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靈魂三問


    韓羽的心態很容易理解,因為過往的經曆,她對於縣城的那些官吏夫人天然有股畏懼感,醫術沒有帶給她底氣,潛意識裏,她將這當成了技術,是和廚藝一樣服侍於他人的東西。


    韓羽在縣城裏給鍾蕊做飯,除了負責,還有對自己的看低,以及對鍾蕊的無限製拔高的思維在。


    她害怕自己做不好,會招惹來禍事。


    而人最怕的,便是自輕,自己都開始輕視自己了,別人自然會順著杆子往上爬,倒不至於明擺著欺負人,可光頤指氣使的態度,就夠令人難受的了。


    畢竟,韓羽也不是受虐狂。


    縣城的行舍裏難受,可村裏的醫院就不一樣了,過來的孕婦個個對她都很尊敬,新來的女醫更是一口一個師姐,家裏的事情完全不需要她操心,不是楮五順手幹了,就是父親和弟弟自己解決,去集市不少人願意搭給她些東西——兩兩對比,韓羽寧願待在外邑守著醫院,也不願意去縣裏受氣。


    搞清楚韓羽心態的韓盈陷入了沉思。


    韓羽的心態很有意思,這裏麵除了身份帶來的落差,還有她為了驅除迷信,刻意強調醫術=技藝思想帶來的後果。


    剝開神秘的麵紗,做不到百病全消的普通醫生,很難在達官顯貴麵前有自信,尤其是大家的身份偏低,這樣的情況對治病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治病必須要由醫生主導,一旦病人和病人家屬參與治療,那情況會變得極其複雜。


    而除了這點,還有一絲不好的苗頭就是,自從這些女醫們知道了有去縣城的機會,便都把對方視成競爭對手,開始藏著掖著,閉口不談自己遇到的疑難雜症,就連以前熱情交流的也開始變少了。


    “可不能出現這樣的現象。”韓盈低聲喃喃自語。


    醫生的治療不能被外界幹擾左右,但身份的不對等,的確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如此說來,得想個辦法,讓大家能夠有底氣的站在這些權貴麵前。


    韓盈很快想到了兩個詞匯。


    醫德、仁醫。


    “雖然我挺討厭孔老二,但他講的仁義信和德行,的確是規範人和讓人尊敬的好東西。”


    讓韓羽先出去,韓盈從空間裏找古籍,看著記載,她不由得感慨:“我那時候有希波拉底的宣誓詞,中醫這邊也不多讓,本本古籍裏麵都在說醫德,果然,老祖宗早就想到了這點。”


    隻是這些醫德不能直接拿來套用,要想想說辭,做出來合理的,有利於女醫整體發展的邏輯框架,同時再把開放思維放進去才好。


    韓盈思索著邏輯,先快速的挑出來幾點,將其捋順,正要出去準備尋找女醫們的時候,魏裳敲門進來。


    “師長,你可算迴來了。”她臉上帶著喜悅,直接上來給韓盈一個擁抱,邊抱邊說道:“最近您迴來的越來次數越來越少了。”


    “是啊。”


    隨著她參與的事情越來越多,需要去的地方也不再局限於村內,反而需要滿縣跑,所以待在縣裏,遠比待外邑方便,今年冬天更是麻煩,可能整個冬天都要在流民那邊度過了。


    “好在你現在也認全了字,以後能靠尺牘傳信。”


    對於這些弟子的心理,韓盈還是很盡力在關注的,隻有用恩情和切身利益雙重綁定,才能夠維持長久的關係,單純的隻注重一點,之後必然會產生反噬,魏裳不是大人,韓盈便直接問道:


    “對了魏裳,你想不想去縣城?”


    被詢問的魏裳眨了下眼睛,像是猜到了韓盈的部分想法,她笑著道:


    “能去縣裏當吏目是挺不錯的,可現在縣裏沒有合適我的崗位,我去了就是添麻煩,還不如先待在外邑,而且,我這邊還有這麽多雞雛要養呢,哪裏有時間去縣裏?”


    也就是說,魏裳心裏也想往上走。


    韓盈對此也不覺得意外,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是人的本性,誰不想過好日子?尤其是漢代的人本身就重義利,輕生死,重點是要看清楚前路。


    從職業規劃上來看,給人治病的女醫,遠比養牲畜進步得更快,且成就更高些。


    “你的天分甚好,走醫人醫畜的路子都可以,隻是如今更需要你來管理養雞,可惜,對於醫人,我還能有幾分指點,後者就要多靠你自己來摸索,未來能從事何等事業,當什麽官,也是如此。”


    韓盈極為認真的說道:“不過,你也並非無路可走。春秋時,孫陽擅長相馬,被秦穆公封為‘伯樂將軍’,又為監軍少宰,負責相馬、薦馬,養馬之事。如今漢家不僅重視馬,更重視牛羊豚雞等六畜,禦林苑中,據說有牛羊馬三十萬。”


