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連連擺手,“我是想起三姊在這兒還有事未安排妥當,因此來問一問,這些人是打算如何安置?”


    “依照宋王製定的規矩,圈養院內,直至十五歲。”女官微微笑,“他們今日妄自走出院門,曬半個時辰的日頭傷了肌膚,需在廊下罰跪三個時辰。”


    聽到這裏,阿四就知道這批人無需再多問了。


    阿四說:“既如此,就多勞你操心了。”又說兩句閑話,阿四帶著人告辭。


    本就被嚴加管教的小宦如何能從院子裏擅自跑出去?無非就是他們被刻意地“放”出門了。


    他們吃的用的都是上佳,像珍寶一樣地被愛護,同時也要煉去脾性,變得柔軟而膽怯才好。慘痛的教訓在前,這次貿然地出門,可能是這群小宦十五歲前唯一一次離開屋子了。


    阿四不期然地又想起宋王府內同樣邁不出門的趙孺人,或許姬宴平更喜歡被她掌握著生存的男人。


    七歲的生辰之後,每個人麵對阿四不再將她當成幼童,而是半個成人,她所說的話語開始擁有非同一般的影響力。為此,阿四需要更謹慎地對待學習和交際。


    轉眼間,阿四兀自度過了忙碌的一個月。


    自有書記載起,天子春分祭日、夏至祭地、秋分祭月、冬至祭天1。從這一年的春分起,阿四也得歸屬於百官之列,跟著四處跑動。


    八月初九的淩晨,阿四被垂珠從床上撈起,睡眼朦朧地任由宮人動作,她邊打哈欠邊問:“外頭天還黑著,怎麽就叫起了?”


    雪姑解釋:“天之南有大星,曰南極老人。見之,國泰民安2。白日很難見星辰的,因此需得清晨守候。”


    阿四隨便塞了些吃食進肚子,雪姑在一旁打包些許零嘴,坐輦與皇帝會和。皇帝出行乘金輅,阿四乘厭翟車跟在在太子與楚王後,再有其餘麵熟的宗親百官各有符合禮製的車架。


    等天蒙蒙亮時,漫長的隊伍抵達南郊,於南郊行祭月典禮。放眼望去,全是身穿禮服的官員。宗親紮堆的一塊裏,阿四還瞧見了姬若水的單薄身影。過於消瘦的人在人群中也分外顯眼。


    阿四從沒起這樣早過,裝作恭敬地站在太子身後,借著楚王的遮掩,悄悄吃袖中的蜜餞。等身上帶的零嘴吃盡了,天邊將將亮起,禮部的官員終於將漫長的祝詞誦讀完畢。


    再有些感懷南極老人星的儀式,一星半點兒也沒能落在阿四眼裏,她靠在姬赤華的手臂上半夢半醒地睡著了。


    或許有人瞧見,但都在楚大王的笑容中保持緘默。


    總歸來說,大星出現就好,小孩困覺也是沒辦法的事。


    等阿四的意識迴歸,她已經窩在太子懷裏坐上迴城的車了。


    她迷蒙地問:“祭月結束了嗎?”


    太子失笑:“是啊,已經結束了,我們已經在迴宮的路上了。”


    “嗯?要迴家了嗎?”阿四從太子懷裏爬出來,略有羞慚地說,“二姊懷孕五月,我卻靠著她睡著了。”


    太子說:“你二姊生龍活虎,用不著擔心。若不是我接過手,她都打算自己抱你迴來。至於阿四,你才多大呢,犯困才是正常的。”


    玉照和姬赤華都不同於阿四認知中需要細心嗬護的孕婦,她們除了身體上的變化,生活工作都與平時無差別。非說的話,那就是姬赤華本就懶散些,孕後有了更好的借口偷懶。


    阿四接受了長姊的安慰:“下迴我會再早些睡的,這樣早起也穩妥些。”


    太子卻說:“不要責怪自己,有些事上寬於待己也沒什麽。”


    這些過度的禮節有些繁瑣了,本也不必讓阿四早起的。麻煩的事情在許多名義的包裹下,成為一種資格和認可,仔細想來,本也是件很無趣的事。


    阿四笑:“長姊是嚴於律己、寬於待人。”


    隊伍中人多眼雜,車外裏三層外三層的禁軍,並不是一個談事情的好地方。阿四本是有些話想和太子說的,比如姬若水的事,再例如好手藝的白案,話語在口中轉悠一圈,又咽下去了。


    下車時,皇帝又叫走了太子,阿四眼巴巴瞧著,知道她們是有正事,不好打擾。


    楚王晚一步出來,將阿四的神情看在眼裏,於是上前牽走妹妹往鴻臚寺的衙門暫坐。


    皇城內的屋子瞧著都相仿,用的家具擺設往往是沒有內宮來的好,阿四隨意掃一眼,倒是很空蕩。


    姬赤華打發人手去備茶,轉頭與阿四說:“近日有使節來訪,她們都忙著呢,這兒倒空下來了。”


    阿四問:“是哪國使節,這樣討人喜歡?”


