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躊躇了幾瞬,終於道:“韓夫人覺得她下賤無恥,剜掉了她那裏的肉……”


    她以目示意:“那裏。”


    薑麗娘終於明白過來,瞬間毛骨悚然!


    怪不得那個丫鬟吊死了!


    她下意識捂住了嘴。


    院子裏的風依舊和煦,陽光明媚又溫柔,她卻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具活動的骨架,渾身上下哪個地方都在漏風!


    韓夫人……韓師嫂……


    一直對她跟元娘關愛有加,瞞著人悄悄接濟薑家,甚至於不介意薑家出身低微,率先對她們表露善意,請她們過府做客……


    這樣一個處事周到,熱情又體貼的人,居然能做出這種事情,實在是出乎了薑麗娘的預料!


    湖州見薑小娘子仿佛有些被嚇到了,也有些後悔,忙勸道:“都過去,小娘子別想了,要不是那婢子自己下賤,怎麽會落得這種下場?她是咎由自取。”


    薑麗娘小聲問:“她死了,沒有人管嗎?之後怎麽處理呢?”


    “能怎麽處理呢,”湖州不以為意道:“本來就是家貧賣身進來的,給她老子娘一筆錢,也算是孫家宅心仁厚了。”


    薑麗娘又問:“她是因為家貧,才被賣進來的嗎?”


    “應該是吧,聽說原也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前些年一場大水,京畿都遭了難,多得是賣兒賣女的人家,”說到這裏,湖州點點頭,說:“說起來,我也是那時候被管事買迴去的。”


    薑麗娘看著她無波無瀾的臉,不知道為什麽,心髒忽然間輕輕一顫。


    她鬼使神差的問了出來:“你不想家嗎?”


    “想家幹什麽呢?吃不飽,穿不暖,說不定什麽時候就餓死了。”


    湖州說:“在石家多好啊,老爺夫人都和氣,兩位小娘子待我也好!”


    薑麗娘“噢”了一聲,覺得在此地消磨的時間已經夠久,這才匆匆往行宴的院落裏去。


    心頭平添了一樁心事,再去麵對那些珍饈美酒,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提不起勁兒,知道不能掃韓師嫂和其餘賓客們的興致,便也笑吟吟的遮掩過去,博了個賓主盡歡。


    然而等到宴席結束,賓客各散之後,薑麗娘還是忍不住悄悄問了出來:“那個丫鬟,她叫什麽呢?她真的是……想做那種事嗎?”


    “好像是叫青紅?我記不太清了,至於是不是真的想,誰知道呢,我也是聽孫家相熟的使女說的。反正她一個人深夜跑到三爺書房去,正好被韓夫人撞見了,還能冤枉她嗎……”


    湖州說著,又給她倒了茶,關切道:“小娘子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薑麗娘默不作聲的將茶盞接到了手裏。


    她叫青紅啊。


    聽了這個故事,這一晚,她輾轉反複,難以入睡。


    韓師嫂是壞人嗎?


    對她來說,當然不是,再沒有比韓師嫂更體貼周到的人了。


    可是對於青紅來說……


    青紅該死嗎?


    她是真的有心勾引孫師兄嗎?


    退一步講,就算她真的有這個心,她就該死嗎?


    賣身做了丫鬟,隻有老老實實伺候主子,之後找個小廝嫁了,生一串小奴才秧子繼續做家生奴才,才能換一句老實本分嗎?


    薑麗娘看著頭頂的帳子,心想:


    薑行,你是不是陷入到白左的偏頗當中去了?


    一個素未謀麵的丫鬟的死,跟你有什麽關係?


    是韓師嫂對你不好嗎?


    青紅生在這個時代,卻不守這個時代的規矩,所以也被這個時代所懲罰,不是嗎?


    ……是嗎?


    唉,薑麗娘歎了口氣。


    睡吧。


    隻是心裏邊總跟壓了什麽東西似的,沉沉的,重重的,叫她喘不上氣。


    她朦朦朧朧間覺得自己應該抓住點什麽的,但是頭腦暈沉沉的,總是不能如願。


    睡吧。


    半夜時分,一隻夜梟從薑麗娘窗前掠過,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而她也在這一瞬猝然驚醒!


    薑麗娘冷汗涔涔,擁著被子,身體不受控製的劇烈顫抖。


    她終於明白她一直想要抓住,卻又始終未能如願抓住的那根線是什麽了!


    她是幸運的青紅!


    青紅是不幸的薑麗娘!!!


    第54章 我給朱元璋打工那些年15


    外間守夜的人是湖州,聽見夜梟鳴叫的動靜,忙披著外衣進來:“小娘子是不是被嚇著了?”


