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木乃伊一樣躺著,一條腿懸掛在床端(好似一躍而起的架勢)。血液仍在他的體內伴隨著一顆心髒搏動,肺部在唿吸,腸子在蠕動,神經在抽搐。


    現在可能覺得這是一個並不怎麽重要的細節,真實的情況是:劇院遭襲之時,天氣寒冷刺骨,整個上海灘白雪皚皚,是一種給人以觀賞的場麵。一場戲劇。一場大雪。天氣寒冷,月仙和班底同人在舞台上沸騰。《掃除日害》,顯然,這是一出具有強烈的影射現實之劇。這出戲在出事之前已經演過兩場,反映熱烈,已引起了上海當局和日本領事館的警惕和敵視。月仙和同仁們做著努力,就是希望人們在這寒冷刺骨的時刻沸騰起來,希望點燃那些火熱的心。周圍整個兒是人,可他們不知道哪個披著人皮。“轟隆”。是偷襲!整個世界碎裂成互不相幹的尖利的碎片。巨響發出時,月仙扮的嫦娥正從後台翩翩登場,踩著輕曼的台步像一陣白煙一樣飄至觀眾的眼前,劇場裏有人站起來竄著高兒地喝彩。就在這時,爆炸轟然響起,四分之一秒的唿嘯,漫天都是飛舞著的沉重的碎片。殘骸戲劇性地匯集,鐵片、塵土、灰煙、麵具奇妙混合。人群尖叫,在四分之一秒之後同時發出。月仙還沒來得及想發生了什麽事,眼前一黑,便像一匹馬一樣倒下了。


    外科醫生用了四個多小時才把紮進他身體裏的碎片取完。其中一塊直接擊中他左眼眼角的彈片,讓醫生花了大力氣。手術是成功的,醫生克服了在沒有施麻醉劑(眼部接近大腦和太陽穴,如施麻醉劑將導致死亡)和由被破壞的組織的皺褶造成的肌肉收縮。他揀了一條命。


    浮世歡 第三十三迴(2)


    除此,我已經沒有興趣再敘述其他受害者,——生活已經夠亂了!但我得提一提,月仙最得力的新搭檔,那從東北流亡到上海春鳴社班主竇華清,炸彈就在竇先生腳下爆開,沒有給他留下任何機會。在月仙被送往醫院時,有人把竇君的碎骨殘肉收集起來,匆匆抬走了。但未能徹底消除肉體的痕跡——拋灑的鮮血沾滿舞台。


    月仙穿越了死亡的威脅,一種至高無上的寧靜主宰了他。最可怕、最痛苦的一刻好像都了結了。並且,他的意識,他的頭腦,他的力量,都徹底脆弱無力、毫無用處。他好似一具雕塑,沒有生命、沒有思想,完全平靜到像是已經死亡。周圍的整個世界,都是脆弱的空想。


    他的腦袋裏是一片巨大的黑暗,黑暗裏唯有一條裂開的縫隙——一個未曾被黑暗占據的空白點。在這個空白點上,麵目模糊的人群來來往往。於是在這個越來越擠、越來越緊張的空白點上,出現了一個女子:一個真切的、容顏清晰的女子,正在人群裏走著。她身穿一件潔白色燕翎縐的露肩長裙,像旗袍但又非旗袍的領子,裙裾一直拖到了腳踝。裙子上搭了一條藍白相間的帶子,顏色極是調和,不過這身裝束倒不是很特別,妙的是她白若鵝雪的皮膚,給那白裙子一襯就顯得更白了,而且是那種天生的白裏帶紅。沒有施過脂粉的臉,再賠上那微鬈下梢的黑發,兩滴黑漆一樣的眼珠,黑白分明,直白得亮眼。他被她牢牢吸引,跟著她走,空白點旋即變成了一個窟窿,窟窿又變成一條隧道。他跟著她走過長長的隧道,彼此無言,走呀走呀走呀,整個隧道無邊無際無邊無際無邊無際……


    他那走投無路的虛弱


    大麵積流淌


    隻有遼闊的陰影,和巨大的空白


    在他的身旁靜止下來


    最後


    憂傷吞下了整個世界


    ……


    一時間,日本的一係列挑釁愈演愈烈。隨著事態的發展,上海的騷亂在持續擴大、升級,其緊張局勢,已經接近爆發戰爭的邊緣。


    浮世歡 第三十四迴(1)


    寂靜。仿佛是月仙所需要的良藥。


    寂靜持續了八天。


    然後,薄冰開始解凍,開始咯咯吱吱地塌陷。空氣裏響徹了喧囂,百葉窗、牆壁、地板,整個堅固的建築物,都開始震顫。


    一切都在崩塌、震顫。


    世界像一個脆弱的鈴鐺,打破了月仙所感覺到的沉寂。從醫院屋頂上掠過的風,發出陣陣尖叫。天空像一把虛弱的刀,唿嘯著向下墜落……緊接著就是突然的一聲聲巨響,震耳欲聾——高射炮響了起來!


