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太子二十有二,未有夫侍且膝下無子,這般千載難逢的好時機,鼎都內無論高門寒門都卯足了勁兒往裏頭送人。這事兒在宮裏宮外鬧得沸沸揚揚的,阿四走到哪兒都能聽到有人在議論。


    畢竟是風華正茂的太子,誰人不向往?


    ——聽說,掖庭給宜春北苑的用度都是最寬裕的,吃用都精心挑揀。


    ——真羨慕啊,朱門出身的小郎就是不一樣,今兒太子殿下還在那兒擺宴招待友人呢。


    某天,阿四在去立政殿的路上又聽見了類似的話。


    這可不得了,阿姊們吃喝玩樂居然不帶她,太極宮都看膩了,她得去東宮湊湊熱鬧。


    她每旬去立政殿報道一迴,每迴都磨磨蹭蹭的,進了立政殿也想方設法地擺脫學習、恨不得前腳進門,後腳就退出門去。謝有容想管教又下不了手,隻能隨她去。


    阿四和往常一樣點個卯,留下伴讀閔玄璧給謝有容打發時間,然後從立政殿後門溜出去。她頂著宮人們若有若無的視線,光明正大地帶著宮人從光順門跨出去,大搖大擺地敲響殿內省的門,叫出一隊力士抬步輦,載著小公主穩穩當當地穿過無數衙門,從通訓門拐入東宮。


    力士們的腳步又輕又快,阿四扒著扶手,坐得高高的,放眼望去隻能看見人俯身行禮的腦袋。孟乳母對於阿四的決定從來隻善後不先一步叫人通傳,而後陪同坐著,摘去阿四發間、衣袖裏不知打哪兒沾的花瓣。


    步輦落在宜春北苑裏的花樹下,阿四使人摘了兩枝花拿在手心,信步往屋裏進。耳邊若有若無的樂聲逐漸清晰,裏頭並未像阿四想的那樣美食成堆,美酒作池,僅僅是太子與三五好友並妹妹姬赤華在閣樓說話,四麵飄風的閣樓下三三兩兩的小郎或坐或臥,也在笑談。


    孟乳母等人未經允許並不上樓,阿四獨自拿著花枝被宮人抱上閣樓,等她站穩,宮人守候在樓梯口,不再入內。最先入眼的是樂師,與阿四以為的美人奏樂不同,樂是專門的樂師來奏的。年過半百的琴師將花白的頭發梳得整齊得體,手下流淌出悅耳的聲調,帶著與窗外仿佛的春意。


    她的琴音確實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就連完全不通樂理的幼童也聽得欣然,至少阿四在甘露殿常見的俊秀琴師們做不到。


    阿四駐足靜靜聽了一段,分出一枝花留在琴師的琴邊。她帶著僅剩的一枝花繞過屏風後,恰一陣春風拂過,便有人側首看來,她們的笑聲隨花的香氣灌入阿四的五感,“……攜花報春來,阿四這是帶了一枝春啊。”


    話音剛落,耳邊盤旋的樂聲越發輕快,帶著急急的風和快快的雨,迴應報春之花,裹挾著人進入春日。


    端王孫女玉照縣主笑道:“此前太子殿下說要行雅事、見雅人,我原是不信的。而今看來,清嘉琴音是一,清嘉其人是二,又添了四娘這一樁,已然湊足三雅了。”


    姬赤華對“雅不雅的”是很不屑的,她自認是天底下最大的俗人,於是指著右側坐著的兩個娘子道:“這姊妹二人,一人名大雅,一人名小雅,難道不是五雅嗎?”


    大雅笑道:“將‘雅’宣之於口,就已經落入下乘,何必再爭辯?”


