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間,從門外響起一陣駿馬嘶鳴和匆匆腳步聲,有人大聲喊道,“等、等等,簡掌櫃,還有粥嗎?”


    來了。


    簡清露出笑容,取了小桶遞出門外,像對任何一個外帶的食客一樣平靜地叮囑道,“桶記得還迴來。粥有些涼了,迴去拿熱水溫一下再喝,再煮味道就要差些了。”


    奔霄在後廚門前急急刹住腳步,想好的說辭被側了半個身子出門的小娘子堵了迴去,他視線在簡清臉上一停,想起傍晚王爺在這裏說過什麽,又低下頭不敢再看。


    “多、多謝。”


    夜風疾馳,奔霄策馬出城的那刻守城兵士才敢將城門關閉,年輕的兵卒嘀咕道,“大晚上的,不知道有規矩嗎?”


    年長些的兵卒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規矩,兵營裏那位爺才是規矩!”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小可愛“?”的10瓶營養液!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67章 四海亨通


    兵卒們如何說,奔霄已經聽不到了,一人一騎,向小鳳山疾馳而去。


    小鳳山上書房裏,楚斐已經維持剛迴來的動作跪坐著不知道多久,一紙一筆,手腕微動,落筆不停。


    守在身後的越影眼看著紙麵上的字愈發紛亂,接下一張又一張寫滿了字跡的紙,“平心靜氣,視旁人榮華若無物,視搖尾豺狗若螻蟻,以是長待,方有所得”這段話不知被重複寫了多少遍,墨痕疊著墨痕,字跡相互勾連,就好像此時正心情紛亂的王爺。


    遠處馬蹄聲似奔雷滾落,楚斐手下一停,落筆太重,以至於在紙上凝出一大團墨團來。他合上眼,皇兄在冷宮中對他說這段話時的神色曆曆在目。


    他今天衝動了,可是簡清與榮華無關,與搖尾不同,他並不後悔這一次不經等待沉思的衝動,隻是不明白為什麽。


    奔霄先轉向小廚房用熱水將那一桶山藥粥泡上,這才迴來複命。空手進門時,便對上楚斐冷淡眼神,“粥呢?”


    未開口氣勢便矮了三分,奔霄磕巴一下,“在、在廚房熱著,馬上就能吃了。”


    “拿來。”


    王爺發話,奔霄不敢不聽,隻能把在熱水裏還沒泡幾個唿吸的木桶拎出來擦幹。桶壁觸手溫熱,可等拿勺子攪了攪,連半點熱氣都沒有留下,簡直像是寒食節才吃的冷粥了。


    木桶和盛在小碗裏的粥水一同送到了楚斐麵前,他垂眼看著煮出白漿的粥水。


    即便已經冷透,粥裏裹著的縷縷肉絲上仍沒有半點腥氣,隱隱的油香和米香混在一處,聞不分明。山藥片半透的顏色隱在粥水之間,隻有攪動時才能看清它的存在。


    米湯潤胃,山藥養人,肉食應是顧及他每日練兵消耗加進來的,光看這些選材,就能看出簡清在吃食上的處處精心。


    楚斐舀了一勺冷粥進口,粥水的輕微響聲與簡清說的那句恕難從命一同迴響在耳邊。


    那時候的簡清盡管神色收斂,楚斐仍能看出她眸光深處的警惕和身體的緊繃,好像一隻縮在自家洞口的刺蝟。


    楚斐咽下甜中帶著一點點鹹味的粥水,冰涼的感覺從喉嚨一直落進胃袋。


    他錯了嗎?他想。


    ----


    從簡氏酒樓深夜拿走的木桶連著兩日未還,而不論是先前定時來取食盒的小兵還是華陽王主仆都不曾再在酒樓出現,簡清每天還是淡淡笑著,好像多一位食客少一位食客都不影響她心情似的。


    李二娘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私下裏為苦命的東家抹淚不知幾何。


    沒了不喜歡的人總是出現在麵前,簡澈卻高興得不行,徹底拋下了那個華陽王,和下了蒙學總往簡氏酒樓跑的劉小寶專心學起千字文來。開頭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到“劍號巨闕,珠稱夜光”部分被他念熟,這兩日總催著總是背了上句忘了下句的劉小寶去問夫子,後麵的部分是什麽。


    簡清做完一道糖醋裏脊交給守在小窗的樸六送去,端著蘸料小碟和一盤椒鹽雞柳出來,就聽見自家小朋友正用旺盛的求知欲折騰小夥伴,抿嘴一笑,接著背道,“果珍李柰,菜重芥薑。”


    “阿清姐姐!”劉小寶比簡澈跑得還快,一眨眼就從屋簷下跑到簡清麵前,小胖臉笑嘻嘻的,張嘴等著吃,“啊——”


    簡澈這時候哪還顧得上那幾句沒背完的千字文,擺起臭臉,追在劉小寶後麵攔在他麵前,“誰是你姐姐!”


