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的是能抗得住八方算計、還能製衡張瑾的人,不想分出精力來保護他。


    說來,能符合條件的,從來都隻有一人。


    趙玉珩。


    她最艱難的那段時間,都有他在後宮撐著,應對著來自四麵八方的暗箭,當初她出宮晚歸,薛兆夜闖是鳳寧宮,是他一人擋住薛兆拖延時間。


    他敢為了她公然羞辱張瑾、對峙謝安韞,永遠那麽可靠。


    念及這個名字,薑青姝忽然有些想他了,不知道他最近過得好不好。


    說來,他們的女兒也快要滿月了,薑青姝也想親自為她準備一個禮物。


    在迴宮的路上,她坐在馬車內想著想著,便忽然吩咐了秋月一聲,秋月笑道:“陛下最掛念的人,果然還是他。”


    薑青姝輕聲道:“他在宮裏的時候,朕尚不覺得有什麽,如今他不在了,朕才知道一國君後,有多麽不易。”


    尤其是還是個傀儡皇帝的君後。


    她好不容易稍稍強大一些了,可以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了,他就離開了。


    秋月知道,陛下時不時就會想念君後一下,其實,秋月也和她一樣,覺得還是趙玉珩好,尤其是看了那麽多形形色色的兒郎後。


    世上什麽人都有,優秀的,聰明的,性格好的,相貌俊美的,唯獨真心可遇不可求。


    秋月柔聲安慰道:“陛下和殿下心意相通,就算不在一起,也依舊可以守護著對方,如今陛下更該好好生活,等以後陛下變強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帶小殿下迴宮了。”


    薑青姝聞言,笑著點頭。


    “你說的對。”


    她也並不是沉湎過去之人,隻是這樣小小地傷懷一下,便又重新振作起來。


    迴到宮中之後,等待她已久的少年又躥了出來,笑著喚了聲“七娘”,便緊緊地抱住了她,黏人得緊,她一偏頭,入目是少年明豔肆意、眼尾飛揚的臉。


    “你去了好久。”


    他把下巴擱在她的頸窩,輕輕地蹭,她癢得撥開他的腦袋,“你迴家住了幾日,和你阿兄相處得可好?”


    “阿兄當然不會對我怎麽樣,就是家裏好吃得多些,還能隨便練劍,但我還是更想陪七娘。”


    她捏了捏他的鼻子,他也學她,捏捏她的。


    她撲哧一笑,“好啦,朕去換身衣裳。”


    “我幫你。”


    張瑜鬆開她,在宮女上前之前,去屏風後拿起她懸掛的輕薄裙衫。


    這些日子,他寸步不離地陪著薑青姝,早就知道她喜歡穿什麽樣子的衣裳,喜歡吃什麽菜,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習慣,都摸得一清二楚。


    有張瑜在,紫宸殿內侍奉的宮人時常被搶活幹,常常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做什麽好。


    薑青姝解開衣帶,褪去外裳,張瑜伸手接過,看到上麵有一道髒汙的手指印,皺眉問:“這是……”


    薑青姝隨口道:“朕今日瞧見一個髒兮兮的少年在挨打,便順便解圍了一下,這也是他留下的。”


    “原來如此,七娘做得好。”


    張瑜平時也喜歡打抱不平,要是他在場,鐵定一腳一個把打人者踹飛,非揍得他們哭爹喊娘不可。


    說起來,他已經好久沒跟人打架了。


    宮裏的禁軍倒是一個個會功夫,就是沒人跟他切磋。


    思及此,他手癢又沮喪,薑青姝換好衣裳後便沒有再注意他,抱起桌案上累積了一天的奏折,吩咐人掌燈。


    宮人又要上前,卻又被少年搶先一步。


    ……


    薑青姝批完奏折,已快到子時。


    秋月剛剛打聽完鄭府的事,迴到了殿裏,悄聲對她道:“陛下,臣動用了好些人,這才暗中打聽出來,今日陛下所見的那個傻子……身份特殊。”


    “有多特殊?”


    她一邊擱筆,一邊問。


    “他也是鄭寬的兒子。”


    薑青姝手一頓。


    秋月悄悄道:“此子是鄭寬一位已經過世的妾室所生,據說那妾室年輕時很得鄭寬寵愛,被如珠如寶地護著,連正室地位都變得岌岌可危,隻是後來,那妾生下這位癡傻蠢笨的孩子之後,便再不得郎君喜愛,前幾年被人發現時……已經投湖自盡。”


    那妾室死後,便隻剩下這麽一個癡傻的兒子,被人當小貓小狗似的養著,備受欺負。


    反正沒有人在乎。


    他的兄弟蔑視他,父親也厭惡他,連下人都避之如瘟神。


    他的存在,甚至是一種恥辱。


    身上那件髒兮兮的麻衣也不知穿了多少年,連褲腳和袖子都明顯短了一截。


    薑青姝想起那個小傻子,驚鴻一瞥的精致眉眼,令她當時看得怔住。


    “他的母親,生前定是個美人。”她道。


    第141章 何去何從12


    對於那個偶然遇見的小傻子,薑青姝很快就把他拋之腦後,想不起來了。


    畢竟她每日所見的人太多,不可能記得每一個人。


    有些人生來如草芥,是咬牙挺住了九死一生,才能一步步立於人前,被世人所仰望。


    而也有許多人,譬如那小傻子,注定一生都要卑賤地過活。


    沒有人認為一個傻子能改命,能踩在他們的頭上,所以他們對他不假辭色,將最醜陋自私惡毒的麵目暴露在他的麵前,從不偽裝。


    畢竟這隻是一個傻子。


    一個傻子,能懂什麽?就算他什麽都看見了、都聽見了,那又怎麽樣?


