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雅間中,在張鶴齡的帶動之下,眾人皆是飲了不少。


    在座之人,除卻兩位經曆官,餘者非是武官軍漢便是吏目、兵丁出身的雜流官,皆屬於人們通常所言的粗坯一類。


    因而,幾杯酒菜下去,粗坯們亦明顯放開了許多。加上張鶴齡也不是太和他們講那些禮儀規矩,雅間裏的氛圍明顯活躍了許多。


    你敬一杯,我還一杯,即便是兵馬司和錦衣衛平時不太親近,此時也稍微熱絡了些。


    “劉經曆,在下敬你一杯,日後同在伯爺麾下,我等當同心協力,為伯爺效犬馬之勞。”


    “孫經曆,我等當同敬伯爺……”


    “是,同敬,同敬!”


    劉範顯然要比孫繼活泛不少,兵馬司衙門的特殊,把他一個正經舉人出身的文官身上的文氣和矜持消磨了個幹淨。


    他先向張鶴齡請示一聲,見著張鶴齡頷首,他站起身來,後退半步,舉起酒杯,朝眾人朗聲道:“諸位,東城兵馬司和東城錦衣衛雖不算老死不相往來,可以前的交集畢竟不多。即便是交集,也是糾纏、齟齬的多。


    往日倒是無妨,咱們畢竟不是一個衙門,可如今不同,剛孫經曆所言,在下讚同。我等同在伯爺的麾下,當同心協力,竭盡所能,為伯爺效犬馬之勞。縱然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劉經曆所言及時!”


    “劉經曆,咱們都是粗人,不會說話,你說的正是咱們的心裏話……”


    “我們錦衣衛和你們兵馬司,往後便是一家人,同為伯爺效命。”


    “……”


    幾名錦衣衛百戶紛紛響應,跟著就站起身來,一齊表態。


    張鶴齡暗自笑笑,有多少真,有多少假,不好說。不過,他也從不指望一上任,就真有手下人能出生入死的跟著他,他隻需要,他不倒,這些人能跟著他做事便行。


    劉範似乎是說起了勁,情緒漸漸高漲,道:“好,承蒙伯爺關照咱們,讓咱們能在這往日裏輕易不敢亂進的酒樓同聚一堂。當著伯爺的麵,兩衙能說上話的同僚皆是在此,在下拿大起個頭。


    在下建議,我等同敬伯爺一杯。這杯酒是我等的效命之酒,這杯酒,也是我等一酒泯恩仇的酒,無論往日是愁是怨,皆隨這杯酒散去。


    諸位,敬伯爺!”


    說著話,劉範又退半步,身子一矮單膝跪了下來,一個文官,用了武官禮,不得不說,劉範有些豁出去的架勢。


    “敬,伯爺!”


    “敬……”


    隨著劉範的動作,眾人紛紛效仿,不管是真情願還是被裹挾,皆是單膝跪下,手舉起酒杯。


    滿屋子裏全是單膝跪著的人,張鶴齡拿眼一掃,心裏卻是古怪的有些微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微妙從何而來,又是什麽?


    屋外的嗡鬧嘈雜,依然存在,再是高檔的酒樓,也少不了這些,但此刻屋子裏,卻是極為安靜。


    張鶴齡端起酒杯站了起來,似乎是歎了口氣,他這一聲,滿屋子裏的人都聽見了,這心裏突然便是咯噔一聲。


    偶爾有人抬頭,偷瞧一眼,可一打眼,正好伯爺看過來了,他們又是趕忙低下。


    張鶴齡再次輕歎,低沉道:“都起來吧,本伯與各位同飲此杯!”


    “喝!”


    “敬伯爺!”


    一陣窸窸窣窣,二十多人動作間喝下了這一杯意味深長的酒,重新坐迴了位置上,但比起之前,那活躍的氛圍消散了大半。


    孫繼猶豫了片刻,忽然朝著張鶴齡小心問道:“伯爺,您駕臨錦衣衛和兵馬司兩衙,實是我等的榮幸。我等這些人,皆是打心眼裏想好好的為伯爺您效命。但我等愚笨,可能腦子不太通透,因而,伯爺您若是有何不滿和需交待之處……”


    這話一說,不少官兒皆是瞧著他,接著又是齊刷刷的看向張鶴齡。


    張鶴齡淡淡一笑,搖搖頭感歎道:“人啊,很奇怪,且,本伯,更奇怪。本伯心中的想法若是和人說了,或許人覺得本伯矯情、可笑。


    本伯剛隻是有想法之後的突然感慨,倒是讓諸位牽掛上了,真是有些掃興了!”


    劉範眼神一瞥,趕忙道:“伯爺,您言重了,您是我們兩衙的頭,您的思路和想法,自然是我們大家所有人的想法,何來掃興。您這裏……”


    眾人皆是輕聲附和,卻又見張鶴齡笑道:“是啊,本伯是你們的頭了。本伯的一言一行,牽扯了兩衙上下所有人。不管是本伯以為的公事,還是私事,一時倒讓本伯有些不太適應!”