    劉小寶扮了個鬼臉,“就是姐姐,就是!”


    兩個小孩繞著簡清,你推我一下,我拽你一把,簡清端高了手中盤碟,無奈道,“阿澈,讓小寶迴去,該上課了。”


    劉少夫人方在夫君陪伴下吃完飯,緩緩行至大堂與後院間小門前,掩口輕笑,“小寶,別耽誤阿澈夫子教書。”


    劉家來了幾次,已然彼此熟稔,拿簡澈打起趣來也並不算交淺言深逾矩。


    簡澈不好意思地摸摸紅透了的耳朵,簡清將雞柳遞給饞嘴的劉小寶,劉少夫人點了點劉小寶鼻子,嗔道,“原來你是躲在這裏偷吃?”


    劉小寶眼珠一轉,踮腳將雞柳舉起來,放到劉少夫人唇邊,一張嘴滿是油光,喊道,“娘親!”


    劉少夫人好氣又好笑,低頭吃了雞柳,這才牽著他的手走了。


    剛忙完的店裏夥計輪番過來接受考試抽查,簡澈拿炭筆在新的草紙上寫下菜名,認出是什麽的人先離開,不認得的人留下來跟簡澈繼續學菜名,不出意料,今天留下的又是樸六和柳二丫兩人。


    柳二丫已經跺起了腳,衝轉身就要去大堂的簡清喊道,“東家,我真不是這塊材料,你就讓我走吧。那方塊大的字跟小蟲似的,看得人眼睛疼。”


    簡清迴頭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阿澈,原來二丫今天學兩個菜名,她喊一句,就再加一個菜名。”


    柳二丫臉色一垮。


    簡澈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跟著火上澆油,“好,但是阿姐,要是到下午吃飯的時候還沒學會,那可怎麽辦?”


    簡清道,“不會吧,我記得二丫前天不是記得挺快嗎?總不會到我們吃完飯都還沒背完吧?”


    前天因為是第一天教學,簡清專門給幾人空出來了小半個沒多少客人的下午,眼看著別人一個個都背完去吃飯了,柳二丫急得厲害,吃飯的誘惑之下,的確記得快。但等吃完飯又要背菜名認字時,學習的痛苦就又卷土重來。


    柳二丫見逃不過了,垂頭喪氣地大聲念道,“鴛鴦火鍋!”


    “錯了,這是昨天的菜。”樸六小聲提醒一句,又轉頭念起簡澈剛教的菜名。他雖然也臉上發愁,但是還是乖乖留在原地,簡澈說一個字,他跟著念一個字。


    簡清看了幾眼三人補習班,確定柳二丫沒再想跑,便向大堂走去。


    李二娘守在櫃台附近,像是專門在等簡清,見到她就迎了上來,“東家。”她看看左右,怕被人發現似的輕聲道,“小東家和劉少爺這樣嬉鬧,是不是不大好?”


    簡清目光放遠,看著劉少爺扶著夫人上馬車,劉小寶在父親肩頭揮了揮手,“阿清姐姐明天見!”


    簡清迴揮了兩下,劉小寶就笑得更開心了些,麵上的笑容和簡清的語氣形成鮮明對比,她淡淡道,“二娘,這裏沒有別人,你想說什麽,直說好了。”


    她說的這樣直白,李二娘話到嘴邊,反而遲疑了。越相處,李二娘越覺出這位年輕掌櫃的與眾不同來,她好像從不知敬畏與尊卑貴賤為何物,誰來酒樓都是差不多的態度,讓人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生怕觸怒貴人。


    “這……”李二娘想了幾遍措辭,終是歎了口氣,“我見識不多,比不了東家對著貴客們的沉穩,還是不攔著東家做事了。”


