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不知林聽雲的心思,見她沉默的久了,不由生疑:“林師傅是有不方便的地方嗎?”


    真等阿四向聖上開口,可就完了。


    考慮到將來假期,林聽雲將心中顧慮說了一半,絞盡腦汁搜刮出一些新鮮事吸引阿四的注意:“再過些時候就是秋獮,如果四娘嫌日子過得清閑了,不如練一練騎射,好在秋獮當日一展風采。”


    春蒐、夏藐、秋獮、冬狩是農暇時分對於山林禽獸的安排。春日任由野獸繁殖,夏日去除危害糧食的動物,而秋日裏正是豐收的季節,不但要在農田收割作物,還得注意不讓野獸侵襲莊稼和家禽。待到冬日,便能盡情地捕獵,儲備過冬。


    而對於皇帝,秋獮也是鼓勵軍士的重要活動。碰巧姬宴平跑去北境,楚王近日待產,阿四與太子一並去,還能占了皇帝身邊的左右位置。


    那匹姬宴平從鬥金閣白饒來的大宛馬還在天苑閑養著,阿四也能借機牽出來遛一遛。想到這,阿四的心情又好起來,興衝衝要去和馬兒親近。


    林聽雲見阿四不再提加課的事,目送學生離開。轉頭就去找老下屬,問問哪個有時間來頂上自己的班,這皇子師的工作是一日也留不得了。


    天苑閑裏頭養著的大都是各方進貢的名馬,算得上是皇帝珍藏。宮人力士們精心愛護著,甚至要比對待自己更愛護馬兒。從前阿四是不能理解這種珍重的,直到她在鬥金閣漲了見識,這樣一匹健壯的汗血寶馬,足以在鼎都內買一套宅院。


    而尋常寒門出身的官吏,兢兢業業一生的積蓄,也就是一處宅院罷了。


    模樣可愛的小馬駒,再添上價值高昂的光環,又是阿姊送的禮物。三重緣由下,阿四相當珍視姬宴平送她的小馬駒,進馬廄前叫人準備好黃豆和麥子,預備親自喂養。


    門一開,阿四探頭掃視一周,並不見馬駒,隻有一匹白馬在內。


    阿四皺眉道:“是不是走錯了?瞧著並不像是我的馬。”


    負責養馬的力士頓時一驚,再三確認後伏地道:“四公主容稟,這正是半年前宋大王送來的馬,不敢有錯的。”


    “可是……我的是馬駒啊。”阿四上下打量那匹白馬,比自己高出一截,完全不像是記憶中的小馬駒。


    力士實實在在鬆口氣:“半載已過,小馬駒長成少年,已然能為公主馳騁了。”


    “這馬兒脾性如何?”阿四湊近瞧一眼,見馬兒皮毛順滑,頗有神駿姿態,勉強認可了力士的話。隻是歇了親自喂食的心思,眼瞧著白馬身量不小,萬一發起脾氣來,她可遭不住。


    宮人將準備的黃豆和麥子送出食槽,力士在一旁講解白馬的飲食習慣,細致的連早晚睜眼閉眼的時辰都如數家珍。至於脾氣,那必須是最溫和親人的,天苑閑裏再找不出第二匹的好馬。


    在力士鍥而不舍的誇讚下,阿四擦洗雙手,鼓起勇氣抓一把豆料送到白馬嘴邊。白馬識趣地吃了,抬馬首輕蹭阿四的手背。


    阿四伸出另一隻手摸鬃毛,笑道:“那就給你起個名吧,你和阿姊家的鸚鵡一樣通體白色,就叫你雪衣。”單靠自己,可取不出這樣的好名。阿四為自己移花接木的命名感到得意,“迴頭和玄貓放在一起,黑白相映,一定好看。”


    阿四本來是打算為不久後的秋獮再選一馬兒,現在倒省事了,直接用雪衣。


    此後半月,阿四是一日不落地趕去給雪衣喂食,偶爾撞見洗馬,親手拿了刷子幫著刷洗,得空就騎著雪衣四處跑。林聽雲介紹了合適的騎射先生,單獨教導阿四使用弓箭。阿四為了不在秋獮空手而歸,卯足了勁兒學習。


    身邊的宮人整日跟著誇:“四娘是生來的神射手!”