    “昔日縣令勸桑,會請重金鄉中善養蠶者傳授經驗,禦林苑又何嚐不需擅養六畜之人?現今不可為吏,是我等還未有資格,可隻要繼續打磨本領,終會有可行之日,隻是此路極苦,魏裳你莫要鬆懈氣餒啊。”


    韓盈還真不是忽悠魏裳。


    漢武帝對於人才的渴求已經達到了非常極端的地步,他曾將一個羊倌提拔到了位列三公的禦史大夫,這個人是卜式。


    卜式是個極其老實的普通商人,他擅長養羊,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把上百隻羊養到了上千隻,一下子成了富人,當時正處於大漢匈奴對決的中後期,聽聞打仗,卜式便想捐獻一半的家產,隻不過當時漢武帝懷疑他有別的想法,沒有接受,後來國家極度的缺錢,漢武帝就召天下人捐錢,卜式一口氣捐了20萬錢。


    漢武帝一看,這人必須列為典型宣傳,於是給了他差役、封官進爵,還賞賜十頃地,卜式不要,隻想繼續養羊,漢武帝沒辦法,便讓他去上林苑放牧,卜式把羊養的極好,漢武帝問他,發現他養羊和治人是一樣的道理,便給他封了縣令,兩處縣令都做的極好,後來又去做了齊國的國相,最後被升為禦史大夫。


    然後卜式就因為財政問題和漢武帝起了矛盾,被漢武帝疏遠了。


    好在,卜式最後得了善終。


    簡而言之,目前的確是一個什麽都有可能發生的時代,女性的身份可能會影響走到三公這種地步,但隻要能力出眾,該得到的官職,肯定能得到!


    苦?


    魏裳就有點茫然了。


    她完全不知道師長為什麽會這麽想,雖然她現在養管那麽多雞雛是很累,而且還有點擔心養出問題,但現在的日子可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她有新衣服穿,每天饅頭吃到飽不說,飯裏還有肉,隔三差五還能吃上雞蛋——這比兩年前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哪裏苦了?


    她有點羨慕去縣裏當吏目的女醫,不過是這些人有更高的俸祿,生活會更好而已,但這些,隻要養出來雞,師長也都會給她。


    不過話說迴來,拋開地位不談,女吏的差別還不大,權不多,給的俸祿也少,但師長就不是一迴事了,不管是俸祿還是權力,都遠超與她,魏裳現在還能以平常心看待,但她也不知道未來自己會不會產生變化。


    師長的這些話,便是給了自己一顆定心丸。


    她記著自己的前程,為自己打算著呢。


    魏裳心下感動,她思索了會兒,道:


    “說起來,我覺得咱們縣就算是養雞也養不了太多,牲畜不像糧食,能久存還耐吃,到時候,你肯定還得讓我再去養更有用的牛羊,說不定連馬也可以一起養,真到時候再大規模養的話,就來不及了,若是能行,咱們明後年買上幾隻,先摸索著習性,到時候擴大起來也方便。”


    這便是接受走畜牧養殖這條路了。


    韓盈心裏有些高興:“是得提前準備起來!


    她又和魏裳聊了聊各種動物的養殖細節,以及雞雛成年的時間,以及出現的人手不足怎麽解決,雞互相爭鬥要提前斷喙和剪羽等等,這一聊,便聊到了韓羽過來催她們吃午飯。


    午飯過後,韓盈還是生出了幾分困倦,她提前給韓羽說了一聲,下午自己有課要講,然後消消食,睡半個小時,再起來去給女醫們上課。


    樹下的女醫們已經早早的過來等待,知道女醫們要來上課的,村裏人也不過來打擾,如今已經入秋,萬物衰敗,也沒什麽蟲聲鳥鳴打擾,頗為寂靜,韓盈站上講台,開口說道:


    “大家消息應該也很靈通,我現在也定個準話,縣裏如今已經定下了醫屬,我打算挑上三名女醫去縣裏,一名為副院,兩名主治,學生暫不定下,看情況確定。


    話音剛落,女醫們便興奮起來,一個個不是眼睛發亮,便是躍躍欲試。


    能夠過來給韓盈當學生的,家境再好也好不到哪裏去,去縣裏做女醫吏對她們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


    “可今天,我不想說女醫怎麽挑選。


    韓盈沒有繼續說挑選標準,而是話題一轉,道:“諸位雖然與我沒有師徒之名,卻已經有了師徒之實,學了這麽多,也能感覺出來,醫術並非什麽神術,我等不過是凡常人,行的也不過是凡常事,與木匠石匠等人,似乎也沒什麽不同,不過是一技之能罷了。


    看著底下的女醫們或是讚同,或又不忿的表情,韓盈又道:“可醫者與匠人是有差別的——有很大的差別。


    “我等是救人,病人的性命,盡皆在我等一念之間,能力稍有不足,便是害人致死。


    女醫們的表情逐漸嚴肅起來,沒錯,她們身上的責任更重,雖然也是一種技能,但和匠人就不是一迴事!


