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兩人同時駭了一跳,但還沒迴過神來,就見光柱閃了一下就滅了。


    一場虛驚。原來是旅館的老板歐茨先生,他這會兒用流利的漢語道:“我正想去叫二位,不想二位先知道了!快!不能從正門走了,跟我來……這後麵有個暗門!”借著走廊昏黃的燈光,他在前頭領著,又迴頭看了看他們兩人,“糟糕!你們沒帶雨具嗎?”月仙搔了下頭,可不嗎!忒急了把這茬給忽略了。


    歐茨先生說了聲“等著!”立馬又折迴前台,眨眼間又返迴來了,手上多了件雨披,不過他還抱歉道:“真對不住,就這一件,二位對付著用吧!”說著,將雨披遞到月仙手中,又急匆匆地領著他們往旅館後頭走。他打開了後麵的小暗門,道:“出了這裏,就沿著牆走,拐過前麵的一巷子再往左,走兩百米左右有一個彎道,出了彎道是馬路了。二位保重,恕不遠送了!”說完,和他們拉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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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十七迴(3)


    月仙道:“夏某沒認錯朋友!多謝您這幾天仗義相護,給您添麻煩了……我記著您的好!”說著,給他鞠了一躬。


    鶯時也正要施禮,歐茨先生趕忙擺手:“就不要多禮了!趕快吧,我還得敷衍搜查呢!”正說著,就傳來了劇烈的打門聲。


    心善的歐茨先生說了聲“後會有期”,急忙關了暗門,就奔前台大門去了。


    月仙麻利地給鶯時套上雨披,頂著突然變得密集起來的雨點,相互攙扶著,匆匆照記下的路線往外疾走。馬不停蹄,朦朧中,摸著模糊的空蕩蕩的道兒,一直走到天漸漸放亮,總算挨到了天桂大舞台附近。


    月仙這時已被沒完沒了的雨淋透了,一路上,盡管鶯時恨不能將雨披扯大了讓他鑽到裏頭來,他則隻管握了她的手絹,不停地揩擦腦門子,他額頭上全是熱汗呢!到了戲院附近,月仙這才蒼白著臉說:“鶯時,你暫且在這屋牆邊等著,我過去探探情況,一會兒就迴來!”說完,放下皮包,緊握了一下她的手,不待她將雨披給他,轉身就彎過磚牆朝前麵的戲院疾走而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頂著大雨迴來了,而且左顧右盼顯得十分警覺,好像後麵有人跟蹤似的,非常蹊蹺。到了鶯時等著的屋牆前,立即拐過來,見鶯時還好好地待在原地,深深地舒了口氣,拉過她的手:“鶯時,戲院進不去,城裏也沒法待了,得想別的法!”他緊張地說。鶯時眼光炯炯地看著他,道:“怎麽了,月仙?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我也不知道怎麽迴事。戲院門口有一幫軍人把守,見到我就嚷著追了過來,真莫名其妙了!”


    “追來了嗎?”


    “幸虧我跑得快,跑過幾個街巷,把他們甩掉了!”


    “你確定是軍人沒弄錯嗎?”


    “應該沒錯兒!不僅穿著軍人的裝束,都荷槍實彈呢!”


    “會不會是戲院裏鬧了什麽亂子?”


    “這可說不準,事先也沒有什麽征兆不是!真邪了門了!”


    來不及多說,月仙攜著鶯時,冒著愈下愈大的雨踏過路上的積水,又繞過兩個街口,到了福州路(俗稱四馬路),此時天已大亮,已經陸續有人披著雨衣打著傘出現在街道上,電車亦開始打鈴運行了。怕被戲迷認出自己,月仙不敢乘電車,兩人雇了一輛馬車,放下簾子從西藏路這頭穿過漫長而盛極一時的福州路,直奔外灘的浦江碼頭而去。


    到了碼頭,打發了車夫,兩人又租了一條貨船,和船主說好了價錢後,立即起航奔崇明島駛去。


    浮世歡 第十八迴(1)


    月仙哪裏知道,那些守在戲院門口的軍人是衝著他們來的,包括那些搜查旅館的人,都是侯天奎的部下!一向和月仙稱朋道友的侯將軍,竟遣派其掌控的軍隊和調動上海的人際關係,展開對阮家小姐搜索的大網,並試圖置月仙於死地。為了達到目的,他是動真格兒了!


