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自有多情客,無端惹來薄幸名。


    幾番癡纏終難拒,誰知無意卻有心。


    命運刁難天作對,金枝竟愛無緣人。


    假使天命任我改,不如不見不留情。


    “落轎——”


    四更天,多數人還在睡夢之中,大臣們卻已經聚攏在鹹康門外,準備進宮上朝。


    人都說一躍龍門便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卻不知,身居高位,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也就越多。學生大都將大考作為自己十年寒窗的終點,以為那便是終結,卻不知,那以後,才是人生真正的□□。


    轎夫掀開轎簾,一隻官靴探出轎來,足一點地,而後帶出了風神俊秀的整個人來。


    紅色官袍織的錦紋路裏是珍獸麒麟,胸前黼黻花樣繁複高貴,轎中人仰頭看向深藍夜幕下的皇城,向著那龍紋飛簷袖手淡笑。宮燈映出了楊楓靈年輕素雅的麵容,人間帝王,官場滄浪,她來了。


    皇皇中正雅樂響起,金鞭開道,群臣入啟德殿朝見天子。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恩科三甲,任狀元楊悟民為兵部右侍郎,榜眼秦聖清為吏部左侍郎,探花柳玉傑為禮部左侍郎,其餘進士,皆由吏部安排,欽此……”


    楊楓靈少年時見慣了地方官吏,如今,她也要手持玉笏,位極人臣了。而且甫一入官場,便入了六部。□□愈高,所得曆練恐怕就愈深刻。


    “楊大人,三日後是憐箏公主的比武招親,你不去麽?皇上可是直接想招你為婿的呢!”


    退朝後,幾個同榜出身的新晉官吏圍著楊楓靈,調侃戲謔。


    楓靈搖搖頭:“欸,我可不想娶公主。”


    “嚇,這是為什麽?聽說楊大人好像沒有娶妻啊。”


    “嘿,難道楊大人不喜歡美女……”


    “別瞎說,我猜,是楊大人受不了咱們憐箏公主那嬌蠻的脾氣吧!”


    楓靈笑笑:“諸位同僚不要再猜了,悟民出身卑賤,而且手無縛雞之力,是個文弱書生,哪敢與天家攀親?”


    “說的也是,狀元郎是文狀元,而不是武狀元,嘖嘖,可惜了,可惜了啊——論模樣,狀元郎和公主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那憐箏公主也真是奇怪,為什麽非要比武招親?皇上明令說武官不得參加此次招親,那來的,不就全是江湖大老粗了?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本宮就是喜歡插在牛糞上,你們這些呆子又有什麽意見嗎,嗯?”


    背後忽然傳來了輕靈的少女聲音,著實叫人吃了一嚇。


    楓靈轉身跪倒:“臣等參見公主,公主千歲……”其餘幾個人也連忙跪倒行禮。


    憐箏公主環佩叮當,腰間配著軟劍,手裏敲著鐵骨扇,穿著女裝,生氣勃勃的模樣外加“生氣”的模樣,泛著無憂無慮的年輕鮮活。


    “呐,大呆子——”


    楓靈一頭霧水,過了好一陣才意識到公主是在叫自己。


    憐箏俯身附耳狠聲道:“那天貢院外的事,你要是說出去,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牛,讓你也變成一團牛糞!”


    “噗……”楓靈忍笑低聲答道,“臣自認沒有這個做牛糞的福分,還請公主放寬心。”


    憐箏滿意地走出了十幾步,突然想起自己還未叫這幾個青年官吏起身,便駐足轉身道:“好了,你們起來吧,哈哈。”她心情愉快,背著手走出了鹹康門。


    楓靈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唇邊浮上一抹笑容來,她應該是去找那葉大哥囑咐他去參加比武招親吧。


    “楊大人,楊大人,公主說的什麽?”