    阿四期期艾艾地把從庭中借來的花,獻給太子阿姊,“呐,送給長姊。”


    “謝過阿四。”太子把阿四團入懷裏坐著,接過她遞過來的花插入手邊喝空的酒壺中,順手將酒壺往姬赤華方向一推,“我叫你們來,可不是為了這方麵的雅,而是為著下麵那些美人的。好妹妹,就隨我附庸風雅一迴,你今兒投中哪個小郎,明日你生辰,就帶哪個小郎隨你出宮歸府。就添作我贈你的生辰之禮。”


    玉照縣主又笑:“原是這等雅事。可惜都是些頑石般的男人,稱不上是好禮,叫我說還不如四娘這一支雪魄冰花1。今日風可不小,若是吹散了花,怪叫人心疼的。”


    對於下方的小郎們,皇帝與太子誰也沒想過要遮掩此事的目的,隻要看的順眼、不要太蠢笨、偶爾能解解乏,是誰都無所謂。太子至今連這二三十人的臉與姓名都沒記住,她大方道:“那更好,由著風吹散這朵梔子花,多少人身上落了花瓣都一樣,全送給二妹了。哦對,要是哪個小郎接到花枝,就以他為首。”


    “好好好!這才有點意思。”玉照縣主唯恐天下不亂地催促,“二娘快,春神要給你保媒拉纖了,讓我們來替你數一數。”


    太子話放出來,做妹妹的自然要接住。


    於投壺一道,少有人及得上姬赤華,她拈花信手一丟,果然正遇狂風,吹散了半數的花瓣,雪白柔軟的落花在風中卷曲,眨眼間如冰雪消融,消失在人眼中。


    阿四在確認周圍沒有吃喝隻有酒後,原地表演一個發呆,又在姬赤華散出梔子花時飛速扒上太子的肩頭,占據有利位置看熱鬧。太子攬住她背脊,順意起身向窗外探看,由阿四看足興。


    第22章


    能入選宮中的,自是家中人細致教導過的小郎。他們先見花落,再望太子於閣樓半隱的身姿,談笑聲頓時一靜,又複再起,那一朵殘花就在片刻間落入人掌心。


    阿四定睛去看,僅剩半拉的梔子花被一隻纖美細長的手握著,那小郎低眉俯首去嗅未散的濃香,密長的眼睫緩慢地扇動,輕妙地向上一瞥眼,秀紅的唇齒間輕微張合,又抿下一花瓣,沾花而笑。


    太子對此類小郎司空見慣,隨意掃了一眼大概記下得了梔子花的人,低頭就見阿四一副看直了眼的模樣。她心中暗笑不已,卻也擔憂孩子學壞了,遂抱人從圍欄邊迴到裏間,與姬赤華笑道:“你可知道那拿了花的是誰?”


    姬赤華胸有成竹,頭也不抬地迴答:“無非就是那幾個,大多還是要矜持幾分做做樣子的。”


    “猜猜嘛,”玉照縣主手肘推姬赤華,搶她手裏的香囊,“別擺弄那個香囊了,說說。”


    姬赤華避開她的動作,飛快翻手收起那枚玉鏤雕的小香球,“這有什麽好猜的。你院子裏難道少了男人?”


    阿四的眼神轉來轉去,沒看出姬赤華將香球收到哪兒去了,但她在姬赤華收起來之前在那香球的底部看見一個“謝”字。這個距離,太子應該也是能看清的,她們是商量好了吧。


    話說迴來,剛才那個行事曖昧的小郎,似乎有幾分眼熟,是不是謝有容那個排行十九的族弟?


    謝十九?


    “是謝十九郎。”太子放下阿四,端起茶潤潤喉。


    玉照縣主怪叫一聲:“謝十九?”


    她趴在姬赤華背上做出一副傷心模樣:“果然是送進宮來了。我早該知道的,謝家十數年嬌養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肯定是大有所圖。早八百年見了他一麵,我就念念不忘……”


    一番話說的姬赤華翻白眼,伸手掐她軟肉,“差不多得了,從我身上下來。你要是喜歡,以後多來我府上住吧。”


    她對自己的力道有數,本就是有意丟中謝十九的。皇帝後院人同輩的兄弟在東宮裏像什麽樣,挪個地方好吃好喝養著,也算少一點被禦史念叨的傳聞。


    玉照縣主怕癢,連滾帶爬從姬赤華背上下來,不忘抓住她的手問:“這可是你說的,我可等著了。”


    “嗯嗯,”姬赤華敷衍地應承,“來吧來吧,我讓人把他洗幹淨等著你來。過幾年風聲過去,送你都成。”


    天呐、天呐……


    阿四震驚之下,從桌上摸來一塊果脯堵住自己的嘴。


    原來謝十九才是那個手握劇本的男人,什麽傳聞中的絕色美人入宮侍奉,無奈受人忌恨落入東宮,宮外有癡心王孫苦等,卻被太子妹妹看中……


    所以,根本就是皇帝、太子都嫌麻煩,把人往外推,姬赤華也不感興趣,任由玉照縣主采擷嗎?


