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感慶幸,船沒有被掀得底朝天!月仙異常冷靜,臉子盡管繃得緊緊的,咧著嘴,眼睛迎著狂風努力睜開著,一隻手握著鶯時的手,另一隻手則死死地抓著欄杆。再偏頭看時,船主已沒了蹤影!鶯時口裏喊著,卻聽不清喊什麽,似是要哭出聲來,又見她緊抿著嘴唇。“沒事兒的!沒事兒的!……”月仙大聲安慰,盡管嘴唇在發抖,但硬是把怯意咽了下去。船尾翹得厲害,船頭已經全部沒在了水中。被浪打走的船主,這會兒忽地又從水裏冒了出來,雙手攀住船頭,似乎要把它頂起來,那憋著的臉孔確是哭的樣子。月仙正要跟他喊話,船主卻先朝他嚎了一聲。猛地,一個巨浪像兇惡的仇敵一般從不遠處撲來,不及多想,他趕緊拽了拽鶯時,試圖穩住欄杆。不料,說時遲,那時快,巨浪一下子將他倆都打翻到了海裏。


    轉眼間,一切都模糊不清了。他沉入水中,閉住氣,掙紮著,肺都快要爆了!


    終於浮出水麵,他喘息著,急切地環顧四周,卻不見了鶯時的影子!他心如亂麻,腦子裏轟轟的,刹時一片空白,遭受的驚嚇比被水淹沒還要強烈。他大叫她的名字,充滿焦慮,帶著哭腔。


    虛驚一場!他很快聽到了她的應答,水性出色的船主救了她,使她躲過了一劫。船主這時又把她托到船尾,她扒著船沿,語不成聲地叫他的名字。他的身體從腳到脖頸都埋在水裏,幾乎難以唿吸,隻要這時再來一個浪頭,他保準會被浸沒在浪頭底下。他的手和腳在水裏胡亂地蹬著,他發現了一根繩子。費了老大勁兒,他抓住了那根纜繩,借著纜繩他攀上了翹著的船尾,伸手抓住了欄杆。


    身處絕境,脫險是不大可能了,但他們沒有徹底悲觀,在下一個浪頭還沒有撲來時,他們都保持著頭腦清醒。幸好,此時的浪潮已不像剛才那樣猛烈,他們屏住唿吸,牢牢地像水蛭一樣抓著船,雖然接連又有兩次大浪襲來,但都沒有將他們吞沒。船主不時地潛到水底下,一拱出來就又噢噢叫著,可是毫無用處,船還是在繼續往下沉。鶯時快要撐不住了,盡管月仙一手攀住船,一隻手極力挽著她,嘴裏不停地說著安慰話,但,眼看就要不行了!


    然而就在緊要關頭,隻聞一陣汽笛聲響,一艘大船正朝黃浦江的方向駛去。月仙大唿救命,鶯時也沙啞地唿救,船主亦噢噢地叫喊。就在輪船快要駛過去時,船上的一名水手發現了他們。


    終於,輪船向他們駛了過來。


    大船駛到他們的近處,放下一艘小艇,小艇用繩索吊著,由六個水手操縱,其中兩位隨小艇下到水裏。輪船上的許多乘客(基本上都是洋人),冒雨頂風跑到甲板上看熱鬧,有的在嚷嚷,有的試圖拍照,有的揮舞著手臂,有的甚至像看落水狗似地傻笑,冷靜的或許則想:今兒,算是目睹了一樁新聞的發生!


    接下來,小艇破浪而行,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們。在木船周圍轉了兩圈,小艇被洶湧的波浪逼退了兩次,富有經驗的水手在第三次,總算夠到了奄奄一息的鶯時,將她拽到了小艇上。此時,絕望的船主眼看著自己的船往下沉沒,徹底無可挽救了,腿一蹬,便遊過去攀住了小艇,水手順手把他拉上了艇。救了兩個人後,水手正待去救月仙之際,陡然,一個鋪天蓋地的浪潮從左麵卷了過來,來勢非常可怕,輪船上的人都嚷叫了起來,水手駕著小艇趕緊往後撤。


    當這浪濤過後,小船和月仙都已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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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十九迴(1)


    月仙醒來的時候,大汗淋漓。他清晰地記得做了一個夢,一個噩夢:他死勁兒抱著一口箱子,箱子突然爆炸,“轟隆隆”,眼前一片空白。然後就是他的蘇醒,緊跟著——意識表層的記憶就像從水底漸漸浮了上來。


    風暴已經停息。天空業已放晴。此時,離海上出事的時間已過了好幾天。


    他躺在崇明島上一個漁夫破舊的老屋裏,虛弱無力。連著幾天來,他身體發燙,處於昏迷狀態,不斷地說著胡話。漁夫的小女兒采娥每晚守著他,一盞煤氣燈長時間在他的頭頂上方發出噝噝聲。


    白天,除了守護他,她還要燒飯、劈柴、挑水,還要到海岸邊把父親打的魚拖迴家來。她的母親已經故世多年,兩個姐姐也出嫁了。她每天像一個旋轉的陀螺一樣忙個不停,現在又多了一個父親從海上撈迴來的病人,真連覺都沒法睡好了。