    “哦,這個啊……”楓靈敲了敲腦袋,“大抵是說……哦,我忘了。”


    她抿唇笑著,亦出了鹹康門,朝尚書台行去。幾個一頭霧水的青年官吏在背後發了會兒呆,也趕緊出宮了。


    皇家給公主辦起婚事來效率極高,瓊林宴的第二天,廣告天下英雄,第三天進行地方篩選,第四天,比武招親開始了。


    苦了那些遠在塞北的高手,怕是趕不過來了。


    楓靈本不欲過來摻和,卻被皇帝一道聖旨逼了過來,隻得在公主座前、擂台邊上尋了座椅坐下,無聊地打著嗬欠。


    京城附近的三教九流,江湖俠士,能來的會武功的男人都來了,但是,楓靈知道,公主等的那個男人沒有來。


    正因為什麽人都來了,有覬覦公主的美貌的,有貪圖皇家權勢的,有醉心於功名利祿的,從公卿到庶民,甚至於市井的無賴,會場上一片喧鬧,亂七八糟。一切的喧鬧都在憐箏公主出場時停止了,無數雙眼睛都盯著那張生動而美麗的臉。


    一些膽大的青年已經跳上台開始比武了,公主的表情冷淡僵硬,此刻,她正望眼欲穿而又無聊地注視著台前的比賽。


    不知道是不是高手都不在乎皇室名聲,還是說真正的高手都沒能到場。台上的人使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招式,看得楓靈亦有些昏昏欲睡。她對皇上說自己文弱書生,不會武功,故推辭了參加招親,除了因為自己是女子,還因為自己見到憐箏時候的不安——讓她驚疑。


    半天過去,一道白色的影子閃過,跳上了擂台,才算是喚醒了楓靈的昏昏睡眼。


    那人出手狠厲,招式嫻熟,身體轉動間,行雲流水,三兩下便把一個隻會用蠻力的大塊頭翻了下去。


    台下嘩地響起一陣喝彩聲。


    他轉身,楓靈看到了他的臉,一張俊俏又靈動的臉,很是年輕,不過十六七歲上下。但身手老練,出手毒辣,舉手投足,俱是高手風範。


    楓靈不覺唇角上挑,終於有點看頭了。


    憐箏公主的臉變得煞白了,她心中的擔心加劇了幾分。看樣子,如果葉寂然再不出現的話,而又沒有人沒有打敗這個白衣少年的話,那駙馬很可能就是這個少年了。楓靈朝憐箏公主的方向看去,看著她擔心的眼神,一時間竟有些怪異的情緒,浮了上來,這是——


    落寞?


    隨著這個白衣少年的上台,高手竟多了起來,比武越來越精彩了。那少年卻打得愈見靈活,這或許就是遇強則強吧。楓靈歎服他的武藝,不禁起了欣賞之心。


    看來他是準駙馬了,已連勝二十餘場,打殘了十幾個人,再沒人敢上台挑戰,坐在席前的楓靈聽到了公主因焦慮而不甚均勻的唿吸聲,不禁有些憫然,看來她是真的害怕了。也許葉寂然根本不知今日的比武招親關係的就是那個跟著他數月的跟屁蟲,那他就不可能來了。


    時限已過,禮部官員宣布最終的勝者就是這個年輕人了,公主太失望以至於無法在座位上安坐,手指糾結,在案下揪著衣角。


    皇帝這一天都沒有現身人前,直到招親終於決出了結果才姍姍來遲。


    齊公賢步履匆匆,到了擂台上,他急於想見到這個將得到他掌上明珠的天下第一高手長什麽樣子。楓靈起身欲拜,眼角的餘光掃向那白衣少年的,心中頓時有了些許奇怪:皇帝駕到,那人卻沒有變換成謙卑的眼神,仍是滿眼狠厲和兇悍。


    全場數千人一起跪倒,山唿萬歲。皇帝卻並未動容,徑直走向那個白衣少年。


    不詳預感愈發強烈,楓靈不再多講禮數,徑直跟著到了皇帝近前。


    果不其然,在皇上笑容滿麵的準備去扶他時,他突然起身,長劍直向皇帝刺去。一切來得猝不及防,侍衛在一旁呆若木雞,但楓靈已有準備,伸手攥住他的劍鋒,強行改變了劍的方向,高聲喊道:“保護陛下和公主!”侍衛這才如夢初醒,將皇帝圍在中間。


    楓靈不顧手上的疼痛,把劍尖轉向上方,這使她和刺客挨得更近了,也讓她突然發現,這個少年,竟是女兒身!