    晚間的京城下了一場綿綿秋雨,天色被洗刷得晦暗幽沉,鄭府之中燈火通明,仆從婢子撐著傘來迴走動。


    沒有人注意到屋外跪著的小傻子。


    似是習以為常。


    少年垂頭跪在泥濘裏,任憑雨水一點點打濕蒼白的臉龐,瘦弱的背脊因為寒冷而輕微顫抖。


    屋內隱隱傳來說話聲。


    “爹!我才不想進宮……就那個皇帝,你為什麽要聽她的?就今天那樣子,迴頭進宮還不會整死我?”


    “你給我住口!休得對陛下無禮!陛下是君,我們是臣,侍奉君王身邊乃是臣子本分,豈有你自己願不願意的道理!”


    “爹,你就是這麽賣兒子的麽?”


    “混賬!你再胡言亂語!”


    隨後便是“啪”的一聲。


    清晰的巴掌聲。


    守在屋外的下人麵麵相覷,神色皆有些緊張。


    這混小子被嬌生慣養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如今還敢口無遮攔地頂撞父親,鄭寬在朝中素來是個低調溫厚的形象,第一次動手扇這個正妻所出的嫡子。


    偏偏鄭澍性子倔,雖被這一巴掌打得不再吭聲,心底卻也有些不服。


    他一想到今日跪在那兒丟了麵子,便越想越委屈氣憤,雖隱隱感到一陣後怕,但又覺得父親明知道他得罪了女帝還逼他入宮,更是不在乎他這個兒子的死活,把他往火坑裏推。


    他還打算娶幾個美人妾室逍遙快活,哪裏想入宮給人生孩子?


    鄭澍衝出了父親的書房。


    少年俊秀的臉無比陰沉,帶著要殺人般的寒意,守在屋外的婢女一見他出來,連忙撐著傘過來為他遮雨。


    他走下台階,靴底濺起的水漬濺起,有幾滴汙水落在小傻子的鼻尖。


    小傻子睫毛顫了顫,沒有抬手去擦。


    鄭澍在他麵前停下,抱著雙臂,居高臨下地嘲諷道:“真是個晦氣東西,你今日也是運氣好,遇到個為你出頭的,哼,就你這種傻子,也配?”


    那少年彎曲著纖瘦的脊背,好像聽不懂一般,隻是輕輕顫抖。


    鄭澍彎下腰,狠狠掐著他的臉抬起來,對上對方漂亮的眼睛,眸光渙散又驚恐,訥訥道:“求……求你……別打……”


    鄭澍盯著他,似乎在想怎麽折磨他發泄火氣,撐傘的婢女輕聲道:“郎君消消氣,何必髒了自己的手,今日若再打他,郎主知曉後又要說您了。”


    鄭澍鬆手站起身來,倨傲道:“也是,我今天就放你一馬,等哪天我心情好了,非要活剝你一層皮,讓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場。”


    說完,他那隻織金的華貴黑靴猛地一踹小傻子,將對方猛地踢入一團汙泥裏,又碾著少年蒼白的手指,趾高氣揚地離去。


    少年捧著手疼得蜷縮成一團,張了張嘴,卻隻有從天而降的雨水灌入喉嚨,雷鳴聲吞沒了他的哀嚎。


    雨勢漸大。


    四周來來迴迴的人、無數的輕蔑嘲諷聲、議論聲,摻雜著風雷雨聲,齊齊湧入他的耳朵裏。


    少年意識混沌,冷得直哆嗦,艱難地站起來,卻發現因為跪久了,雙腿酸麻得根本站不起來。


    他隻好雙手撐著泥地,笨拙地拖著沉重的身子,往可以躲雨的地方爬去。


    “真是個傻子。”一聲輕蔑的嘲笑。


    “阿遠,別這樣說。”


    溫潤平淡的嗓音隨後響起,少年呆呆地抬頭,不知何時,二郎鄭鉉已經來到他麵前。


    青年白衣潔淨,神色寧靜,俯視著他。


    他的小廝阿遠說:“郎君還是太仁慈,管這傻子做什麽,到時候三郎君知道了又要鬧。”


    “終究,他還是我的……”


    鄭鉉說了一半,嗓音又頓住,隻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他俯下身來,從懷裏拿出一個尚留餘溫的包子來,遞給他,“一天沒吃罷。”


    少年呆滯片刻,突然急忙伸手搶過包子,就著雨水狼吞狐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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