    “諸位皆是在京城有些年頭的人,大致都該知道我的,本伯是國舅,也是爵爺。在不久之前,本伯依然還是一個閑散爵爺,囂張跋扈,欺行霸市,強買強賣,打人傷人之事屢見不鮮。或許在座的曾有不少遠的近的看到過本伯,且大概是無人上來阻攔的。”


    誰敢啊,也不看您是誰!


    眾人皆是心裏腹議。


    不過,腹議也隻是一念,他們疑惑了,不太明白伯爺自倒老底感慨個什麽?


    大多人的眼睛是藏不住心事的,在他們目光全部集中在張鶴齡身上之時,張鶴齡大概都掃了掃,盡收眼底。


    他淡淡一笑,繼續道:“本伯說往日的事跡,也是本伯現如今的感慨之源。京城很大,咱們東城也不小,在東城地界上,有吃喝玩樂之所,亦有百姓生活之所,商鋪集市比比皆是。


    人來人往的,每天都會發生很多很多,奇怪或者也令人氣憤,且又敢怒不敢言之事。若本伯是做下事的人,大致是無所謂的。但以往各位,大致心裏是不痛快的。”


    不痛快的還有不少呢,原來的指揮使正是因常年不痛快,一直壓著,那一日沒壓住,這不,現在您來了不是!?


    張鶴齡不再看眾人的表情眼神,隻是自顧自的說了起來。滿屋子裏的人,皆是靜悄悄的,隻看著張鶴齡。


    “往日,本伯也從不會考慮別人對本伯的想法如何,左右你們也拿本伯無法,如今看,本伯往日大意了,倘若哪日挨了悶棍都不知是誰打的。”


    “卑職等不敢,伯爺……”


    眾人皆驚,趕忙的紛紛站了起來。


    卻見張鶴齡對著他們壓手道:“好了,諸位都坐下。今日算是咱們兩衙同僚的小聚,諸位能聽本伯絮叨幾句,亦是難得。都坐著,不必拘束,聽本伯一次絮叨完,往後,本伯可不會說這般碎嘴了。”


    眾人聞言,也隻好聽命坐下。


    張鶴齡看著眾人笑道:“剛你們皆稱不敢,那是實話,但本伯知道,你們不敢歸不敢,但並不是不想。不用表態,本伯心裏明白。


    前幾日,本伯和內閣的幾位大學士聊過幾句,本伯當日說的,人可欺天,可欺地,切不可欺心。人活著這一輩子,會有諸多不如願之事,囿於現實,咱們不得不屈服,不得不謹慎,不得不圓滑,甚至不得不謙卑,但無論如何,切莫自己去欺騙自己,認為理所當然。留一口心氣在,別讓心氣徹底散了去。”


    “……”


    眾人皆是默然,但心裏也不由問問自己,伯爺說的心氣,還有沒有?


    有嗎?也許還有,但藏著那一點,似乎隻是讓自己更加的不痛快。


    劉範、孫繼二人格外的感觸,他們是舉人出身的文人,進了錦衣衛和兵馬司,他們所謂的心氣已是去了一半了。可隨著時間慢慢過去,他們不知道,這一點點,還能存在幾天。


    看眾人皆是有所思,張鶴齡的話暫時停了下來,他拿起桌上的酒壺,擺手揮退了要上來接酒壺的人,提著酒壺站了起來。


    接下來,張鶴齡的行動讓他們心驚膽戰。


    隻見張鶴齡一個一個,給每人的酒杯裏斟上了半杯酒,他們不敢受,皆是站起,卻是被張鶴齡用力的按迴了座位上。


    力氣很大,文弱些的人隻感覺肩膀上一陣生疼,可身上卻有一股子熱流直往上竄,感性些的,已是眼眶泛起了濕意。


    “老爺,讓小的來吧?”


    盧琳早已追著張鶴齡,不停的在他耳邊請示,可張鶴齡隻是笑著搖頭,急的盧琳跟著直轉。


    終於倒完了,酒壺剩下的一點也被張鶴齡倒入了自己的酒杯中,他走到兩張桌子之間,隨手把空酒壺遞給了盧琳。


    接著,雙手端起酒杯,環身間遙遙的舉了一圈:“諸位,別以為本伯給你們倒酒是收買人心,本伯犯不著。今日本伯在兩衙皆是有言,本伯需不得三把火,也需不得收買人心。能真心聽本伯,真心跟本伯幹的,本伯讓他們好吃好喝,或許還能有個前程。虛心假意,不情不願的,本伯便讓他們迴家吃糠咽菜,甚至問罪下獄。


    因而,本伯無需搞那一套,如今倒這半杯酒,是本伯給各位的賠禮,不論你們往日是如何看待本伯,這半杯酒下去,往日的事全部翻篇,從此後,本伯便是你們的頭。我敬各位同仁,來,同飲!”


    “敬伯爺,同飲!”