    她顯然對楓靈的插手十分憤然,眸子裏透出了殺意,劍上的力量便增大了。楓靈知道不可再遲疑,向她腹部拍了一掌——隻是並未用太大的力量,她實在不忍傷害與她同樣女扮男裝的女子。但這一掌也使刺客退後幾步,叫楓靈的手離開了她的劍,在長劍上留下了長長的血跡。


    楓靈迴身抽出附近侍衛的佩劍,挑開麵前長劍。對方並未因為她負傷而有所憐憫,一劍一劍大力劈來,楓靈並不攻擊,而是劍劍格擋。劍身相觸之處,火花與鐵屑崩起,震得人虎口生痛。幸而楓靈右手持劍,否則她也承受不住如此狠辣的劍招。


    周圍的侍衛越來越多,楓靈驀然擔心起了她的處境,猛將劍身向她的劍身壓過去,逼近她的臉,氣息不勻地低聲說:“上屋頂,否則你脫不了身!”


    她倔強而又驚訝地看著楓靈,眼中帶疑——恐怕任誰都會疑惑。所以她對楓靈的好意不準備領情,長劍後撤,變砍為刺,仍是想對她下殺手。


    楓靈無奈急中生智,拆招變快,快得叫人眼花繚亂,亦使二人陷入纏鬥,打得不可開交。侍衛顧忌到狀元郎的身份,二人又都是一身白衣勝雪,實在是難以分清,故而不敢攻擊刺客,隻能在一旁圍成了圈看著,大氣都不敢喘。


    楓靈見周遭空出了個半圓,遂用劍挑開刺客直刺過來的劍,用受傷的左手在她的背部用力一推,以真氣相度把她送上不遠處的屋頂。


    刺客訝然迴首,不解地看了楓靈一眼,見侍衛漸漸增多,已經將齊公賢圍得密密匝匝,隻得作罷,轉身施展輕功逃離了。


    台下臣民仍是跪著,台上侍衛仍是發著呆。


    楓靈氣息紊亂,一襲白衣沾染了點點殷紅,一人孤零零立在擂台中央。她轉身下跪,向皇帝告罪:“微臣無能,未能捉住刺客。”


    憐箏公主早已走離座位,護在皇上身邊,她皺眉看著楓靈,滿眼茫然。


    皇帝這才從震驚之中清醒過來,看著楓靈仍是流血不止的手,急忙道:“傳,傳禦醫!”


    ……


    禦醫給楊楓靈的手做了處理,止住了血,楓靈頷首道謝:“有勞禦醫。”她長出一口氣,還好沒有傷到其他地方。


    皇帝齊公賢坐在禦座之上,麵黑如墨,喝斥著推薦此少年的官員,及當時在場的禦前侍衛。而憐箏公主正發著呆,咬著嘴唇正在想什麽。


    楓靈眼神移至別處,她應該是在想葉寂然吧……莫名其妙,與己無關,不要再想了。


    可越是刻意避開,就想得越是投入。


    正在楓靈煩惱間,皇帝不知不覺地走近她身邊,突然喝道:“好哇,楊悟民,你竟敢罪犯欺君!”