    直到某日姬赤華生產,阿四被太子親自叫去,她才意識到:原來時間過得這樣快。


    考量到姬赤華這胎後,皇室近幾年大概是不會有新生兒的,阿四提早得到了關於生育方麵的教導——旁觀阿姊生孩子。早年玉照生長壽時,姬宴平被齊王逮去過。阿四還聽姬宴平抱怨來著,沒想到一轉眼就輪到自己了。


    姬赤華被轉移到提前備好的產房,不慌不忙地喝湯,見阿四進來笑得和藹可親:“阿四來了。這湯滋味不錯,進一些吧?”


    阿四略有些膽戰心驚,難得安靜地坐在睡床邊喝湯,宮人添湯還被阿四攔了:“我吃飽了。”


    姬赤華笑:“阿四別怕,吃這點哪裏足夠呢?”


    總歸不是她生,阿四確實不該怕,但姬赤華這樣的鎮靜,倒讓阿四越發慌張:“我吃不下了。倒是阿姊還好麽?痛不痛?”


    “還好吧。”姬赤華笑眯眯地迴答。


    屋內的空地鋪滿厚實的軟褥,橫木懸掛,這就是姬赤華生子的地方。


    為助產,姬赤華要站立倚靠橫木,順利的話,孩子會落在醫師手裏,或者軟褥上。


    阿四盡力克製腦海中各種血腥的場景,往日海量的脾胃今天一口也不能多塞,戰戰兢兢地被宮人牽到屏風後坐著。太子瞧妹妹坐立不安的模樣,思及阿四年幼,她問:“這樣難安?不如我們去隔壁的屋子等候?”


    “不用了,就在這吧。”阿四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揪成一團抱膝坐著,滿臉擔憂:“二姊應當是很痛的吧?怎麽連聲響都沒有?”


    “再過一刻鍾,或許就能聽見唿痛了。”另一中年女聲從身後傳來。


    阿四嚇了一跳,轉頭看去,正是左相陳姰。左相是姬赤華的阿娘,今日會來也是情理之中。方才阿四太過慌亂,竟沒能注意到已有人在內。


    阿四莫名尷尬一笑:“左相也來了?”


    左相作為過來人,即便擔憂女兒的情況,瞧著也比阿四鎮靜許多,出言緩解阿四的緊張:“確實該讓少年人知曉生育之苦,若是我當年知道生子是這般苦楚,未必能打定主意生二娘。”


    不知過了多久,阿四聽見姬赤華開始唿痛。麵前的屏風隻能讓人大致看到屋內人的身影動作,聲響在此刻被無限放大,阿四的心被高高吊起。醫師口中都是好消息,但姬赤華所承受的痛苦是真實的。阿四不忍直視姬赤華的生產全程,刻意將目光移開,她見身側的太子麵色凝重,而身後的左相雙手交握。


    這是一場漫長的、僅屬於姬赤華的搏鬥。


    作為旁觀者,隻能等候、祈禱一個好的結果。


    唯有此刻,阿四發現信仰是有用的。不為其他,隻為在這望不到邊的等候中尋找一點寄托,賦予無法把握的事可以祈求的方向。


    阿四大腦空空地抬頭望天,耳邊是姬赤華痛極的嘶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說服自己。


    她這可是八十年陽壽換來的後門,福祿壽俱全,無論如何姬赤華也會平安無事的對吧?


    第108章


    “哇——”


    嬰兒的哭聲傳來時, 坐著的人齊刷刷站起來,緊隨其後的就是一聲來自姬赤華的嗬罵。這是阿四開天辟地頭一迴聽見姬赤華罵了一句髒話,大概是在抱怨這難忍又漫長的疼痛。


    太子和左相不約而同地笑了:“二娘情況不錯, 終於可以放心了。”


    隻要母子平安, 其餘的都不要緊。


    孩子先一步被乳母抱來給左相瞧一眼,左相匆匆瞥一眼孩子, 就往裏頭去陪伴女兒。後頭姬赤華則在兩個醫師的小心攙扶下, 靠在換了簇新褥子的睡床上休養生息。劇烈的疼痛生生忍過去, 疲乏勁兒湧上來, 姬赤華又累又困,偏生疼得睡不著。


    阿四想跟上去看看二姊, 沒走兩步就被太子抓住後脖頸, 太子說:“隻要二娘平安就好, 現在她正是渾身狼狽的時候,未必有心力與我們說話,讓她先好好休息。”


    乳母喜氣洋洋地將孩子紅彤彤的笑臉露出來一麵, 又將孩子抱下去擦身了。阿四眼巴巴地望著,半晌才想起來問一句:“是女兒吧?”


