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在空中的手微微攥緊,她抿緊唇,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


    “為什麽要自盡呢?”她喃喃:“你不是要等朕嗎?”


    於露站在女帝身後,捂著唇抽泣,聽到她這句話,忍不住說:“侍君一定是覺得,再也等不到陛下了……”


    他以為她死了。


    薑青姝目光下移,看到少年懷裏微微露出的流蘇一角,伸手過去,從他懷中拿出了那枚玉佩。


    玉佩上纏著一方絲帕,也被一同扯了出來。


    上麵赤紅,似是血跡。


    薑青姝展開一看,猛地呆住,心尖好似被針紮了一下似的,酸疼起來。


    上書八字。


    ——碧落黃泉,我自追隨。


    她說讓他等她,可自己卻先一步離開了人世,那好,他也去死,誰也別想阻礙他去找她。


    灼鈺從小到大沒有感受過什麽溫暖,在他看來,世人皆惡,他早就厭倦了這人世,之所以活著,不過是因為她在。


    她在,他便還肯再看看這人間。


    現在他徹底沒了留戀。


    薑青姝死死攥著玉佩和絲帕,徹徹底底,不知該如何反應,隻覺得心口被什麽東西壓住,過於沉重了。


    她不喜歡太過沉重濃烈的愛,因為這會讓她感到壓力,感到不適。


    怕的就是出現這樣的情況。


    為她而死。


    為她殉情。


    可她又能怎麽辦呢。


    倘若沒有緣由,她也不想無端辜負一個人,尤其是毫無雜質情感純粹的灼鈺。


    可惜了……


    薑青姝攥緊玉佩,重新放迴灼鈺的懷裏,伸手溫柔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白皙修長的手指糾纏著柔軟烏黑的發,俯身輕輕道:“抱歉,讓你等朕太久。”


    “下輩子,別喜歡朕。”


    說完,她收迴手,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記住他的模樣。


    隨後轉身,走了出去。


    不再迴頭。


    ……


    侍君灼鈺的死訊傳到鄭寬的耳中時,哪怕是這個從來沒有關心過這個孩子的父親,也愣了許久。


    “這孩子……”鄭寬沉默許久,才說:“是我這個做爹的欠他。”


    他也曾真心喜歡過那個美貌的妾室,年少時不聽父母反對,也要強行帶她入府。


    也曾期待真心過他們的孩子,生下來當時如何冰雪聰明、靈秀可愛。


    可惜,他依然還是辜負了她,以致於他們的孩子自從生下來,便是一個悲劇。


    自古郎心最不可信。


    鄭寬鄭仆射,在朝堂上也算賢德有才,卻並不是一個合格而光彩的父親、丈夫,甚至一提及這個兒子,他在陛下跟前都有些羞愧地抬不起頭。


    女帝追封灼鈺為貴君,風光大葬,卻不是以鄭家子的身份,鄭寬自然沒有資格以父親的身份來見送他一程。


    反而是長寧親自來祭拜了。


    她問薑青姝:“臣想知道,陛下是幾時知道他是裝傻的?”


    薑青姝:“從他剛入宮時,朕就知道了。”


    這迴,換成長寧沉默了,許久才說:“陛下真是無情啊,看破不戳破,他此生最想要的,無非是在陛下跟前可以做自己。”


    薑青姝神色淡淡,沒有說話。


    長寧說完,也開始感到後悔,覺得自己這句話多餘了。


    皇帝當然無情,坐在那個位置上,便是這天下唯一的操盤手,一切皆是棋子,談不上殘忍,卻也絕不會同情泛濫,去破壞一局好棋。


    其實陛下迴宮將叛黨一網打盡那日,長寧事後再迴想,都覺得背脊發涼、有些後怕。


    陛下對她這個皇姊,固然沒有任何惡意,也讓鄭仆射保護了她。


    但也利用了她。


    鄭仆射當時打著的旗號是“陛下駕崩,唯有長公主殿下才是最該繼位者”,哪怕她並沒有奪位之心,隻想著不讓江山落在張瑾手裏,但萬一在朝堂對峙時,不慎表現出過多的對皇位的渴望……


    陛下就看到了。


    事後,陛下心裏會不會膈應,會不會猜忌?


    要知道,帝王不會允許任何人覬覦自己的龍椅。


    即便是兄弟、姊妹、乃至親生子女,也決不允許生出一點點心思。


    長寧事後細思極恐,反複迴想著當時所言所行,確定應該沒怎麽出格……


    “阿姊在想什麽?”