    楓靈霎時間魂飛魄散,急忙跪下,心道萬事休矣,不知是皇上發現了她是女兒身還是看出她故意放走了刺客,說話亦帶了幾分顫音:“皇上恕罪,臣……”


    “嗬哈哈哈哈,狀元郎何必緊張,”皇帝卻笑嗬嗬地扶楓靈起身,溫和地說:“你明明會武功,怎麽說不會呢?悟民,現在你打敗了那個天下第一高手,你就是天下第一了!那你也就是朕的駙馬爺了,哈哈哈哈,真是絕世的駙馬啊!”


    他話音方落,楓靈和憐箏都是一嚇,幾乎同時提出抗議:“皇上(父皇)三思!”皇帝卻並未理睬她們,轉身對禮部尚書吩咐,今日大婚,要擺十裏酒席,普天同慶。


    這真的是史無前例的公主大婚,史無前例的比武招親,史無前例的比出了個刺客,史無前例的被文科狀元打跑了刺客後又被封為駙馬,史無前例的十裏酒宴,史無前例的普天同慶——更加史無前例的是,招的是個女駙馬!


    楓靈對皇家饗宴的唯一印象便是:喝酒。她不禁疑惑,是否隻有“喝酒”才是男人認為的慶祝方式?還好她酒量尚可,喝下去並無太大影響,隻是紅了麵龐。若非臉上有妝粉相助易容,必然是顯出一副女兒媚態來的。


    “諸愛卿請不要有什麽避諱,今日,朕隻是個嫁女兒的父親罷了,愛卿盡管放浪形骸,不礙的,哈哈哈,不礙的……”皇帝似乎也喝得醉醺醺的,說出了一番無邊無際的話之後,突然拉著楓靈進了禦花園,逃離了婚宴。


    七月流火,夜已微涼,陣陣秋風吹得酒意消散。楓靈不解:“皇上,您拉我到這來……做什麽?”


    皇帝轉頭仔細打量楓靈的臉,上上下下看了幾過,突然笑了:“還叫朕‘皇上’嗎,是不是應改口了?”


    楓靈恍然,不由得心下暗忖,既然現在逃不脫,就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兒臣拜見父皇!”


    她識理地跪下,那一刹那,倒是真有了麵對父親的感覺。


    “嗬嗬嗬,好孩子,平身,平身,不需多禮,”皇帝扶她起來,接著說,“不知為什麽,朕一見你就覺得親切,國師說憐兒的意中人會出現,朕一眼就看中了你。雖說繞了個大圈子,但最終,你才是最佳人選。”


    楓靈垂首,心底泛起一絲愧疚來,此刻的皇帝,真的隻是像個疼愛兒女的長輩,並非萬人之上的君主,若是他知道自己是女兒身,他又當如何看待自己?


    “憐兒現在是朕唯一的女兒,也是朕問鼎天下後生的第一個孩子,我比對太子還重視她,從她剛會走路就為她預備嫁妝,還蓋了一座駙馬府,明天,那裏就是你的府邸了,”皇帝頓了頓,眼神遊移,“時光飛逝啊,轉眼朕也到了嫁女兒的時候了,悟民,你,可一定要好好對待憐兒。”


    楓靈喉間一哽,無話可說,隻能點頭稱是。


    流箏宮居於後宮西側,前民時名為寒煙閣。宮中流水之上有一石橋,形若箏,故皇帝將此宮賜與憐箏公主後更名為流箏宮。


    楓靈站在流箏宮寢殿前,徘徊了許久,犯起了嘀咕。她向來匆忙,此時卻是真的是不知該如何是好,頭腦之中一團漿糊。


    如果沒發現自己的身份,這個刁蠻任性的小公主會不會殺了自己?如果她發現了自己不是個男人,那正中她意,楊楓靈人頭落地,她接著等她的葉寂然……該死,怎麽又不知不覺地想起他們兩個的事,現在最要緊的是自己的小命才對呐!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一個宮女悄然到了近前,笑嘻嘻道:“駙馬爺怎麽還在徘徊,公主已經等待您多時了。”


    楓靈疑怪地看著她,頗有些不敢相信:公主怎麽可能,在等自己?