    “是西女國。”姬赤華笑語,“聽說西女國皆是女人,略無男子。生女歸屬母親,生男歸屬夫,且男多不舉。規矩太過新奇,她們都想去,我想著今日無事,幹脆由得她們去。”


    這西女國與阿四先前聽過的東女國又是兩樣的情景了。


    阿四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我也有點想見識。”


    姬赤華說:“等她們迴來再說吧,來日叫她們帶你去和西女國的人聊一聊。”


    “阿姊不好奇嗎?”


    “我的話,要是碰見太過奇特的事,會忍不住一探究竟。可惜西女國路途遙遠,實在不適合我去遊玩啊。既然是注定到不了的地方,略微知道一些傳言即可。”


    姬赤華摸了摸日漸圓滾的腹部,笑道:“如果她們有什麽生女的法門,我倒是很想聽一聽的。”


    阿四將手搭在姬赤華的手上,“我覺得應該就是個女兒吧。”


    姬赤華笑問:“當真?”


    “當真。”阿四天真又鄭重地說,“我第一眼瞧著就覺得是女兒,料想肯定是女兒的。”


    “那就借阿四吉言了。”


    第103章


    八月初十是雪姑親口說過的諸事不宜, 阿四雖然不信這些,但她熱愛放假,特地讓雪姑在這天去弘文館與謝大學士說清道明。初十的日子是旬末, 這一日本就休沐。阿四預備八月十一去溫泉宮, 自然得再想法子。於是她讓雪姑記一些神神叨叨的話,最好是能讓謝大學士允了她的假。


    也不知雪姑和謝大學士說了些什麽, 這一天阿四舒坦地在丹陽閣窩了一天。


    阿四靠在坐床的引枕上, 翻看新送來的傳奇故事, 有些好奇雪姑到底是怎麽說服謝大學士的, 她便問了。


    雪姑坦言:“我也隻是記下了欽天監頒布的皇曆上的日子,信口一說罷了。真論起來, 或許是因為我姓神吧。”


    皇曆一物正是從大周起才發行的, 官印的日曆在民間甚是推崇, 在不同的日子裏還有標注行事宜忌,相當符合時下人的習慣。


    阿四頗有些同感:“也是,饒是誰人聽你姓神, 多少也要顧及的。就是我這樣全然不信的,聽了你說的,心中也有惴惴。”


    萬一這種奇異的天賦是血脈裏帶著的呢?


    就算不靠譜, 但雪姑姓神誒。特殊的姓,代表的是特別的先祖, 傳說中的人物總有些非凡色彩,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雪姑笑說:“四娘未必是真信,不過是想著多玩一日罷。”


    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了,阿四嘿然。


    既得了師傅的應允, 阿四晚間去甘露殿陪皇帝阿娘用膳,高高興興地把事情一說。皇帝對小孩愛玩一事看得很開, 隨口就允許了阿四的行程。


    皇帝說:“你探望大郎也是好的,他近來身子不好,你去時記得攜太醫署的醫師一道。”說完又賜了金銀珍寶給阿四。


    平日裏皇帝麵上對姬若水很冷落的,私底下卻也不少關心。太醫署的醫師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往江陵縣公府上看診,再將脈案上呈。姬若水的脆弱身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阿四猜不透皇帝阿娘的心思,隻是習以為常地應下:“我記下了。總說大兄身體欠佳,但我總覺他是能活很久的。”


    皇帝聽過一笑:“大郎身體疲弱,自知苦楚,自然會多加修養。反倒是健康活潑的人仗著身體健壯,往往會做一些危機自身的事。”


    阿四最近讀書用功,典故張口就來:“夫善遊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1。就是這個道理吧。”


    “不錯,就憑四娘近日裏的用功,也該出門去痛快玩幾日的。”皇帝頷首笑讚。


    阿四眼前一亮,順坡下驢:“好呀,要是阿娘許我,我就過幾日再迴來。”


    隻要阿四能安排妥當,不去觸碰危險的遊戲,皇帝隨她去哪兒玩三日。


    倒是齊王有些不放心,齊王養過淘氣女兒姬宴平後,對孩子的奇思妙想半點也不信任,硬是叫了一名看著就端肅正經的女官跟著阿四一起去溫泉宮。


    她的原話是:“阿四原先是乖巧的,偏偏和三娘玩得來,學得淘氣。得叫個可靠的人盯著,免得也往外跑了。”