    隨之,病房裏陸續有傷員被送進病房。嘈雜紛至遝來,他感到了醫生、護士的慌亂,和傷員的撕心裂肺的叫喚、無力的低聲呻吟。不久,他的病床就被新來的傷員擠到牆角去了。


    醫院變成了呻吟的工廠。


    因了他是所在病房裏來得最早的病人,護士把他和病床挪到牆腳時,覺得有義務把有關情況告知他:很遺憾,戰爭像瘟疫一樣在蔓延!


    他全身開始劇痛起來,仿佛是被呻吟折磨的。無處不在的呻吟,像皮帶一樣抽打著他,照著他的臉、腦袋、肩頭和脊背狠狠地抽打。他用抽搐、戰栗和痙攣來蓋住他的痛苦,恨不能緊貼著牆壁溜走。但他無法動彈。好像隻有他一聲不響,可怕又動蕩不安的沉默,如同活在漆黑的肚子裏。


    激烈的戰鬥在進行。


    空氣中飄蕩著令人窒息的塵煙味、火藥味、焦味和血腥味。爆炸聲糾纏著,跳躍著,像一陣陣瘋狂的歎息,似一匹拴在窗外的馬匹打著響鼻。


    病室裏不斷有新的呻吟替代停息的呻吟。月仙就這樣在不自覺地抓住生命不放的傷員們的呻吟中,渾噩、迷糊地等待著他的新生。


    不遠處傳來的爆炸聲和槍聲,不斷讓他的意識開始清醒,開始具體的掙紮,——隻有疼痛,沒有靈感。他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在生死之間搖蕩。黑暗顯得像一條無盡的長廊,四周的一切都在振蕩,仿佛一切都不牢固、動搖不定。


    整個騷動的、血淋淋的世界,劈頭蓋臉地在他的周圍爆開,轟隆不斷,震天動地。他承受著痛苦,但神經實在有些忍不住了。他無法確定他的傷口是否在糜爛,尤其是他的眼睛和腿。他的腿不能動彈,但疼痛難耐。病房裏的病人實在太多了,醫生和護士都忙不過來。結果,他亦忍不住發出呻吟。


    在混亂當中,護士終於降臨到他的病床前,解開了包紮在他腦殼上的綁帶。他露出了一隻渾濁的眼睛。護士俯下身,在他眼眶周圍仔細地擦拭了一遍,將他那傷口暴露無遺的左眼,重新用黑色的包布頭掩蓋。待把難看的部分遮住了,又迅速查看了他身上的其他傷口。


    這個護士的雙眸和胸脯出奇地大,嘴唇薄薄的,像水一樣光滑的臉上有青春痘,但並不妨礙她的漂亮。她說起話來聲音十分溫柔:


    “有好轉,夏先生,有好轉。儂可以睜開一隻眼睛啦!”


    她扶起他,把枕頭墊高了一些:


    “我喂儂吃點東西。儂會發現湯味道是老鮮美咯。”


    她微微卷了一小截袖子,打開湯盒,用湯勺舀起來,一勺勺地遞到他的嘴邊。湯汁溫軟地滑進他的體內,卻使他噎住了,她趕忙輕拍他的胸膛。他的胃在收縮,打了一個嗝。接著又重新開始。他的睜開的眼睛的前麵霧氣茫茫,像有一團濃霧。他含含糊糊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周遭,由於渾濁,他的眼睛隻能看清半明半暗的光線,光線刺得他的眼直眨。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搖晃:擁擠的病床,各式姿態的傷員,淩亂的綁帶、被單、軍裝,掛在床上的水壺,剝落的牆體,宛如一個傷痕累累的舊碼頭,迷亂得令人窒息。


    “全是傷兵!想勿到吧,上海所有醫院都快住滿啦,外麵還在趕建傷兵醫院嘞!”