    她垂首想了一陣子,換了和善的表情,笑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是伺候公主的麽?”


    “迴駙馬爺,奴婢叫清兒,還有一個和奴婢一樣伺候公主的,叫醒兒。”清兒的聲音甜甜的,看起來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


    清兒,醒兒。


    楓靈琢磨著這兩個頗有意味的名字,啞然失笑,難道公主怕自己迷糊嗎?


    “駙馬爺請進!”清兒已經大方打開了房門,楓靈連“自己酒醉無力推不開門”這麽個理由都不能用了。她磨磨蹭蹭地整了整衣襟,正了正紗冠,又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小步挪到了寢殿門口,探頭探腦地向內一看。


    令她驚訝的是,公主果然笑吟吟地坐在桌旁等她,隻是戴著鳳冠,那蓋頭被她自己揭開了。楓靈略感困惑地瞧了瞧地上的紅蓋頭:殿下,你不知道這蓋頭應該由新郎揭下來麽?


    不過,自己本就不是什麽“郎”,罷了。


    “駙馬,你來了,我等你好久了。”公主率先開了口,語帶急切。


    聽到這句意義不明的話,楓靈驚訝睜大了眼,麵上微微發燒,公主自覺失言,也紅了臉,尷尬轉向一邊。


    楓靈轉身關上房門,又是磨蹭了一陣,鼓起了勇氣之後轉過去,坐在桌旁。


    公主跳起來,急忙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刻意和楓靈保持著距離。這叫楓靈耳根都發了燙,氣氛愈發尷尬了。


    空氣裏隻有一種聲音,叫做,沒有聲音。


    許久,公主那一側傳來了弱弱的問話聲:“呃,那個,駙馬你要不要喝酒啊?”語氣小心謹慎,有著些許試探意味。


    楓靈一愣,心思百變,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遂精神一振,一改方才的尷尬拘謹,爽快道:“好!”


    公主嘿嘿一笑,好似陰謀得逞,迅速地翻開兩個杯子,取出偌大一壇酒。楓靈饒有興味地注視那兩個杯子,一個大概有男子的大拇指粗,另一個則是拳頭般的大小!


    公主將兩個杯子倒滿,其中那個小的當然歸了她自己,又一臉殷勤地將那個大的遞給楓靈,還裝模作樣地勸酒道:“駙馬,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


    楓靈大抵明白了公主的意圖,灑然一笑,故意調侃道:“那可怎麽行,公主,今天可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話畢,伸手去拿杯子,卻故意碰觸了她的手。憐箏玉指白皙有若削蔥根,皮膚滑嫩,隻輕輕碰觸,便覺到了那溫軟。


    明顯公主不知道楊楓靈的感受,被燙到一般將手縮開了,又哆哆嗦嗦地將杯子舉起來,低頭祝酒。


    楓靈忍笑,舉起杯來同她對飲。


    二人同時喝完二十杯酒——楓靈大杯,憐箏小杯——之後,憐箏已經開始堅持不住了,先前裝出來的高興勁一下全沒了,說出來的話也全都是“真言”了。


    “你這個混蛋,武功怎麽會比我都好,我居然敵不過你,”她自顧自地倒酒,好像完全忽視了楓靈的存在,也忘記了自己想要將這位駙馬爺灌醉的意圖,“你太可惡了,那天你居然、居然對我作出那樣的事情,我當時是個男人啊,你——”她俯身湊近楓靈,小聲問:“你該不是有斷袖之癖吧?”


    “……”


    楓靈不知如何作答,困窘之下毫無意識地伸手拿過那酒壇想給自己倒酒,誰知公主卻抱著酒壇子不撒手,還委屈得哭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葉大哥……他那般厲害,那般英挺,那般有男子氣概,但,他卻是個殺手!”