    太子無奈搖頭:“玉照,你在男色上還是要收斂一點。上次那個楊小郎也是,何必鬧得滿城風雨?”


    玉照縣主委屈:“他不樂意就直說,我又沒強求,明明是你情我願的事情,他家裏人也說的好好的。一進我家門看見我院裏幾個侍從就哭著喊著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這不是胡扯嗎?”


    她生來就要三四十人伺候,在家淨手後拭水的都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更不要說冬日裏溫床的、平日裏陪床的。僅僅一個男人,那就是拆了他,那也是服侍不過來的。


    “再說了,哪有同一張臉半個月還看不膩的?”玉照縣主握著阿四的手搖一搖,“四娘你說是不是?”


    “是!”阿四深以為然,要是能再讓她近距離觀摩一下就更好了。


    這話說的,聽的人都是低頭笑。


    大雅靠在妹妹小雅身上說:“市井中都傳說,端王孫冬日不用炭火,而用伎男香肌暖手,再有風雪苦寒之際,使宮伎密圍於坐側,以美男子抵禦寒氣呢。”


    “一派胡言,”玉照縣主矢口否定,“大多數男人一旦出汗就臭不可聞,養出這麽多‘芳香撲鼻’的男人就為了取暖,太費時費力。”


    姬赤華懶洋洋地抬眼看她,指出她的錯漏:“這麽清楚,試過了是吧?”


    被一眼看破的玉照縣主惱羞成怒,破罐子破摔:“我真金白銀養著這麽多人,又不能替我傳宗接代,總得給他們找點事做吧?不然白吃白喝我的?”


    為免兩人打起來,太子立刻掰迴正題:“端王一脈至今未立嗣王,也不知端王作何想法?”


    玉照縣主哼哼:“你們也知道我家的情況,阿翁隻有我阿娘一個女兒,偏偏阿娘滿心滿眼都是她那崔家的好丈夫,分分合合大半輩子了,崔氏那頭還想要我大兄改迴崔姓,做他們崔氏的長房嫡長子呢。我阿娘耳根子太軟,這王位要是落到她頭上,將來可不知道是姓崔還是姓姬。”


    至於隔代傳嗣,大周還未有先例,端王也不願做這出頭的椽子。


    “這事兒,倒是該早一步做打算啊。”太子與姬赤華相視一眼,裏頭可不止是女子承爵的問題,而是未有女子封王的問題在。


    端王年事已高,對這事也是掛念得很,到了致仕的年紀還隔三差五地往朝會上晃悠,正是想尋摸風向。而年輕氣盛的少年人是最適合點火的人選,因年輕、身貴,更容易被輕輕放過。


    姬赤華拿桌上果子砸玉照縣主:“你實話說吧,這王爵你是想要不想要?”


    玉照縣主接過果子咬一口,幽怨道:“你說得輕鬆,這可是食實封一千戶的王爵,打死我也說不出不想要啊。”


    “那我就替你稍微想一想法子,”姬赤華告訴她,“你迴去之後,隻管該吃吃該喝喝,我生辰那日總歸都是要來的,你也別攔著,由著他們都來。全都交給我,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阿姊們後來又說了些什麽,於阿四而言都是耳邊狂風,她隻當自己是一隻可愛的鸚鵡,會說話,但會的不多,還特別能吃。


    吃東西的空暇,阿四觀察了一下這座閣樓,地勢高、四麵透風,連那扇屏風都是透光的綈素屏風,果真無處可藏人,是絕佳的談事場合。


    不管是皇帝還是阿姊們,她們幾乎不會避開阿四談論任何事,由著阿四聽,指不定還盼著阿四能聽得懂。她們都是這座宮廷的部分之一,對人對事帶著冷酷而漠然的色彩,絕不是好人,也非惡人。


    而阿四,幸運至極地窩在這個命如草芥的時代巨獸最柔軟的腰腹中生活,偶爾向外界投去一點注意。


    有的時候,她也會想,地府將她丟到這兒來是想做什麽呢?