    點出來技和匠人的區別後,韓盈對著女醫們開始了靈魂拷問。


    “醫者治病,要病人全然信任,不可隱瞞,才能更好的治病救人,可惜醫家所行為技,並不神異,官宦人家因此瞧不起我等,隨意幹擾施救,又以強權要挾,我等要如何自處?


    “我等醫者的能力,終究是有限的,而世間有太多巫覡方士之流,擅長以口才騙人,誇口許諾某物包治百病,病人不知真假,若是以此來質疑我等實力不足,我等要如何應對?


    “醫者之間也分高下,庸者能力不足,不通病情,隨意施救,害人致死,又當如何?!


    第127章 仁醫醫德


    這三問直指核心,已經不是遇到的‘難題’。


    是被他人鄙夷,誤解,被庸醫連帶著唾棄,不信任,甚至一不小心是會丟命的!


    坐在馬紮上的女醫們有些騷亂,她們不是和身邊人低聲竊語,就是左右搖頭,想要看別人的態度。


    還有人放棄和別人商討,直接對著韓盈詢問道:“月女,我聽縣城的醫屬,多是給婦人接生,可婦人產子,九死一生,若是怪罪我等,要如自處?”


    她說完,眾人便像是被打開了開關,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起來。


    “就是,還有別的病症,譬如已經晚期的背痘,治療起來風險極大,基本上也是九死一生,若是死了怪誰?”


    “還有不聽醫囑!”


    “說起來這個我就氣,上次我開了藥方,特地給病人抓好了藥,讓他一日兩服,可他非五天的藥一鍋煎了,全給喝了下去,上午喝的,中午人就過來了,我是催吐鹽水全喂上,還好他命硬,自己挺過來,我問他為什麽這麽喝,他說想一口氣殺了病鬼,我——”


    “你這還算是好的,現在各村都有女醫,我之前遇到過一個鄰村的女醫,從她那兒治了兩天,覺著好的太慢,跑過來上我這兒治,兩份藥摻著吃,好懸沒吃出新病來!”


    “我這邊……”


    看的病多了,什麽事情都能遇得上,女醫們隨口就說出來好多奇葩的例子,大家眼中簡直是又氣又難受,最後都忍不住加上了一句:


    “這女醫吏,真不是那麽好當,還沒有匠人好呢。”


    的確,在鄉間當醫生還好,可若是再往上走,風險遠高於收益,本地可沒有什麽王孫貴族,能夠拿金子賞人,大多數情況下是承擔著非主觀治死人招來禍事的風險,又拿著也就比匠人稍高一點的收入,這誰能受得了?


    一時之間,不少人在心中生出了幾分退意。


    而擅長揣摩韓盈心思的周幺像是想到了什麽,她趕緊問道:“月女,您是不是想到應對之策了?”


    “算是有吧。”


    韓盈點了點頭,她剛說完,眾人便將目光轉了過來,無聲的催促著她快速講出來辦法。


    “這法子不全,大家姑且聽聽吧。”給大家打了預防針,韓盈繼續道:


    “若宛安縣大部分皆知,皆信我等之能,我之前的三問,已足以應付大半。”


    “這怎麽可能?”


    “而且,哪裏有辦法讓別人信?”女醫們忍不住質疑出聲,想和一個病人講道理,讓他信自己就已經很困難了,還想讓大部分人都信,誰能做得到?


    “所以是做到大部分啊。”


    想要所有人都信肯定是忽悠,韓盈也不敢誇下這樣的海口,她笑著說道:


    “這法子,一為仁,二為德!”


    漢家以孝治天下,於平民間也常常傳播孝道,而民間更為廣泛流傳的是義,‘仁’和‘德’是君子——準確的說是上位者該強調的東西,這是上對下的寬容,自然不會在在民間流傳。


    所以,女醫們臉上都帶上了幾分茫然,而周幺直接問道:“那月女,什麽是仁、德?”


    韓盈開口道:“病人治病心切,想要疾病全消,是為人之常情,我等要理解——這是仁。”


    這太容易理解了,哪個生病的人不想趕緊好起來呢?女醫們互相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和同意。


    “我等為醫者,為病人治病,應當盡心盡力,不可疏忽大意,損害他人性命——這也是仁。”


    韓盈說完,女醫們更是點頭,還有人應道:“月女,我們給人治病,可要小心了,哪敢害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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