    其實月仙一直擔心的是上海的薛讕秋,因為,薛家雖礙於麵子已經和阮家解除了婚約,但受辱的薛讕秋保不準正鬱悶著呢,誰能料得他不會找自己出氣?在他看來,薛家才是這上海灘唯一的威脅,因此一直提防著,一點都不曾馬虎,但這段時間也未見他到戲院鬧過什麽事不是!正想著,一股勁風夾雜著雨點從江麵上襲來,他縮了縮身子,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鶯時趕緊攬住他,說:“你全身都濕透了,可千萬不要生病了才好!”說著,將套著雨披的身子緊貼在他的身上,她那看著他的眼睛,眼瞼和睫毛上都掛滿了水珠。


    月仙把濕衣服脫下來,將船艙裏的一條幹麻布裹在身上,然後兩人緊靠坐在船艙裏,透過雨簾眺望著黃浦江岸上的景象。煙雨浩渺中,屹立在黃浦江畔各式堂皇壯麗的建築鱗次櫛比、依稀可見。蒙蒙的雨幕中,仍可感受到“萬國建築群”那堅實、雄渾與莊嚴的非凡氣勢。


    船隨江水順流而下,江岸景色盡入眼底,可謂氣象萬千,如同山脈的建築群、沿岸的綠蔭、碼頭、停泊的大大小小之輪船舟楫,便見外白渡橋和上海最早的公園——外灘公園,說話間又到了蘇州河與滔滔黃浦江的交匯處。船行得並不快,由於風雨交加,船主抱怨著:


    “迭啥天來啥!真是怪……往年可沒有這麽多雨阿是!”


    “勿格(合)算、勿格算!迭風是越刮越杜(大)哉,船太吃力了啦……喔唷!”


    月仙道:“您盡管開,隻要安全抵達,租金到時候可以另算一份,不會對不起您的!”


    船主:“阿勿是那個意思哉,迭天氣喜怒勿測,我呀——擔心過不了江咯!”


    接著又說:“嗨嗨,江水漲得蠻厲害喲!”


    鶯時有些忐忑,迴轉臉來道:“不會有什麽危險吧?”


    船主:“勿礙勿礙!我已經在迭條江上跑了十多年啦!”


    緊接著一聲炸雷,船主趕緊收住了話,抬頭望了望天,嘟囔道:“迭鬼天氣!”


    “今年雨水多噢,長江流域可遭了杜災格!”


    “報上說整個長江中下遊都被洪水泡住啦!”


    月仙沒吱聲,隻把眉峰皺著,流露出幾許陰鬱。鶯時覺得他有些異樣,便將腦袋緊緊地靠在他的身上,船雖不住地搖晃,她還是緩緩地放鬆了下來。靜靜地聽著雨聲風聲和船下滔滔的波浪聲,目視著江岸,盡管陰雨連綿,但沿途勝景幾乎一覽無餘。


    鶯時這數天來,人雖在滬上,卻是不曾遊逛過這千姿百態、光怪陸離的上海灘,隻好趁此逃離之機匆匆一瞥。盡管看得不甚真切,也仿佛嗅到那都市濃鬱的氣味了,隻覺得這幾乎算是一個浮光掠影的旅程罷。因此,默默在心裏畫了一幅隻屬於她的上海地圖,哪怕以後不再抵達也算珍藏了一份紀念。


    她不問月仙,將去的是個什麽地方,亦不問他關於上海的一切,什麽也不問……全身心地隨了他,緊緊地和他在一處,就那麽攬著他,依在他的胸前,盡管她覺得鼻子裏酸酸的,眼上蒙了一層水。


    她的眸子裏顯出一股嬌怯與柔情,心弦同鳴的表情在臉上閃爍。她將凝眸注視江岸的眼神收迴來,輕輕地拿了他的手撫按著她的顫動的心口,突然有許多話想對他說,可身子隨船身晃動著,喉嚨像打了結似的,想說的話怎麽也說不出來。


    此時,冒雨頂風向江流挺進的船主兀自唱起了號子,聲音高亢磅礴,直衝雲霄。月仙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額,一隻手緊摟著她,另一隻手抓著船舷,緊咬了一下嘴唇皮,道:“鶯時,真委屈你了!這麽混一截過一截,我真……”


    鶯時微微搖了搖頭,說:“這有什麽關係呢!我們一起渡過這個難關,等完全渡過去了,什麽事也沒有了,咱們就可過安生的日子!能始終和你在一處,我很高興!”


    浮世歡 第十八迴(2)


    他蒼白的臉上燃起一點兒笑容,仰臉望著前方,沉著臉子,那顯得有幾分堅挺的鼻尖子上仿佛生發出一縷浮光來,好似透著他是個有條理有計劃的人。他抿嘴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咱們要去的這個島,實在說,我還沒到過呢!隻是聽了同行的一些人常提起,有一次堂會也差點沒去成。聽說是個不錯的地兒,島上四季宜人,環境也幽雅,很有田園風光,還有森林、湖水、古刹呢!而且盛產花卉、水果和魚蝦……”


    鶯時眼圈兒先有些紅了,微笑了一笑,說:“就這麽想著,我也覺得好呢!如果可以,我倒是十分願意和你在那樣的地方生活……”