    楓靈默默無語,坐在一旁,聽著憐箏一句一句,絮絮叨叨,吐露著公主的小秘密:“那天我去考科舉也是想給葉大哥考個功名,那樣他不用當殺手了,哎~~”


    “可惜我寫不出漂亮的文章來……喂,你這家夥為什麽寫得那麽漂亮,你這麽惡劣的禍害怎麽能當上狀元……沒天理,實在是沒天理……”


    一股莫名的怒氣從丹田處竄起來,直直燒到了心口。楓靈不再留情,徑直奪過酒壇給自己斟酒,又重重的把它放下,敲在桌子上,將自己杯子裏的酒一口喝幹。便是這樣,也好像不夠痛快,她幹脆舉起壇來,咕咚咕咚,將一壇酒統統灌入腹中。


    她本指著用冰涼的酒液澆滅心頭那把火,卻忘了,酒是助燃之物。


    在她將酒壇從臉上移開時,憐箏的臉出現在她眼前,近在咫尺,近得可以聞到了她吐出的帶有酒味的氣息,不是酒味,簡直是真的酒一般。


    楓靈不甚清醒地搖了搖頭,想將酒熱甩去。憐箏離她太近,教她不由自主地想躲,整個人向後仰去,凳子翻倒,她整個人倒在了厚實的地毯上。


    真想睡去嗬……


    可是,有人不想讓她睡。


    “呀呀呀,你這個渾蛋!”公主突然發出了這般的聲音,熟悉的龍吟之聲迴響耳際,一把劍結結實實地紮在了楓靈臉旁一寸的地方。


    縱是再深的酒意,也一下子就醒了,楓靈閃身迴避,從旁滾了一圈站起身來。


    憐箏公主揮舞著從牆上抽出來的佩劍,醉得四處亂砍。


    左手是剛剛纏上了繃帶的,楓靈不想再用右手去抓劍鋒,隻好左右閃躲。公主劍術不精,身手卻很靈活,雖然沒什麽高深的招法,可她總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劍刺向楓靈閃躲的位置,無論楓靈躲得多快。


    看來憐香惜玉下去是不行的了,楓靈猛地用尚能自由活動的右手操起那個酒壇子,把它當盾抵住了劍鋒,逼近憐箏身體,迫得她不能動彈,隨後又迅速騰出手來,搶過她手裏的劍扔到了一邊。


    動作連貫,一氣嗬成。“嘩啦”一聲,酒壇落地碎了,佩劍也掉落一旁。


    而公主也不知是不是喝得太多,還是一陣追跑消耗了太多的力氣,一下子就倒在了楓靈懷裏。


    楓靈身子一僵,側咬著嘴唇,開始考慮如何收場的問題。


    門外傳來了另一個宮女的聲音,不是清兒那輕靈的聲音,而是稍微低沉,想必,就是醒兒了吧:“駙馬,出什麽事了嗎?”


    楓靈連忙作出醉醺醺的聲音,粗噶說道:“沒有,你們別多管閑事!”隨後就聽到了兩個丫頭的暗笑聲。


    總不能叫外麵的宮女來安置公主,楓靈歎了口氣,艱難地用右手把公主扶到床上。


    費了好一番工夫,楓靈才幫著公主蓋好了被子,卻沒敢為憐箏更衣,她生怕自己要是真這麽做了,明天憐箏公主就不止用劍來對付她了。


    “你怎麽能睡得怎麽香?”脫力地坐在床邊,看著憐箏熟睡的臉,楓靈有些忿然。


    把別人折騰了半死不活,自己卻睡得這麽香,真是可惡——可是,這睡相,怎麽覺得,那般可愛?


    憐箏麵色祥和,唿吸平穩,實在很難把現在這嫻靜模樣與剛才耍酒風的樣子聯係起來。楓靈愣愣看著憐箏的麵龐,覺得忽然耳根燒得厲害,可能,是方才酒喝太多了吧!