    就像她的名字一樣,來見證這四方以無拂的大周、與她那無與倫比的皇帝,見證身邊這群揮斥方遒、野心勃勃的女人,還是見證這座在腐朽中開出花朵的巍峨都城?


    好像有點困了。


    孩子需要悠長的睡眠來長大,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比永無止境的陰謀詭計要重要的多。


    阿四安然枕在太子膝頭,半夢半醒間誰在她身上披上衣物,談論聲化作低低的絮語,欄杆處的清脆鳥鳴和斜入的陽光溫暖了她的夢境。


    這是獨屬於她的春光。


    再醒來,她們的談話已經步入尾聲。阿四被太子小心從膝上挪開,再攬進懷裏抱起,太子走下樓梯時阿四醒了,揉著眼睛迷蒙地看周圍:“這是哪兒?”


    姬赤華走在前麵,迴過頭來笑:“阿四醒了?我們還在宜春北苑呢,剛要離開。”


    她們在閣樓上待了多久,下方的良家子們就等候多久,見到一行人下來,良家子多麵露喜色,尤其是先前接到花的,希冀自己終於能得到太子的召幸。


    方才花落時,露麵的也是太子,他們接到花,自然就有獎賞不是麽?


    阿四自困倦中醒神,再看那一張張如花似玉的臉,不由地露出兩分嘲意來。人越是輕賤自己,就越受人輕賤,所以任君采擷者往往價賤,而能得三催四請待遇的,在君王麵前才有幾分薄麵。


    良家子熱切的注視下,太子想起自己的禮物還沒送出去,站在原地似有所思地巡視一周:“除開謝十九郎,還有哪幾個來著?”她當時大致掃了一眼,卻不曾想,短短一個時辰裏這群人泰半換過衣裳,愣是讓太子沒能分辨出來。


    “阿姊別看了,你要是真疼我,就選玉照喜歡的那個就成。”姬赤華打算替長姊解決一點麻煩,但決計不樂意領太多的麻煩迴去,這一串各懷心思的人,她可消受不起。


    耽擱這一會兒,宜春北苑的管事得了消息快步趕來,向一眾皇子王孫拜首:“太子殿下要調度哪幾位小郎?”


    太子隻當沒聽見姬赤華的話,隨手指了幾個小郎,吩咐道:“就這幾個,還有謝十九郎,叫他們收拾一下,等二妹開府了一並送到她府上。”


    剛被點中的良家子初時神采飛揚,再聽太子後半句,幾近天上地下,有單純些的麵色霎時灰白,極少見的有小郎笑容更甚。


    管事是跟隨太子多年的老人了,深知太子一言既出再無迴旋餘地,她仔細記下太子指出的人選,瞧也不瞧那群良家子一眼,立刻安排他去替被選中的人收拾行囊,再添一些布帛金銀作為贈禮,算是全了一場主仆情誼。


    阿四眼瞧裏頭有個小郎幾乎要紅眼哭出來,最後強忍著埋下頭去雙肩微微顫抖,他身邊的那個小郎卻柔情蜜意地巴望著姬赤華。


    這樣的傷心啊,又有這樣的差距,為什麽呢。


    她不明白,在太子後院和姬赤華後院難道有什麽本質的區別嗎?


    就連謝有容,曾與登基前的皇帝拜過天地、高堂,還不是沒名沒分的。皇帝連謝有容稍微伸手都不能容忍,至今不承認他是皇帝配偶,甚至不允許謝有容受孩子們“父”之稱唿。而這些本就沒名沒分的小郎,難道未來能比謝有容更光彩嗎?


    不可能的,阿四篤定地想,人摘不下鏡中花、撈不出水中月,更不可能從皇帝手中瓜分到子嗣的歸屬。


    第23章


    黃帝姬姓,大周立國之初,自認為是黃帝後人,而上巳節相傳是黃帝的誕辰,無可避免的,大周對上巳節拿出了十二分的重視。


    往年上巳節都在曲江池畔賜宴,今年不改,更添在內宮擺一場。


    巳者,祉也。


    除了洗濯祓除、去宿垢,還要祈求神靈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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