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猝然放下紗簾,迴頭看向兄長。


    張瑾冷冷淡淡地望著他,那雙清明又銳利的眼睛直麵少年惶然躊躇的神色,像一麵令人無所遁形的明鏡,讓人心生愧意、無所遁形。


    “我平日如何教你行事,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得行事如此無禮孟浪。”


    “……是。”


    張瑜把手背到身後去,眼睛卻還是巴巴地看著薑青姝。


    “她是誰?”


    “是……是七娘。”


    “她與你什麽關係?”


    “沒有關係……”


    “是你的,你可以看,不是你的,那就不要看。”


    張瑜閉了閉眼睛。


    薑青姝看著眼前的少年,皺眉看向張瑾,覺得他有些太兇了。


    但張瑾管教自己的弟弟,從來由不得外人置喙,他耐著性子說完,看向周管家,“帶小郎君迴去。即刻啟程,送這小娘子迴府。”


    周管家連忙過去吩咐車夫動身,又悄悄拉了拉張瑜,“小郎君,走吧。”


    張瑜又依依不舍的望了一眼薑青姝,這才轉身迴去。


    他一迴去,就拿了自己佩劍,以輕功上了屋頂。


    那馬車入了崔族大門。


    崔氏一族興於清河,乃是僅次於謝氏一族、曆朝幾代的名門望族,其府邸亦是極為氣派巍峨,如今入朝為官的崔氏子弟雖分家立府,但也挨的極近,甚至隻有一牆之隔,遠遠望去,便是縱橫跨越幾條街。


    但此時此刻,崔府的大門正敞開著,車馬盈門,人來客往。


    起因是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為其子求娶崔家幺女。


    那崔娘子乃是極受寵愛的幺女,提親之人踏破了門檻,崔家精挑細選遲遲不嫁女,都過了適婚年紀捱到今日,才看中了左散騎常侍家的嫡長子宋琸。


    兩家納其采擇之禮,問名過後又合完了八字,八字相合,兩家長輩便一同上奏禦前請求賜婚,今日早朝過後,聖旨便直接下了。


    聖旨前腳到,男方後腳便將聘禮送了過來,放眼望去,聘禮用紅布蓋著,有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彩緞絲綢,還有牛羊等牲口。


    一眼望不見盡頭。


    “這聘禮好生多,看來宋家郎君很重視我們女郎。”


    “那可不。”


    門口閑聊的婢子笑道:“聽說啊,去年廟會之上,宋郎遠遠見過我們女郎一麵,就一見傾心了,後來一直念念不忘,隻是苦於沒有功名不好提親。一直捱到今年考上了會元,這才立刻來提親了。”


    “聽說那宋家郎君一表人才,又是長房嫡出,其父又是從三品官,的確是個良配。”


    “這可是老夫人親自敲定的婚事,怎麽可能委屈我們女郎?”


    “……”


    門口湊著一堆婢子,一邊看熱鬧一邊閑聊。


    張瑜從屋頂上飛過時,也聽到了那些雜亂的交談聲,他有些愣住,順著她們的話站在屋頂上往下看,果然看到浩浩蕩蕩的聘禮。


    那麽多。


    那麽氣派。


    他第一反應沒有想很多,而是在想:如果是他娶的七娘的話,他也會要這麽多的聘禮。


    畢竟那是他喜歡的人。


    隨後他就聽那些人說了一番,宋郎在廟會上對崔娘子一見傾心的故事。


    張瑜站在凜凜的風中,迴頭望了一眼那馬車消失的方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裏似乎是七娘的家。


    七娘,會不會是崔娘子?


    崔娘子是幺女,七娘也是幺女。


    有些想法是後知後覺的,尤其是出現得太突然的時候,人就會一時懵住,張瑜也是,他那一瞬間當真是有些發懵,沒有難過,沒有憤怒,隻有茫然。


    他並不相信這種話本子上才有的荒謬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於是,他迴去找了兄長。


    張瑾並沒有親自去送女帝,畢竟他和她之間也要避嫌,薑青姝離開之後,他就坐在自己的書房裏看下麵送上來的文書。


    書房的門就這麽被直接撞開了。


    “阿兄。”張瑜風風火火地衝進來,直接就問:“你今日把七娘送迴家,是因為她要成婚了嗎?”


    目的達成了。


    他這弟弟,果然這樣以為了。


    張瑾曾在朝中做過無數次惡人,手染鮮血亦毫不動搖,但他其實並不喜歡做弟弟眼裏的惡人。


    他平靜地說:“你既已跟去,便不必問我。”


    “七娘事先沒跟我說過。”


    “你如此糾纏,她怎麽忍心與你說?”