    太子沉吟片刻:“應當是吧。都說小孩子看得準,阿四覺得是女兒應該就是吧。”


    可惜阿四已經過了三歲好騙的階段, 盤膝坐著將手肘抵在膝蓋上,手撐著臉道:“肯定是女兒了, 不然乳母哪兒能笑得這樣高興。”


    沒甚消息就是好消息,這個孩子鐵板釘釘是個女兒。


    太子緊貼著阿四坐下,順手捏了一把阿四的腳腕,在阿四抗議前突然道:“阿四這兒怎麽有一塊青色印記?粗看著倒像兩個字。”


    阿四跟著瞅一眼, 長襪不知何時被自己揪掉了露出腳脖子上的青色胎記:“這個胎記啊,好像是生來就有的, 模模糊糊的也認不出是什麽字。”胎記最大的作用就是辨別嬰兒了,阿四這個特殊,保管是丟不了的孩子。


    閑來無事時,阿四也揣度過,說不準是鬼差留下的印記。這種仿佛認識又不認識的字,她隻在鬼差那裏見過。


    產婦為大,阿四和太子兩人等到裏頭一概清理幹淨,才跟著端盆拿褥子的宮人、醫師,從側邊打開的小門七拐八拐的出去。暫時一個月裏,醫師都得輪流住在偏屋守著楚王和小皇孫。


    阿四來時天色擦黑,緊張許久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抬頭望天,漫天星辰閃耀。


    太子笑道:“不知不覺竟過了四個時辰了。四娘今夜是迴丹陽閣休息,還是跟我去甘露殿麵見母親?”


    “這麽晚了,阿姊還要去見阿娘嗎?”阿四雖愛湊熱鬧,但更愛重身體健康,要知道不睡覺可是會長不高的。


    她搖搖頭道:“我剛才不覺得困乏,現在卻累得不行了,我先迴去睡一覺。”說完,打了個哈欠。


    “也好,那你先迴去吧。”太子揉揉阿四的腦袋,為妹妹係緊披肩,隨後朝南麵走了。


    阿四目送太子走出一段路,坐上雪姑叫來的步輦迴家去洗漱睡覺。


    自還周殿一路走來,越臨近甘露殿便越敞亮,甘露殿更是燈火通明。太子不用走近就知道此刻在等候的不隻有皇帝一人。


    冬嫿親自在門口候著,遠遠望見太子的身影就湊上前來笑道:“太子殿下來了,聖上與兩位親王在內等候許久了。”宮人殷勤地接走太子的披風,留在外間絕不多進一步。


    大周至高至親的姊妹屏退外人,與彼此談笑。


    晉王溫酒一杯置於皇帝手邊,皇帝欣然飲下,側首笑看太子:“我兒快進來,坐下與我同飲一杯。”


    “喏。”太子坐於長案另一側,伸手想要接過晉王手中的活計。“阿姨,這酒還是交由我來溫吧。”


    晉王擺擺手:“我這些年偏好擺弄這些酒具,這是我樂意做的,你隻管坐著就好了。來,嚐嚐我煮的青梅酒。”說著,晉王替太子也滿上一杯,酒壺裏倒了個幹淨。


    齊王笑:“大娘哪一點都好,就是太守禮了。她樂意做就由得她去吧,千金也換不來的,你隻管受用了這杯酒吧。”晉王樂得煮酒,卻不肯受阿姊笑話,倆姊妹便你一言我一語的迴敬。


    窗門大開著,任明月與星光隨清風入屋,皇帝舉杯與太子共飲,笑問:“二娘處都還好吧?”