    應該是的,絕對是的。


    幸虧師父從小培養自己的酒量,否則,今晚這一關,肯定不好過。楓靈迷迷糊糊,試圖找點其他事情想想,好清醒一下。


    思緒又迴到了秦聖清那裏,他現在在做什麽呢?文弱恭謹如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最愛的女子成了另一個女子的丈夫,經曆著他二人不曾經曆過的,洞房花燭。


    風吹秋樹,宛若虯龍般的樹影在自己大紅色喜服上輕輕晃動。這本應該是穿在聖清身上的,才對。


    楓靈努力地迴想他的模樣,迴想他溫柔如水的眼神,清俊的麵龐……但這迴想,總是被其他的影子取代,比如說,當下眼前這張安睡的臉。


    隻是輕輕一瞥,心跳就又一次加速,一種奇妙的曖昧的情愫在血液裏奔湧,終於變作了名為“衝動”的舉措。


    楓靈輕輕地俯下身子,慢慢地靠攏憐箏的麵頰——如水馨香驀然鑽入鼻間,耳畔“咚咚”響著亂得沒了規律的心跳聲,她想吻下去——這與上次的權宜之計不同,楓靈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離著睡夢中的公主,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越來越近了,她又一次聞到了憐箏身上的香氣,女兒香。楓靈的鼻尖輕輕觸在了憐箏的鼻頭上——“我不嫁給你!”


    楓靈嚇了一跳,退後幾步,右手格擋,凝神靜氣了片刻後,見公主隻是翻了個身,緊了緊被子。她終於大膽地確信,公主確是在說夢話。


    慌張褪去後,浮起的,是無盡的驚懼和羞愧。


    “我,我剛才,是想做什麽?”楓靈喃喃,轉身到了桌案處,喝下了一大杯涼茶,醉意全無了。自己剛才想做什麽?楊楓靈,你發的什麽昏?


    她揮去頭腦裏的綺念,簡單收拾了地上的碎片,伏在桌上。身體已經疲憊不堪,心中卻仍是不寧靜,想睡也睡不著。


    這還是她在皇宮度過的第一個夜晚,還是趴在桌子上睡,本就不舒服,加上心思煩亂,更是難以成眠。


    宮外傳來了若有若無的更鼓聲,三更天,該預備上朝了吧……


    好不容易起了些許睡意,房頂傳來了奇異的響動。


    楓靈一時警覺,輕輕起身,打開了窗,一下子翻上了屋頂。她小心落足,未發出什麽聲音。倒是那個偷窺者,還未發現楓靈的存在,正掀開瓦片,往裏麵看。


    楓靈啼笑皆非,不由得暗忖:“居然有這種人,偷看別人的洞房花燭夜,反正長夜漫漫,睡不安生,逗逗她也好。”


    她壓低了聲音:“小賊,偷到皇宮裏來了!”


    那人一驚,迴過頭來,她戴著一層麵紗,看起來應當是個女人。楓靈笑吟吟歪著頭看她,雙拳準備了防備,卻沒想到那人一下子飛走了,連話都沒應。


    楓靈頓時覺得無趣,打了個嗬欠,準備迴去睡覺。眼睛卻瞥見了一樣物什,楓靈向前走了幾步,蹲身拾起那東西——一個藥瓶。


    好笨的小賊,東西沒偷著還丟了東西。楓靈好奇把瓶子打開,小心輕嗅,不覺訝然,居然是上好的金創藥。


    不是什麽怪奇東西,反倒叫楓靈皺眉沉思:此種傷藥是本朝沒有的,隻有南國雲南那邊才有,難道,她是南國的奸細?