    他發著高燒,腦門子燙得嚇人,身上還有許多處撞傷與刮傷,有時痙攣有時發顫,滿嘴胡話。他打亂了她寧靜的生活。


    這會子,她光著腳,舀了盆熱水來,給他擦拭汗津津的四肢和臉龐。她那玲瓏的小臉通紅著,長長的睫毛,眼睛漆黑發亮,腦後紮著兩條長辮子,穿著一件寬鬆的衣衫(有很多皺褶),胸前係著一根係衣領的紅帶子,露出兩隻嫩藕般的手臂,多少有著青春女子的活潑與嫵媚。當她抬著手輕輕地給他擦拭時,就像撥動一根心弦一樣小心翼翼,仿佛把唿吸都屏住了。


    夜已經深了,安謐而寧靜。薄雲遮掩的月亮的清光,從窗外搖曳的樹枝間透進木屋來,散發出一股獨特的氤氳。寂靜細微的唿吸聲,像被時間切成千百個細小的碎片,在窗前帷幕般飄動……


    采娥給他擦完了臉子,便隔著被單輕輕地摩挲他的手臂,摩挲他的頭發。或許是她輕柔悠緩、小心翼翼的撫摩喚醒了他的意識,終於,他蘇醒了過來。


    他蘇醒過來,帶著審視的目光走出了渾噩,抓住了撫摩他的那隻纖手。有一瞬間,他以為那撫摩他的是鶯時。他叫了一聲他在迷糊中叫了上千遍的名字,試圖將她拉到懷中。


    他以為逃離了虛空落到了實處,卻遭遇了惶惑:采娥姑娘掙脫開來,有些不知所措,那俏麗的臉子兀自紅了一片兒。他頓時有些清醒,再定神看那站在旁邊的人兒時,卻是一個陌生的姑娘!這一驚非小,趕緊就要爬將起來,可又像沒有骨頭、沒有身體,隻那麽往上抬了一抬,腦袋沉甸甸的像頂著幾十斤重的鐵鍋一般,隻管死勁地支著胳膊。


    就在他快要翻滾到地上之際,采娥趕快重又過去穩住了他,重新讓他躺下。她抿了嘴微笑了笑,通紅著臉兒,那嘴唇有些微微顫著,似乎有話要說,但卻沒有說出來。等他稍微安靜下來後,她走出門,到了門口還扶著門框,迴轉頭看了一眼,然後迅速地到外麵把叼著煙袋兒的父親拉了進來。


    老漁夫跨進房門,從嘴皮子上抽出煙袋兒,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笑,道:“年輕人,你終於醒過來啦!還以為熬不住嘞,醒過來就好!好……”說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門子,“好,燒快退啦,我看再好好休息幾天就沒什麽大礙啦!”


    月仙眼珠子一睃,咂了咂嘴巴,又咬了咬嘴唇皮,有氣無力地問道:“我這是在什麽地方?我還沒死吧?”


    老漁夫哈哈笑了,舉起煙袋兒吸了一口,仿佛那煙吸到嘴裏甜津津、香噴噴的,濃黑的眉毛揚了揚,悠悠地把那讓人膩得慌的煙子味吐出來,道:“你是差不多翹辮子嘞啦!不過你命大……這是崇明島……”


    月仙聽了,心裏一驚,眼珠不由轉了一轉,轉到采娥姑娘的臉孔上,停住了,就那麽愣愣地呆看了一會兒,看得垂手而立的采娥心下慌亂,掩不住一臉的紅潮。她隻管垂下眼皮,搓著手尖兒,直覺得光腳板下有蟲子在亂拱亂爬,胸襟底下也像有一隻小魚兒在亂蹦,都快要站立不住。


    終是看清了不是鶯時,他的心怦怦亂跳了一陣,朝門外看去,外麵漆黑一片。


    浮世歡 第十九迴(2)


    “現在是夜裏啊?”他問。


    “對噢。天早黑!”


    “我躺了一天了吧?”


    老漁夫像被煙嗆了一下似的,猛咳了一聲,笑道:“喔唷!一天?你都躺了四天啦!”


    一股驚懼的力量使他一下子坐將起來,周身霎時有冷汗由毛孔排泄而出,暗色的臉子搐動著,隻管用那手指去剝那床上的破蘆葦。呆了一會兒,他掀開被單就要下床,口裏喃喃道:“我得走!馬上走,鶯時她……”說著隻覺得腦袋暈眩得厲害。