    阿四一聽就知道,三姊往邊關去之前,肯定沒能征求齊王阿姨的意見。


    從前姬宴平犯事,齊王是絕不隔夜,當日就教訓。後來孩子長大了,皇帝都勸著不能傷小孩臉麵,反倒是養大了姬宴平的膽子。還叫姬宴平學得一身親娘攆不上的本領,在外快活。


    瞧瞧,親母女之間生的氣,還沒散呢。


    林師傅處就要比謝大學士好說話,答應著不會懈怠每日一套拳法,就順順利利地達成目的,順帶領了兩個會水的禁軍。


    上一世,阿四是學過遊泳的。先在溪水的某一節搭上石頭蓄水,而後在親長的護持下蹬腿劃水,慢慢的、用了大概半個月學會遊泳。但那畢竟是許久前的日子,阿四現在連當時周圍的人都記不清了,隻隱約記得自己是學過的。


    從頭學起成了必然,阿四進入溫泉宮見到姬若水便問:“大兄是會遊泳的嗎?”


    “阿四想學這個?”姬若水笑道,“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想到要學遊泳了?”


    阿四比劃指頭,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間空出一點點距離,說:“也是有可能會用到的,感覺也很有趣。”


    姬若水畏寒,穿的比常人要嚴實。他自塌上起身,步履輕緩地走到阿四身前,握住阿四比劃的手,笑得縱容又無奈:“知道了,是有什麽事想來問我?”


    隻這一句,屋內侍候的宮人便安靜地退下。


    阿四跟著大兄在榻上坐,嬉皮笑臉:“大兄怎麽知道?”


    “遊泳罷了,你早不學晚不學,非得入秋了來溫泉宮學?”姬若水閉眼間,顯出眼下一抹青黑,“多半是來問趙家的事吧,我最近也就忙活這點了。”


    阿四嘿嘿笑:“我也曉得大兄辛苦,隻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柳嬤嬤離開後,我兩眼一抹黑,什麽消息也不知曉了。太子阿姊忙得找不到人,我想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就隻能直接來問大兄了。”


    “你這不是想弄明白,是想聽故事了吧。就是奔著有趣來的。”姬若水輕瞥妹妹,麵上稍有不自然。


    阿四眼睛多尖啊,立刻分辨出姬若水修飾過麵容:“大兄也是,有空往眼下塗黑粉,想來也並非十分忙碌。”


    她礙著姬若水坐,扯著衣袖說:“三姊都往北境去了,就是有什麽要緊事也都過去了,你就和我說說吧。”


    “……你倒是眼明。”姬若水無法,隻得挑揀些事說了。


    考慮到溫泉宮人多口雜,姬若水隻用了戰國故事代替:“古晉國原有六卿,占據晉國大量的土地和人口,六卿共同執政的同時彼此攻伐,其中兩家被四家吞並。前世之事後事之師,剩下的智、韓、趙、魏四家便更加警惕。其中最為強大的智家,野心勃勃。智伯以為國捐地的名義要求其餘三家各獻出一萬戶土地。”


    阿四直抒胸臆:“這誰能願意幹呀。”


    “是啊,所以智伯得寸進尺,被三家合起夥來打敗了。這就是三家分晉的故事。”一口氣說了許多話,姬若水端起茶杯飲熱茶順氣。


    然而,姬若水的故事講完了,阿四的疑惑卻沒能得到解答。她眼巴巴瞧姬若水喝盡了杯中熱湯,也沒聽見下文。


    阿四隻得再問:“然後呢?”


    “就沒有然後了。”姬若水歎息,“這事做不得太明顯,不然容易遭到反噬。因此我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在溫泉宮泡泡茶,以求來日。”


    這就完了?


    她半個字都不信。


    阿四狐疑,將屋裏屋外打量一遍,最終落迴姬若水的臉麵上:“大兄這臉上白白黑黑的,是何時畫上去的?我看著都要掉粉了,應該不是為迎接我打扮的吧?”


    既然不是為她做準備,那就是之前接待過其他的人?


    不然姬若水好好的修養期間,做什麽渾身齊整地靠在小廳裏,肯定是在內室一身裏衣躺在睡床上歇息才對。


    阿四像是抓住了關鍵證據,看姬若水好似壞人,學尤熙熙抱胸說話:“明明才見了外人,卻瞞著我。”


    姬若水感慨:“四娘這不是能從人事裏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了嗎?”


    他很欣慰地說:“人沒了底氣就要尋找靠山,所以他們來見我了。三家聯合才敢與智伯抗衡,所以這事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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