    薑青姝見長寧許久不說話,轉過身來,看著她。


    長寧對上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笑了笑,“臣在想,臣和貴君未嚐不是一樣,皆是狹隘的局中人,也皆是隻忠於陛下。”


    薑青姝微微一笑,仿佛看透了她的內心,直言道:“那件事,讓阿姊受驚了,朕不告訴阿姊,並無試探之意,隻是張瑾此人老辣深沉,朕怕騙不過他的眼睛。”


    她真要試探長寧的話,也犯不著現在才試探了。


    相反,薑青姝是信她,才將她也加入計劃的一環。


    長寧對上妹妹真摯而坦蕩的目光,方才的疑慮忽然蕩然無存。


    陛下沒有必要騙她。


    況且,真正強大的帝王,也不靠到處猜忌來坐穩這個位置。


    “臣明白了。”長寧釋然一笑,握住她的手,真心實意道:“陛下安然無恙,對臣來說,那便夠了……”


    ——


    張黨被一網打盡,以刑部尚書湯桓為首的一幹朝廷重臣,悉數下獄,整個朝堂幾乎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血洗,凡亂黨,全族下獄,一時之間,三法司的衙役官差都不夠用了,女帝甚至派了霍淩去幫忙。


    禦史大夫宋覃暫兼職空缺的刑部尚書,崔令之、崔琿兄弟也被革職下獄,但不同的是,崔氏族人並未在下獄名單裏,空缺的戶部尚書和吏部尚書也被其他人暫時頂上。


    此番影響太大,無異於山崩地震。


    但不刮骨療傷,如何能一次性肅清朝野內外?


    全京城人人戰戰兢兢,皆為女帝的鐵血手腕所震懾,沒有人敢多置喙一句。


    而京城外,那些勾結張黨的地方官員,有人聽聞京城巨變、司空已敗,有嚇得畏罪自盡的,有嚇得趕緊對女帝表達忠心撇清關係的,也有不肯束手就擒發動兵變的。


    比如太原府。


    埋藏的這一根暗線,終於炸開了。


    太原府將士一起反了,與此同時,統領河朔三鎮軍務事的聞瑞也一同反了朝廷,裴朔和段驍對此早有準備,前後夾擊,鎮壓大亂。


    京城內外,除了這些事,還有一件事令大家暗中討論。


    那就是張瑾。


    昔日權傾朝野的張司空,如今被革去了所有的職位和爵位,成了罪人。


    可他暫時沒有被關入刑部大牢。


    神策軍將張府外圍得猶如鐵桶一般,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但沒有皇帝詔令,賀淩霜並沒有急於進去抓人。


    關於此事的奏本一封接著一封,滿朝文武都叫囂著殺了他,他們不知道陛下在等什麽,這樣的亂臣,難道不該直接殺之嗎?


    但陛下一直沒有表態。


    張瑾昏迷了很多日。


    這幾日,隻有張瑜和範岢在身邊照顧他。


    自從知道阿兄懷孕,張瑜就一直不在狀態,一會落寞酸楚,一會悲憤不甘,一會痛苦糾結,五味雜陳,甚至恨不得找個角落躲起來,拿塊磚拍暈自己,不知道怎麽麵對兄長懷了心上人的孩子這件事。


    可是,可是兄長他已經和七娘決裂了啊……


    七娘和兄長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難道七娘也喜歡兄長嗎?可又怎麽會鬧得你死我活,這個孩子要怎麽辦……


    他一會兒難過於兄長和七娘竟然有了孩子,一會兒又懷著希望想,這樣的話,兄長是不是就能因為孩子暫時保住性命了……


    七娘會放過兄長嗎?會放過這個孩子嗎?如果七娘放過了,那兄長自己呢?兄長會接受這樣的現實嗎?


    還有……


    那他呢,他怎麽辦……


    誰來告訴他,他夾在中間,應該怎麽辦。


    少年坐在屋頂的瓦片上,手臂環著雙膝,無助地蜷縮成一團,連發冠都歪了,高束的烏發灑滿了脊背。


    他眼神迷茫,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


    他要怎麽告訴兄長這件事……


    兄長還沒醒,他是不是該先告訴七娘,去求一求她?可是他麵對七娘怎麽說得出口,兄長醒來又會不會生氣?


    張瑜從未如此痛苦糾結過,兄長臥房的燈燭徹夜不熄,是範岢在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以防兄長傷得太重撐不過去……


    他好像隨時都要失去在乎的所有人。


    張瑜挖出了以前在院子裏偷埋的酒,大口大口地灌進去,拚命想把自己灌醉,少年醉眼迷離,最後爛醉如泥地躺倒在了屋頂上,呆呆地望著頭頂的月亮。


    “七娘……”


    他伸出手想觸摸月亮,手在風中徒勞地抓了抓。


    抓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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