    見他晃蕩著要下地,老漁夫擺了擺手,不及將剛吸進口裏煙子吐掉,瞪眼道:“勿行勿行!看你的樣子,至少還得休息三四天怕才能恢複過來的!”說完,硬是將他按下躺倒。


    他也隻感到虛軟無力,好似被抽了筋一樣,而且渾身酸痛,尤其是右腿和膝蓋骨,有一股子鑽心的痛,伸手摸了一把,竟整個被草藥包紮著,心想,肯定是被撞傷了。無奈,隻得老老實實地躺著。不料,這時忽覺得口幹舌燥起來,好像剛吃了一大把鹽,嘴唇皮發幹,一嘴的燎泡,可又感到唇上有一陣濕熱,他伸舌頭舔了舔,竟是熱熱的血——定是剛才緊咬嘴唇給咬破了。采娥料著他是渴了,立馬拿了一隻粗碗,到缸邊舀上一碗水來。水缸就在外麵屋子裏,缸裏的水是富足的,都是她每天從兩裏外挑迴來的泉水,清涼解渴。


    他伸手捧著碗咕嚕咕嚕喝下去,連著喝了兩碗。然後側愣著臉子,兩隻眼珠子呆呆地瞅了瞅麵前這位麵容恬靜的少女,神情顯得十分陰鬱而黯然,甚至有些絕望。緊接著,又忽覺腹中空空,喝下的水竟在肚瓤子裏吵鬧著,饑餓感毫不猶豫地襲來。


    采娥早料知他醒來時會餓,因此已燉好了魚子稀粥。這幾天她每天都燉,每天都成了父親的早餐。她沒吭聲,很快出去燒火,嘩嘩熱好了,端進來。他吃了大半鍋兒!他悶頭吃,她則安靜地站在一邊,隨時準備給他的碗裏盛滿。仿佛他是個孩子,而她像個大人,臉上洋溢著淺笑。這時候,從海上吹來的風把外麵的木門吹得啪啪直響,也隱約地傳來了狗吠聲。她微笑著看他出了神,直到他突然流下淚來。


    她有些慌了手腳。這時候老漁夫已經迴屋躺下了,正在黑暗中支著腳,銜著煙袋兒,噴著煙霧。累了一天了,吸著煙躺下是老漁夫最悠閑快活的時候。


    她像是犯了錯兒,不知道怎樣才能令他高興。時間都仿佛凝固了,屋外極其靜謐,隻有自然之聲,偶有夜鳥的鳴叫與老漁夫抽煙時發出的咳嗽。夜色蒼茫。從壁頭上的窗口,可望見滿天的星辰。空氣中有海洋、樹木和花草的氣息,亦有魚子稀粥的濃香和一股子草藥味。在一片茫茫不著邊際的沉寂裏麵,她的心上一陣急跳,含糊而深沉,穿透蒼茫。直到這時,他才知道,這個姑娘不會說話。


    又躺了一個白晝,他憂心忡忡,情緒沮喪,腦子裏無時無刻不充滿那被占據內心的人兒。


    鶯時生死未卜,彼此隔絕,他感到強烈的不適,身體裏充滿了焦灼。他憔悴地躺在空落落的屋子裏,看著陌生而漸覺幾許熟悉的采娥姑娘整天忙裏忙外。這個姑娘溫婉靈秀,勤勞心善,可惜是個啞巴!她精心地侍候他,使他仿佛覺得她像自己的母親或是妹子。就那麽靜靜地、恍恍惚惚地躺著,由於虛弱無力而引起的焦愁,加倍了他對鶯時的惦念與擔憂。


    他對鶯時的安危一無所知!空氣中凝聚著滯重和窒悶,腦子裏亂糟糟的,血在身體裏翻騰,滔滔不絕。


    他實在呆不下去了。他得趕緊走!這天早上,趁采娥出去挑水之際,他翻身下床,踉蹌著出了門。暈頭轉向地到了海岸邊,可是沒有可乘坐的船。他跌跌撞撞地沿著沙軟如棉的海灘走了好遠,蔚藍的蒼穹下,滿目翠綠,空氣清涼,鳥語花香,生機盎然。他頭昏目眩,精疲力竭,隻覺得熱血在沸騰,一切都亂紛紛的,腿腳像拴上鐵球腳鐐似的沉甸甸的,關節和腿上的傷處愈發腫脹難忍,仿佛要毀掉一般。


    浮世歡 第十九迴(3)


    他頹然跌倒在地。直到采娥找來,二話不說就扶著他往迴走。


    她扶著他(不如說是背或扛著),他仍痛得齜牙咧嘴,她倒好像有些生氣了。但她什麽也不說。再次走過那些海灘,他覺得海灘上的一些房屋和船兒都顫動起來,天空變得灰沉沉的,一切都遊移不定。他沒有一種能平心靜氣承受一切的姿態,隻感到昏暈、沉重,仿佛周圍的世界在無可抵擋地下陷。


    帶著微妙的、模糊的恐懼,他滿腦子都是鶯時的影子。


    一股子不斷降落、降落的情緒緊緊地將他攫住。


    一種陰鬱的力量在他內心澎湃。


    他眼前朦朦朧朧有一道窄窄的白光,像一片白雲湧來,又迅捷地退縮迴去。他恍恍惚惚,腦子裏也不知道想些什麽,隻喃喃道:“我想找一艘船……我要過江!”


    他不得不躺下來,不得不繼續享用那苦澀的草藥,而且得防止跌倒或碰撞。他已經熟悉了房間裏的每件物什,目光掃視簡陋的屋壁,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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