炸開,內中液體流了一地,在青磚上泛起黑色的泡沫。楊楓靈不說話,隻是盯著尚毓塵的眸子,冷冷的目光中全是威脅意味。尚毓塵看著楊楓靈的神情,終於沒能挺住,咬牙切齒吩咐道:“玄令史,去樓上把青花瓷瓶後的瓶子拿來!”


    在一旁捧著劍匣的田謙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可那玄令史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兩人時好時壞、時近時疏的相處方式,並不上來相幫,隻是聽令上樓拿藥,也不管樓下兩人這般對峙,盯著彼此的眼神都是毫無溫度的漠然。


    尚毓塵先開了口:“我隻是想確保,最後的贏家是你。”


    楓靈仍是默默無語,氣息急了兩分,她鬆開了尚毓塵的手腕,一掌破開田謙手中木匣,用巾帕纏了纏劍柄,提劍走到天香閣庭院之中,將它係在腰間:“這劍,還是讓我自己保管著吧。”


    玄令史動作敏捷地從天香閣二樓一躍而下,一個乳白色的瓷瓶穩穩當當落在了楓靈手中。她這次沒再試藥,直接把藥揣進懷裏,喚出“烈風”就要離開,田謙忙上前請命同去。楓靈思量自己若是不在此處,田謙留著確實尷尬,便點頭應了。


    尚毓塵心中早已把楊楓靈罵了千遍萬遍,但真見她離開仍是心頭一緊——箭在弦上,容不得一條繩子上的兩個螞蚱打架。


    楓靈卻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頭也不迴甩下一句話:“我盡快迴來。”


    尚毓塵鬆了口氣,輕哼一聲,迴了天香閣內,由著楊楓靈和田謙一路匆忙出城。


    兩人似乎在方才的對峙一般的對視中互相諒解了幾分。


    卻說楊德等人一路東行,是打算取道荊州向洛陽行去,雖有青衣衛一路留下防迷失的符號,但客路上岔路頗多,人煙混雜。楓靈田謙連夜疾行,一路上走了不少迴頭路,直到第二天正午,亦沒發現楊德的身影。


    “烈風”雖是好馬,可也經不住她這番折騰,到了鄰水縣的時候,便尥蹶子耍起了脾氣。楓靈沒辦法,隻得翻身下馬,尋了個茶館暫行歇息。冰魄天寒中毒後兩日後發作,眼見得已經過去了一天半,她實在是擔心自己追不上楊德。


    田謙知道她焦慮,但自己也是一籌莫展,隻好采買了幾斤黃豆,摻和在草料之中,伺候“烈風”用膳,不住小聲討好著:“‘烈風’大爺,師妹焦心得很,你就別給她找別扭了,成不?”“烈風”噴著粗氣,大吃大嚼,完全不搭理田謙。田謙暗暗咒罵了一句,憤慨地拍了拍“烈風”的頭。後者馬臉一長,便朝他胸口頂來。


    那邊一人一馬鬥得正歡,楓靈無可奈何長歎一口氣:“人究竟是去了哪裏呢?”她從懷中摸出十幾枚銅版向桌子上一拍,打算結了茶錢繼續尋人。


    正起身時,卻有一人閃身到了自己麵前,手指飛快地鼓搗著楓靈留在桌麵上的銅板,排作一列,口中還念念有詞:“不動不占,卦象天成,命也命也,施主若是尋人,小道可以為你卜算一卦?尋人,尋的什麽人?”