    李二娘跟了簡清半個月,也摸索出來了些規律,不管東家做什麽,總是有道理的,最後結果也會往好的方向去,她又哪有那個指手畫腳的餘地。


    簡清看見李二娘的神色變化,聽到最後她的決定時輕輕笑了起來。


    這就是持續的勝利和順利帶來的盲從盲信,勝則一路高歌猛進,敗則一敗塗地,牆倒眾人推。


    李二娘想勸什麽,簡清早就知曉。


    在天然有著階級敬畏感的時代裏,像李二娘這樣想法的人才是主流,並沒有什麽壞心,隻是按照過往經驗生存罷了。但要在她身邊做事,總不能一直帶著這種低人一頭的觀念,不說客人感官如何,簡清說起話來都會有些費勁。


    好在李二娘最後轉了念頭。


    二人倚著櫃台又說了幾句話,簡清剛與李二娘說好今日來揉麵的換成她,就聽酒樓門前,劉家少爺大聲道,“小簡掌櫃,晚間別忘了送一份你家琥珀乍凝來,多謝了!”


    劉炙在門前將妻兒送進馬車,又踩著車轅探出頭來,盯著地麵不去看簡清,這才忍著逃跑的衝動說完了一整句話鑽迴馬車。


    劉少夫人嗔惱的聲音隱約隨風飄來,“都說了幾遍了,怎麽,還不放心不成?”


    隨著劉老題詩的屏風立在酒樓大堂,兩日裏糖醋裏脊這道菜的名氣也傳了出去,但偏是詩文裏描述菜色的一句形容被人拿來當作了菜名,越傳越遠。來店裏的文人幾乎沒有人叫它的本名,連最初吃到糖醋裏脊的劉家人都叫起了別名。


    以訛傳訛,聞名而來的食客在夥計招徠不及時,總是在酒樓菜牌上找了幾圈都找不到“琥珀乍凝”這道菜,還以為是走錯了地方。


    簡清是聽慣了糖醋裏脊這個名字的,所以不論旁人怎麽叫,炭筆寫上菜牌的四個大字始終未改,任由劉少夫人勸了幾遍“琥珀乍凝”的名字既顯菜色又朗朗上口也不為所動。


    未至正午時酒樓就已經忙碌起來,此刻日頭偏轉,送走劉家馬車後就已經過了吃午食和茶點的時候,來的多是熟悉的客人。張婉身邊的丫鬟來點了幾道菜提了食盒迴去,簡清問過得知張婉隻是悶熱懶得出門,這才放了些心,在張婉點的涼菜之後,多加了一道酸豆角炒飯開胃。


    徐夫子下了早課,急急轉過半城來取昨天約好的吃食,見了簡清開口就是緊張問句,“可見過夫人來?”


    徐娘子的胎過了最難受時候,又被簡家吃食養好了胃口,這些天來身體狀況穩了許多,人也有了精神,愛出門逛逛了。她逛得開心,總是帶著家裏的丫鬟穿過大半城池來簡家帶一二小食迴家,徐夫子第一次被她一個人丟在家裏時,差點被嚇出病來。


    兩人長談一次,徐夫子也就改了每日早晚兩次來簡家提食盒的時間,一下早課就來簡氏酒樓尋自家夫人。尋到了就與夫人在酒樓吃頓午食,再帶晚上的吃食一同迴家,沒尋到也不必去旁處尋,必然是身子憊懶不曾出門,拎了食盒迴家就是。


    簡清抿嘴一笑,給徐夫子拉開一旁長凳坐下,“夫人讓夫子在酒樓稍坐一會兒再迴去,我可不敢不聽呢。”


    徐夫子臉色一僵,像凳子上有鋼針鐵釘似的坐立不安,剛坐下就想站起來,又想起夫人的囑咐,隻能苦著臉坐下,問這問那,“簡小娘子,她可曾說了些什麽?看著累嗎,有沒有精神?帶丫鬟了嗎?”


    簡清給徐夫子倒上了一碗馬蹄枸杞水,“夫子別急,喝碗湯解解暑。夫人今日去問鬆閣轉了一圈,小環提著東西,不曉得是什麽。來店裏時臉色紅潤,教了阿澈詩文,還說我家花開得好呢。”


    “詩文,小郎學詩文早了些。”徐夫子鬆了口氣,擠出一點笑容,從迴家的念頭裏分出一點來應付簡清,隨口說起今日趣事,“今日以宴飲為題賦詩,堂中幾人都寫了一句琥珀乍凝。本以為是他們打了小抄,誰知道卻是劉老尚書為你家題的詩文。我日日都來,卻是不曉得這事,實是耳目閉塞,慚愧慚愧。”