    月仙:“我真希望咱們能找到個安身立命之地,不受紛擾,不再四處闖蕩,就那麽安安心心地度過一輩子……”說著,輕喟了一口氣。


    兩廂叨著話兒,憧憬著未來,彼此嘴角都翹著,微微露著笑。鶯時的臉上有些紅潮,紅得都有些不正常,額前的覆發被風吹得有些蓬亂,那一雙漆黑的眼睛亦被風吹得半閉著,擁出很長的掛著水珠的睫毛來。嗅著撲麵而來的混沌著雨水的江風,也驅散了她內心的惶惑,甚至忘記了他們身處窘境,仿佛這顛簸的船開向的是觸手可及的甜蜜與幸福。


    船沿江行去,從天而降的雨不僅毫無停歇的意思,反而是越下越大,整個江麵和江岸上的景象也在茫茫雨幕中變得愈發朦朧起來,仿佛罩上了神秘的麵紗。鶯時還是第一次乘船,盡管並不暈船,但隨著船的顛簸,她仍忍不住有一陣陣暈眩,尤其快到吳淞口時,都有些把持不住了,隻管緊緊地挽住月仙,期待著趕快到達目的地。


    不料想,卻應了那句俗語:“屋漏偏遭連陰雨,行船更遇擋頭風。”船剛到吳淞口,竟刮起了大風來!船幾乎停滯不前了,顛簸得也越厲害,船主剛才還喊著號子,這會兒也噤聲不語了,那臉色是不用提了——沒有一絲笑容,沉著臉子,大聲道:“江風蠻厲害噢!”


    勉強向前行駛了一陣,已經到了吳淞口外,岸上半圓形的古炮台隱約可見,可是夾雜著雨點的狂風,幾乎使人睜不開眼睛。驀地,艙壁隨著一聲沉悶的轟隆聲劇烈地震顫起來,像是撞到礁石一般。月仙大聲對船主喊道:“我看撐不住!您就趕快靠岸吧!”


    船主也急了:“喔喲……真見鬼!靠勿了岸咯!”


    正值潮汐,在漲潮,大風橫著刮,船又剛好處在長江、浦江與東海的三股“相會”的水域,浩瀚的浪濤之中,隻見青、黃、綠三色涇渭分明,在遼闊的江麵上呈現出色彩鮮明的“三夾水”,既蔚為奇觀、變幻莫測,又兇險之極。


    船身劇烈地震蕩,隨風鼓浪地搖撼著漂流,船主一籌莫展,聽任狂風擺布,月仙和鶯時都屏住了唿吸。大風來勢兇猛,海上一片驚濤駭浪,船主想逆流,可是已經遲了。海浪擊碎了舷牆,甲板上被水淹了一層。鶯時尖叫起來,伸出一隻手牢牢抓住欄杆,另一手緊緊攥著月仙的腕子,臉色煞白,宛若驚弓之鳥。


    月仙極力穩住,口裏還喃喃著:“沒事兒,鶯時!沒事兒的……”卻也是戰戰兢兢,手冷如鐵。危急中竟找不出話來安慰她,隻連連說沒事兒不要緊不要緊!然而船已經漏水了,艙裏在嘩嘩地進水,狂風在發飆,傾側的船身在猛烈地上下跳躍。船主雖是見慣了大風大浪,但這會兒也哇哇大叫著,聽不清楚他叫什麽,不過肯定不是歡唿。


    風雨交加,海浪翻騰,不留情麵。整個世界化成一片茫茫滔滔的灰暗,船在激烈地動蕩,漂流。圍繞他們的除了大風大浪、衝過甲板的濤水和撞擊聲,就沒有別的了。幾乎不能唿吸,隻能聽其自然,什麽都不能想,除了默默祈禱!


    船艙裏進了很多水,又是一個浪潮襲過,隨著一陣嘎嘎作響,船尾翹了起來,船頭幾乎栽在了水中。沒轍了!沒轍了!在這洶湧的波濤中,小船很難抵擋得住,無可避免地將要被淹沒!船主幾乎瘋狂了,異常狂野地想挽救自己的船,可無濟於事,潮水正不斷地往船裏湧。鶯時恐懼得幾乎無法動彈,仿佛感到死亡已經臨頭,逃不出這場劫難了,因此不再驚叫,隻緊攥著月仙的手,眼神哀哀地望著他。


    浮世歡 第十八迴(3)


    船主的樣子更叫人可憐,圓盤形的臉龐已經被潮水模糊了,像犯了錯誤似的不知所措,詛咒的抱怨聲變成了絕望:


    “天噢!天噢!”


    船在掙紮,在晃動,在震顫。每當船激烈地晃動一次,傾斜的船身就要下沉一截,並發出嘎嘎的脆裂聲響。他們隨身攜帶的皮包已經被水衝蕩走了,船上的一隻空箱子則劈劈啪啪地翻滾著。忽地,一個巨浪從後麵翻卷過來,來勢兇猛,無異於要給他們以致命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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