    她謹慎地向他微笑了一下,他隱約看到了她的笑容。他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像被什麽東西卡住了喉嚨。


    恰在這時,病室的一個傷員突然像海嘯一般發出一聲淒厲而短促的叫喊。這一聲叫,使整個病室墜入了片刻的凝滯,好像一下子墜入無人的曠野。她放下湯勺站起來。沉默著。她一絲不苟地把輸液管從那傷員的身上拔了下來,輕輕地用被子蓋住了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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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三十四迴(2)


    又一個傷員結束了生命。


    她重新走迴來,可是剛迴到月仙的床邊,就又是一聲嘶啞的叫喊——仿佛向亡者誌哀。她立馬警覺地迴過頭:一個挨著窗戶的傷員正企圖自殺!這是個鼻子、半邊臉和一隻胳膊都在與敵人的戰鬥中被削掉了的戰士,頭上紮著綁帶,隻露出破裂的嘴巴,其餘麵部都消失了。他大概已經徹底崩潰,從被抬進醫院來他都一直在呻吟、哭泣、嘶啞地喊叫——或許是指望著再活上幾個星期!但現在,他拚盡全力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醫生趕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女護士那大大的眼睛裏仿佛快要流出眼淚來,——或是閃著驚恐的寒光?醫生一臉疲憊,無奈地搖了搖頭,取出一個本子畫了兩筆,然後點了一下病室裏剩下的人數,當看到角落裏目光凝滯、頭垂向一邊、嘴半張著的月仙時,停頓了一下。


    很快,兩個死去的年輕士兵被抬出了病室,空出來的病床立刻被新的傷員替代。


    一切都恢複了原樣,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呻吟。哭泣。唿喚。——下一個死去的將會是誰呢?


    月仙呆滯地打量著這個擁擠的病房,仿佛在迷糊的意識裏搜索著什麽,心髒因感到壓迫而收縮。女護士重又轉來,把湯罐、勺子收拾好,整理好被子和枕頭,然後在他的耳邊小聲道:


    “夏先生,今晚給儂換房間。”


    果然,天黑以後,護士把他換到了另一間病房。


    重新安頓下來後,他露出來的眼睛已經能看清周遭的物件。這是一間稍顯窄小的房間,但並不擁擠,空氣要好得多,病房的窗台上還有幾盆花,在燈光下一照,那花朵分外嬌豔,同時也發出淡淡的芬芳來。護士微笑著,說:“迭是臨時咯軍官病房,環境相對要好一些。儂還痛得厲害嗎?”


    接著,“夏先生勿是那種悲觀格人,儂在好轉了啦,要繼續進食。儂太虛弱,應該補充血氣,強健筋骨。”她的語氣很溫柔,仿若丁冬的流泉。


    他默然無語,像失去了語言知覺一樣——不知是不是射進他頸部的彈片造成的?這種無語現象倒沒有引起他內心的恐慌。他那像被薄霧一樣籠罩著的目光越過窗戶,試圖窺視天邊閃現於雲朵中的星辰。但窗外一片漆黑,隻有炮彈的火花在黑夜中迸濺。


    機關槍聲並不遠,好像就在兩三裏處射擊。


    戰爭在窗外演出,盡管他不斷地聽見像病人放的悶屁一樣傳來爆炸聲,但毫無感覺。麻木了。或者,他感到的都是幻覺,是他臆造的情節?這正是他活著的盲點所在:想知道某件事情是否確已發生。難道他正經曆的一切隻是一場幻夢?唯一能和真實聯係在一起的,隻有那像鵝一樣擠在一起的呻吟、哭泣、喊叫、唿喚,和令人窒息的嘈雜與掙紮。


    現在,這個病房一切靜止,像一個無人的地洞。裏麵一共六張病床,有六個病人,包括他本人。昏暗的燈光下,大家寂然不動,恰似他們都浸在水的裏麵。僅僅有一個病人在低聲地說著胡話,與他隻一床之隔。到了後半夜,胡話也停止了,轉而是一陣痛苦的呻吟,也是低低地,唯恐打擾了大家的清靜一般。


    天快亮的時候,這個軍官靜靜地死去了。


    軍官的屍體剛被抬走,床位即被新的傷員所占有。


    然而,令月仙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取而代之的,竟是他的師兄杜月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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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三十五迴(1)


    卻說杜月騫,衛生員用擔架把他抬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快不行了。他渾身是血,隻有雙唇和手指頭在微微抖動,其餘部分似乎都僵硬了。經過搶救,漫長漫長,他才稍稍恢複了知覺,但依然昏迷不醒。


    這個一向都不安分的貧嘴的主兒,現在默默無聲地躺著,好像什麽也不須說了。他的不肯安分守己害了他,但同時也幾乎成全了他:好像一個已經進入角色的演員,他在自己的身上塑造了一個英雄!


    別的就不說了,他一心想從戎!在徐三爺的幫助下,他混入了駐防上海的十九路軍。他原本指望著就此前途無量,不料人剛抖擻起來,吧唧一下就掉進了戰爭的大坑,陷入了可怕的夢魘。殊不知,他老人家活這麽大歲數還沒動過真刀真槍哪!——雖說以往在戲台上沒少舞刀弄棒,但那畢竟不過是娛人的“過河”把戲!


    “乖乖,這迴可玩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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