    說是慚愧,徐夫子說完這一個故事也就閉口不言,像是不曉得該說什麽似的,轉頭望向酒樓門外天色,讓談話氛圍一下子冷了下去。


    簡清也清楚徐夫子的習慣,並沒覺得是冒犯,反而笑著觀察徐夫子臉上的神色變化。簡清已與徐娘子約好了,明日徐娘子來時,要一點點仔細說給她聽的。


    先前問說了什麽的是徐夫子,聽見不曾說起他就臉色暗淡下去的也是徐夫子,這對夫妻倒是頗為恩愛,深諳互相體諒珍重之道,徐夫子那麽一個古板又不懂交際的性子,在徐娘子手下硬是化作了溫柔體貼。


    簡清想起和她學了近一旬時間長壽麵的技巧也隻學會了三分之一的徐娘子,估量著時間快到了,徐娘子在家裏準備的生日小宴應當差不多了,便將備好的食盒遞給了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外麵天色,坐在酒樓度日如年的徐夫子。


    徐夫子連食盒都沒打開,內容問也沒問,隻以為是自家夫人約好的吃食,隨手提起,匆匆道一聲“留步”,就趕緊迴城西去。


    簡清順著他的動作起身,也沒有送,迴了櫃台後麵,繼續給朱木匠寫其之後的訂購單子。左右此時酒樓裏沒什麽客人要她去顧,後廚裏阿菇還在練手,進去也是上趕著被誤傷,正好偷來一段時間閑暇。


    寫著寫著,思緒便飄遠了,想想徐夫子迴去之後看到徐娘子做的壽麵和食盒裏徐娘子預定的寫了字的雞蛋糕會是怎樣一個激動神情,簡清就實在是有些可惜不能在現場親眼見證。


    “篤篤。”


    簡清手下一頓,將不知不覺畫出來了蛋糕形狀的草紙揉成一團,起身問道,“客人想吃什麽?大堂還是雅間?”


    先前比試時作為評委見過的宗午正抱臂倚在櫃台前,嫌棄地看一眼草紙,道,“你家這生意做得真是隨意,叫了幾遍了才應一聲。”


    先前隻聽過許林在押了方一品認錯後迴城路上轉述的比試當日各人說辭,今日簡清卻是才對宗午這個商行當家人的暴脾氣有所了解,難怪後來路上碰見過一次抓住了這一豪客的穀豐食肆掌櫃,眼看著就顯了白發老態出來。


    “宗先生。”簡清施了一禮,在前麵帶路往雅間裏去,一邊走一邊問道,“來尋我何事?”


    宗午偏不跟她走,簡清走了幾步迴頭才發現,宗午往屏風後分隔出的雅座去了,無奈追上兩步,“宗先生?”


    宗午把眼睛一瞪,“誰來尋你了?難道你家有旁的廚子嗎?趕緊的,上次那個麻婆豆腐是吧,再炒個菜拌麵送上來,等著吃呢。”


    簡清被他大大咧咧的說話方式聽得一怔,就是這一怔讓宗午愈發不快起來,“怎麽,我還不能是來吃飯的?”


    他直來直往,簡清也就不委婉了,直截了當地推銷起來,“並非如此,隻是吃食還是要問清楚再做。拌麵有備下,不如直接吃鹵味澆頭如何?我家酒樓特色的鹵鴨脖鳳爪要不要給宗先生送來些?”


    “怎的是你家特色?”宗午聽見鹵鴨脖就是一皺眉,“你倒是好算計,穀豐食肆膽子小不敢賣了,你卻冠上了你家名頭。”


    簡清失笑,“既然宗先生心裏已有定論,不如轉道去穀豐食肆吃如何?”


    宗午一噎,坐著一動沒動,“腿長在我身上,我愛去哪去哪。別廢話了,快上菜!”


    “客人稍坐。”簡清略微欠身,繞過屏風就要去後廚,在馬上走出宗午視線範圍時,腳下一頓,忽然迴頭。宗午有些不自在地轉頭挪了視線,假裝自己對屏風質量產生了濃厚興趣。


    簡清翹了翹唇角,“最後與客人說一句,不信也便罷了。鹵鴨貨起於我家,誰盜了誰的名頭,誰又借了誰的東風,宗先生去城北走一圈,一問便知。”


    宗午在雅座裏怔愣許久,屏風上的字透過酒樓外灼人陽光印在了桌麵之上,他看著字影,喃喃念道,“瑤池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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