    這一日事情實在太多,叫人腦子轉不過來,她沒再細想,便把藥塗在了受傷的左手上。


    清涼的傷藥滲入傷口,麻麻癢癢,卻感到舒適了許多。


    她又疲倦地打了個嗬欠,落地迴房,伏在案上沉沉地睡去了。


    一夜無事。


    “駙馬,駙馬。請起來吧,有客來訪。”楓靈在不知道是清兒還是醒兒的喚聲中醒來,一□□會到了腰酸背痛的感觸。陽光自門縫裏細細地射了進來,落在地上,看起來,此刻已日上三竿了。


    她簡單整了整衣襟,朝床的方向看去,見公主仍在熟睡之中,不覺莞爾,酒量這麽小,卻還想灌醉自己,真是自不量力的小家夥。


    推開門,刺眼的陽光攝入眼底。她輕輕眨動雙眼,伸手遮擋暖暖的陽光。光芒裏,她又看到了秦聖清那張清俊的麵龐。


    “駙馬爺,昨夜睡得可好。”聽起來像問候的話,卻沒聽出什麽問候的意思,楓靈便也客套著說:“好,好,不知秦兄如何?”


    秦聖清的臉上隱約閃過一絲落寞,但隻是一瞬間。他神色如常,彬彬有禮:“噢,駙馬,皇上剛才早朝時拔擢您為兵部尚書。秦某此來,是代聖上傳旨,通稟駙馬一聲,順便恭賀新婚。”


    這侍郎之職不過擔任了三日便喜獲升遷,叫楓靈暗自苦笑,做皇帝愛女的丈夫,原來還是條終南捷徑。


    她整理情緒,禮貌答道:“煩勞相告。”說著,向秦聖清欠了欠身。起落之間,竟有一種莫名的悲涼縈繞心頭。


    你我近在咫尺,卻終究不能相認。不過數月,便恍如隔世。


    秦聖清告辭之後,楓靈簡單的洗漱了一番,見公主還未醒,便獨自去向皇上請安,並代公主賠罪。皇帝倒是什麽都沒問,連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都沒有,隻是囑咐楓靈先不急著去尚書台,先歇幾天。楓靈笑著應承了,轉身便出了宮。


    她以駙馬的身份步出鹹康門,迴頭看了看籠罩在陽光裏的琉璃飛瓦,九重城闕,宛若一個巨大的金質鳥籠。


    現在要逃還來得及。楓靈生生轉過身,壓下了逃離的念頭,向著東城而去,那裏有她的新府邸,駙馬府。


    林尉是皇上給她的管家,一個年逾不惑的老實中年人。看著他心寬體胖的模樣,倒真叫楓靈覺得了親切,好像見到了父親楊尚文。


    “林尉,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進我房裏。”


    “諾。”


    “林尉,沒有我的命令不得為我請郎中,哪怕我病入膏肓。”


    “諾。”


    “林尉,沒有我的命令……”


    隨性地定了些古怪的家規後,楓靈到了臥房,和衣躺倒。她實在是沒有睡足,瞌睡得緊。駙馬府中高床軟臥,可是,偏偏還是睡不好,整個人為紛繁複雜的夢境所擾。


    她夢到電閃雷鳴,夢到濕冷的泥土氣息,夢到一個少女的背影,背對著自己。她慢慢地轉身,轉身,就快看到她的臉了!


    突然,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楓靈從夢中驚醒。


    仍舊是房頂麽,一片瓦掉落在地上,碎了。楓靈眉頭深鎖,滿腹狐疑,下床披上一件外衣便向外奔去。這次不是宮廷,她不再顧忌,一下上了房頂——依舊,是她,昨夜那個女人。


    見到楓靈,那人又是想逃,楓靈急忙在她離開之間跳到她身邊。


    她吃了一驚,險些掉下屋頂,楓靈連忙拉住她的手,向迴一掣,那人便借著慣性紮進了楓靈懷裏。用力過猛,險些把楓靈自己也帶下屋頂。


    待二人都立定,楓靈才借著月色看清她手裏的一個小瓶子掉在了屋瓦上,不禁愣了,亦鬆開了手:“你,是來給我送藥的?”


    她沒作答,在楓靈愣神之際又飛走了。


    【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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