    “敬伯爺……”


    飲完酒,張鶴齡依然沒有迴坐,一眾人也不敢坐下,二十多人皆是直挺挺的站著,包間裏顯得格外詭異。但詭異中,卻是有股莫名的味道在蔓延。


    張鶴齡一一看了過去,臉上帶著溫和,道:“酒喝了,諸位的表現本伯看到了,本伯也記下了。本伯今歲二十有四,前二十四年,本伯有諸般惡劣,也未曾理會過別人想法,除了皇家和本伯的弟弟,我也從未想過別人。


    剛之前本伯感慨,感慨正在於此。本伯感慨,我有吃有喝,有房有田,有陛下和皇後撐腰做主,也無需去過多考慮別人。然,世事便是這般,你不經意間,便多了些需要你去想,需要你去在意的人和事。


    從你們一一給本伯敬酒開始,我格外感慨,我這個從不去想別人的人成了你們的頭。你們為我效命,助我辦事,我不知你們幾分真幾分假。但本伯成為你們的頭這一刻,將會背負起兩衙上下幾十名官吏,上千名校尉、力士、兵丁,幾千名輔丁、差役的命運。


    今日,本伯不過多敘述前景,這麽多人,本伯也難有能力一一給你們一份前程。但本伯可放口一言,按章辦事,按律辦事,按本伯的命令辦事,隻要你們能遵循於此,隻要我張鶴齡在一天,兩衙上下所有人,日後皆能挺著胸膛做事,留住心中的那份心氣。”


    “可敢隨本伯一齊做一番事業,讓京城的老少爺們看看,我們兵馬司、錦衣衛的心氣!”


    “敢!”


    “敢!”


    “敢!”


    張鶴齡一言落下,緊跟著口號喧天,整個雅間內,氣氛格外的熱烈、莊重。


    “好!”


    張鶴齡微笑點頭,該說的都說了,他算是正式進入工作節奏了。既是如此,白日裏安排的任務和考驗,便可以開始驗收了。


    他踱步迴到主座之上,正欲待言,忽然,下方的街市中傳來爭吵、哀嚎聲,張鶴齡不由眉頭蹙了蹙。


    盧琳留神察覺,快步走到臨街的窗戶開,輕輕推開,起身探看。靠近的官吏亦是皆起,隨之一同向下看去。


    原來是一個錦衣華服的貴人樣公子哥騎馬於街道穿行,撞到了一個推車的攤販。


    附近的幾個胡同、街道,晚間極為熱鬧,因而一些小攤小販會帶些東西來此售賣。街道和胡同不算寬闊,人多攤也多,碰撞、衝突時而發生,隻是,如這般打馬橫衝直撞的倒也少見。


    這一撞之下,那攤販的貨物、推車橫在街上,更是把街道堵了個大半,連續的碰撞、堵塞,直把那公子的去路擋了去。他本撞人身子便多少受了些衝擊,這一堵更是冒火,揮手便讓仆役上去鞭打、驅逐。


    這種事說是少見,但在京中其實亦屬平常,眾人皆是看了個熱鬧,誰知一個青衫直裰的書生卻跳了出來,斥責貴公子的行為。


    說了些什麽,聽的不太真切,但似乎好一番激烈。


    大致是些義正辭嚴的話,邊上的百姓們雖不是喝彩連連,但看神情都是讚同,一個個的把眼神直往那貴公子身上瞟。


    這一下,讓那貴公子更加惱火了,隻見他手一揮,5、6個仆從圍了過去,那書生被好一頓打……


    毆打在繼續,百姓們亦是看著,下麵隻有貴公子和書生偶爾的怒罵和痛唿。


    盧琳迴到張鶴齡身邊,輕聲匯報所聞,張鶴齡聽著,臉上笑的古怪,謔笑道:“往日本伯可有這般行事的?”


    劉範趕忙迴道:“伯爺,此皆是小家子氣象,一般做出此種行徑的,有職分和爵位的,大多做不出,有些跌份兒。”


    “哈哈,你倒是會說!不過,本伯記得,確實沒當街打過閑人、平民,即便是打,亦是和身份對等的人,好似你說的卻也有理。”


    張鶴齡搖搖頭笑了笑,思忖一二後,麵色正了正問道:“兵馬司和巡街錦衣衛皆有治安之責,往日間,遇到這般事,如何處置的?”


    劉範低身迴道:“啟稟伯爺,巡查治安自是無錯,但慣例下,此種情況……”


    一邊的孫繼亦是跟著迴道:“若是普通人打架鬥毆,當街杖責教戒,重則索拿交順天府計較,但若是……隻能將他們驅散。更多時,驅散亦不會。否則遇到個脾性執拗的,可能事兒鬧的更多……”


    完全不出張鶴齡的預料,視身份和背景而論。他突然想起來了,前年和周家幹的那一架,兵馬司、錦衣衛、順天府還都在外圍維持秩序呢,也是奇葩了。


    好吧,不奇葩,這便是現實。


    這也是兵馬司和順天府難做的地方。錦衣衛的話,實屬膽子幹小了,牟斌的仁厚、友好,造就了現如今錦衣衛除陛下親旨的案子外,餘者皆不願管,也不敢管的局麵。


    張鶴齡笑了起來,嗬嗬嗬的笑出了聲。


    隻是,一眾下屬皆是感覺,自家伯爺這個笑很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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