    再看薑麗娘臉色慘白,滿頭冷汗,她趕緊去把窗戶關了,坐到床邊,安撫道:“別怕,隻是一隻鳥罷了,沒什麽的。”


    薑麗娘嘴唇動了動。


    她想說,自己這一身冷汗,並不是因為那隻夜梟,而是因為那個素未謀麵的,名叫青紅的女孩子。


    可是話到嘴邊,她又咽下去了。


    最後薑麗娘隻是勉強的笑了笑,說:“沒事兒。湖州姐姐,你去歇著吧,我自己躺一會兒就好了。”


    湖州卻有些不放心,伸手試探過她額頭溫度,到底還是穿戴整齊出了門,叫廚房給熬一碗安神湯,薑麗娘叫她都沒能叫住。


    湖州暫時離開了,薑麗娘的睡意卻也沒有了。


    她平躺在塌上,看著帳子頂,心想:我跟青紅有什麽區別呢?


    無非是命比她好罷了。


    青紅從前不也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嗎?


    薑麗娘想:如果遭逢水災的是西堡村,家裏無米度日,要麽餓死,要麽被賣去大戶人家做婢女,我會去嗎?


    ……應該會吧。


    老話不是也說嗎,好死不如賴活著。


    隻怕想做奴仆婢女的人太多,大戶人家都買不過來。


    薑麗娘又想:若是我做了婢女,我真的能逆來順受的做奴才,起早貪黑的做活兒,再大一點被某個上了年紀的老爺要去暖床,玩膩了之後,再配給某個小廝嗎?


    我能一邊起早貪黑的做活,一邊挨丈夫的打,一邊生一連串的孩子,叫我的孩子重複我那豬狗不如、毫無尊嚴的命運嗎?


    如果我是青紅,易地而處,我會生出搏一把,主動爬床的想法嗎?


    如果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如果我這樣做,我就是大逆不道,就該死嗎?


    這樣做好像是不對的——薑麗娘想,孫師兄有妻子,從某個角度來說,婢女主動爬床,這不就是小三?


    可是代入到青紅的處境之中……


    我考慮的是生存,你卻用道德來審判我嗎?


    大不了也就是一個死!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作為一個朝不保夕的奴婢,尊嚴也好,道德也罷,本就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了!


    所有的矛盾,似乎都集中在了既定的一個點上——叢林社會底層中的奴隸,應該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嗎?


    就像是一根火柴忽然間被點燃,薑麗娘腦海中猛地亮起了一點光芒,她瞬間知曉了答案——當然不!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難道是天生的貴種嗎?!


    憑什麽世間大多數人,都要被他們踩在腳底?!


    可是因此而生的那些矛盾呢?


    想到這裏,薑麗娘又遲疑了。


    如果青紅真的想要爬床,真的做了孫師兄的妾,那韓夫人又算什麽呢?


    而朝堂之上,那位曾經獨攬大權、如今岌岌可危的竇大將軍,難道不就是另一個青紅嗎?


    如若他真的成功登臨大寶,因此死難的人又算什麽?


    青紅不僅僅隻是一個死去的奴婢,更是天下千千萬萬被困囿在階級之中掙紮無路人的縮影。


    可是青紅的路在哪兒?


    薑麗娘失眠了。


    ……


    第二天,她早早到了石筠的書房,鄭重其事的向他行禮:“老師,弟子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想要您為弟子排疑解難。”


    石筠注視著她,意味深長道:“你比我預料中來的要晚。”


    薑麗娘錯愕的看著他:“老師……”


    石筠卻沒有對她解釋什麽,而是溫和問她:“麗娘,你遇上了什麽問題?”


    薑麗娘反倒躑躅起來,猶豫著說:“我要是說了,您不要取笑我,我自己知道,有些話一旦說出來,您可能會覺得很可笑。”


    石筠道:“本來就是尋求道理,我怎麽會笑你呢?”


    薑麗娘便把青紅的事情說與他聽。


    她手指緊緊地抓住衣裙下擺,慢慢道:“青紅做了奴婢,所以她要認命嗎?她必須順從嗎?她不能反抗嗎?如果她的反抗傷害到了別人,那她應該被譴責嗎?可是如果她不反抗,她死了,又或者豬狗一樣渾渾噩噩的活著,一個十幾歲小姑娘的一生被毀了,又有誰會為她惋惜,對她的人生負責呢?”


    她說到這裏,被一股莫名的情緒所感染,聲音不由自主的大了起來:“青紅跟我,有什麽區別呢?跟大戶人家的女兒,又有什麽區別呢?都是爹生娘養的人,隻因為有人托生在富貴人家,有人托生在莊戶人家,所以就要有兩種命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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