    “可是……”張瑜喉嚨一哽,望著兄長冰冷的側顏,突然說:“可是,你要是早些答應幫我提親,她也可以是我的。”


    今日才下的聖旨。


    如果早一天呢?是不是七娘也可以是他的?


    張瑾握著文書的手驟然扣緊,他冷聲說:“阿奚!不過是一女子而已,你何必如此。”


    張瑜的眼尾有些泛紅,雙手攥得死緊,卻倔強道:“阿兄會這樣說,隻是因為你不喜歡她,如果你也喜歡一個人,你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張瑾:“……”


    張瑾確實是沒有喜歡過一個人,他也無法理解向來聽話的弟弟,怎麽就總是這件事上這麽固執。


    這或許與他的童年有關。


    幼時無依無靠,出生後母親便病逝,在打壓下姑且活到了四五歲,免了奴籍,尚沒和兄長過幾年安生日子,便在九歲那年被強行送走。


    後來十年,都是他一個人長大的。


    張瑜很獨立,很懂事,很省心。


    剛把他送走時,負責照看他的人送信迴京,在信中說,阿奚隻在第一天晚上哭了一整夜,隨後就再也不哭、再也不鬧了。


    他很懂事,並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唯一一次失控,是他十三歲那年,他養的小兔子被人弄死了,他氣得眼睛發紅地拔了劍要找人拚命,還好被攔住了。


    後來他一個人呆呆地在屋頂上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就一聲不吭地去埋了兔子屍體,迴來之後什麽都沒說,照常習武,照常吃飯,卻也再也沒有提過自己養過的兔子。


    那時他還小。


    後來,別人都以為他長大了,就忘記了。


    但是周管家給他收拾屋子時,看到那隻可愛的兔子麵具,就知道他沒有忘。


    阿奚童年得到的溫暖太少,是以那麽一點暖意,他都會一直記得。


    可是。


    沒有人教過他,如今又應該怎麽辦?


    張瑜怔怔地站在書房裏,張瑾坐得端直,沒有看他,但神色也冷得可怕。


    兄弟二人都沒有說話。


    這是張瑜第一次對兄長說話的語氣這麽激烈衝動,他又是難過憤怒,又是懊悔沮喪,望著張瑾冰冷的側顏,雙手被攥到快失去知覺。


    許久之後,他睫毛落了落,低聲說:“是我太激動,我不怪阿兄,從小到大,阿兄都是為了我好,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我,隻是……我已經長大了。”


    “我可以決定一件事,不管什麽後果,都是我自己選的。”


    可是小兔子死了就死了。


    他無法複活一隻兔子,同樣的,如果失去七娘,他以後總有一天也會好起來的,可是他還是會一直記得,記一輩子。


    張瑾聽到他這麽說,唇抿得更緊,麵容籠上一層寒意,猶如冰雕。


    兄長向來都這麽冷漠,張瑜也不指望他會說什麽,他說:“弟先告退了。”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當天晚上,張瑜沒有用晚膳。


    是張瑾一個人在吃飯。


    他也沒有吃幾口,便擱下玉箸,平靜地吩咐管家:“讓廚房備些菜,用爐子一直熱著,免得他夜裏餓。”


    管家歎息:“郎主這麽關心小郎君,小郎君應該會明白的。”


    張瑾淡淡一笑,並未說什麽,而是反問:“你覺得我殘忍麽?”


    管家一怔。


    他同小郎君一樣,隻以為那女子是崔娘子,斟酌道:“其實……小人以為,若小郎君真那麽喜歡,那女子也未必娶不得,但郎主如此決定,自有郎主自己的考量。”


    “那便是殘忍了。”


    “……”


    管家無言。


    張瑾垂眼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這雙手,親手殺過販夫走卒、殺過卑賤螻蟻、也殺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上任宰輔,罪孽深重,或許活該孤寂一生。”


    或許不該讓阿奚迴京。


    到底是留了那麽一點念想,還想見一見世上唯一的骨肉至親,才讓他迴來,可是身居此位精於權謀,總會不經意流露出殘忍狠絕的一麵,已經不適合再跟這種幹淨純粹的少年相處了。


    張瑾自嘲地笑了笑,什麽都沒說,起身離去。


    寒風料峭。


    日光下落,黑雲層層攢動,將天色壓得晦暗陰沉,無端令人心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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