    太子將今夜的事慢慢說來,歎道:“瞧二娘模樣,叫人心疼。”


    “平安無事就好。”皇帝拋開酒杯,指著天西邊道:“東有啟明,西有長庚。今夜長庚星大亮,二娘之子就叫長庚吧。”


    長庚是好名,讀來與長壽像是親姊妹。


    太子笑:“二娘素來與玉照要好,兩家孩子一處養大,來日也有個照應。”


    “是了,以後叫兩小孩同住在宮裏養著,瞧著也熱鬧一些。”皇帝說完新生兒的取名大事,還記得眼前的大兒,叫宮人將爐上熱著的湯餅端來給一晚上沒吃東西的太子。


    皇帝說:“你自二娘腹痛起便滴水未進,不利腸胃,好好吃一些,今夜睡在我這兒也是不妨事的。”


    太子應下,雙手接過湯餅吃了。晉王又給太子倒酒:“才二十多歲的年紀,不要操心太多,我們都還沒老去,就算是太子也還是個大孩子呢。”


    丹陽閣的屋子裏也有一碗提早備下的熱乎湯餅,阿四三兩口吃盡,猶嫌不夠。雪姑勸說:“夜裏吃的多,是要積食的。少吃一些反倒能睡得香甜。”


    第二日阿四起個大早,湊到還周殿才知一概不見人。阿四在屋外兜兜轉兩圈,到底忍住了沒進門,乖乖往弘文館去上學。


    偏生學士們嚴守口舌,半個字也沒提起楚王生子的事,阿四連小侄兒的名都沒處問去。直到午時下學,阿四路上碰到帶著孩子進宮的玉照。長壽大半年沒見阿四,已經將小阿姨忘得差不多了,睜著圓眼安靜地窩在乳母懷裏打量人。


    阿四摘了腰間的香囊去逗長壽,問玉照:“今天怎麽把孩子帶進宮了?”


    玉照捏著女兒的小胖手說:“還不是為了這小祖宗,小長壽有了妹妹長庚,當然要去見一麵。”


    “長庚?”阿四念叨兩聲,“二姊女兒的大名麽?”


    “除了她也沒旁人了。”玉照望天色估摸時間,“你這時候不在弘文館讀書,跑出來作何?才聽得大學士誇獎你勤勉,不會今日又逃課出來了吧?”


    哪有!


    阿四憤憤道:“才不是呢,午後要去校場學騎射。再說了,我從沒逃過課的。”


    玉照敷衍地應聲:“是了是了,隻要沒被抓住把柄,就可以當做無事發生的。聖上那邊還等著見長壽,我們就先走一步了。”


    阿四將金燦燦的香囊留在長壽手裏,轉身往原先的目的地校場走了兩步,最後還是忍不住和身邊的宮人說:“我們要不也去甘露殿吧,我也好幾天沒見阿娘了。”


    小宮人低眉順眼地提醒:“公主的雪衣馬已經牽出來了,正等著公主去喂草料。”


    曆經十數日,阿四終於和自己的白馬建立了初步的友誼,實在是不合適半途而廢。幾經掙紮,阿四還是如約去見了自家雪衣馬。


    阿四一邊給馬兒喂豆子,一邊和被林聽雲臨時指派來給自己做騎射師傅的副官說閑話:“最近宮外有沒有關於玉照阿姊的故事?我今天被她嘲笑了,我得找迴場子。”


    副官凝神細思,認真迴答:“嗣端王為人端方,風評良好,並無不妥當的地方。”


    “什麽?”阿四險些驚掉下巴,別人也就算了,這話怎麽樣也和玉照不搭邊啊。


    副官道:“從前嗣端王或有些風流,但小王孫出生後都改了,一心撲在公務上,外人都說嗣端王浪子迴頭金不換呢。”


    阿四震驚之餘,努力迴想近兩年的事,發現玉照真的不再養男人了。之前送出王府的侍男再沒迴來,府裏也沒有添新人,每日按時往宗正寺點卯,理事有模有樣,儼然是淑太主的下一任接班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八十年陽壽換的公主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舍自不甘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舍自不甘心並收藏八十年陽壽換的公主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