    楓靈一愣,不由自主脫口說道:“尋的乃是家兄。”


    那人背過身去,曲下手指,掐算著念道:“用神伏在內,其人未行遠。用神月比扶,在外甚平安。內卦相為離,其人應在南。乾者應廟宇,許是道中仙——南行一二裏地,有一小廟,令兄應在彼處。”


    楓靈終於看清了此人相貌,一身破道袍,新蓄短髭,一臉忠厚相,怎麽看怎麽眼熟。那人將楓靈方才拍在桌上的銅板悉數納入懷中,權當卦資,向楓靈道了謝,便出了茶店,向北去了。


    楓靈和田謙南行了不多時,果然瞧見了一座土地廟,廟前係了五六匹駿馬,有幾人正坐在廟中地上歇息,楓靈定睛望去,見到其中一玄錦衣衫的,正是楊德。


    她催馬上前,在眾人近前翻身下馬。青衣衛俱認得她,慌忙起身行禮問好。


    楓靈扔了馬韁,上前問候道:“大哥,我想起近日天寒路滑,怕你路上出事,所以過來送你一程。”


    楊德見她突然現身此地,心中還有著幾分奇怪,口上應道:“真是有心了,此間較之秦州安全得多,這幾位青衣兄弟與我照應得還好,不妨事,不妨事。”他幾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到鄰水縣時,知道需再入夜前趕到下個縣,怕坐騎受不住,便歇息了片刻,打算用了午飯再一鼓作氣,到下個縣投宿。


    楓靈到來,幾個青衣衛不敢怠慢,忙牽馬準備上路。一行八人縱馬東行,一路上穿林越野,遠遠地將日頭甩在身後。忽而寒風唿嘯,飄飄搖搖,又落了雪。雪深路滑,眾人不敢快走,隻得放緩了速度。


    楓靈與楊德並轡徐行,忽的摸出了個小酒囊來,遞給了楊德:“大哥,天快黑了,天氣冷,喝口藥酒暖暖身子。”


    楊德不疑有他,接過酒囊拔開塞子抿了一口酒:“味道有些奇怪,有股子說不出的辛味。”


    楓靈笑道:“蜀中藥酒,自然有些味道。四川人本就好滋味,好辛香,想必釀酒的時候也加了不少辛香作料,但驅寒是極佳的,大哥不妨多喝一些。”


    楊德聞言大笑,又喝了一小口,將酒囊還給了楓靈。楓靈接過沉甸甸幾乎滿著的酒囊,係迴腰間,猛地心頭一抽,痛不可當。她扭頭望了田謙一眼,後者了然地跟上了她。


    天色漸漸暗了起來,風雪愈發淒厲,卻仍然沒有見到下個縣,眾人有些著急,不知是否走岔了路。


    道路愈發逼仄起來,眾人隻能一個接一個地馭馬徐行。楓靈一馬當先,行到一處時,不知看到了什麽,翻身下馬,仔細查看樹冠,忽的迴頭大喝:“大哥,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麽?”


    楊德下了馬,湊到楓靈身邊:“什——”


    緊隨其後的田謙忽的一記手刀直襲楊德後頸,他悶聲不響地暈厥過去,田謙在他身後將他托住。


    楓靈歎了口氣:“田謙,把他送到洛陽的事,就有勞你了。”


    田謙看看楊德昏厥的模樣,緩緩點了點頭:“屬下遵命。”


    楓靈解下方才遞給楊德的酒囊:“這酒中有解他身上毒的藥,一路上喂他喝下,過陣子應該就會清醒,到時候若是他有什麽疑惑,你且想好如何答複。”


    田謙接過酒囊,向著楓靈拱手致意,他把楊德放在自己馬上,一提馬身,率著那幾個不明狀況的青衣衛,載著楊德向荊州方向去了。


    楓靈看著田謙遠遠離開的身影,直看得看不分明,被揚起的雪塵遮住了視線,仍是在原地等了會兒,等得周身發寒,這才勒馬迴身,沿著原路返迴。


    她本是想誆楊德無聲無息地把解藥服下,便可不多追究尚毓塵用毒之心,不想楊德生性多疑,便是對她也藏著幾分小心,不肯多飲那酒,她隻得出此下策。所幸田謙為她圓謊圓得多了,早就駕輕就熟,處理此等小事,更是不在話下。


    這如出一轍的不知好賴,還真是親兄妹。


    【第十三章·畫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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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配樂:相思——侯長青


    十分想法克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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