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清冷的薄紗籠罩著天空,夜空中,星光渺渺,一輪彎月朦朦朧朧隱約於蒼穹之上,照不下多少亮色。黑漆漆的夜幕下,皇宮大內,燈火稀稀寥寥,更顯幾分幽暗。


    自弘治帝登基以來崇尚節儉,即便是宮內的用度亦是能省則省,上到車馬行止、衣食用度,下到燭火燈盞俱是如此。


    故此,每到晚間,除正常守衛、巡邏的侍衛處和一些主要行進的幹道上有燈火照明。其餘地方,皆是能省則省,整個皇宮,大體上黑漆漆一片。


    不過,內兩宮卻是少有省的時候。坤寧宮,正是其一。


    今夜的坤寧宮,如往日一般,燈火通明,亮堂的猶如白晝。


    剛從外間迴轉的坤寧宮女官秋桐,甫一踏進宮內,頓感這宮內宮外真如兩個世界一般。


    一切皆因為,這裏的主人,正是當朝最尊貴的女人,弘治朝的張皇後。


    秋桐也顧不得感慨,穿過廊道,走入東次間東麵的東暖閣。進的殿門,轉過精美的鸞鳳和鳴畫屏,暖閣內的一切盡入眼底。她趕忙小碎步上前福了一福,輕聲稟報道:“娘娘,派去前頭的人迴來報,陛下在乾清宮那邊約莫還有些時候,大約會比平常晚些,您要不先歇會兒?”


    “不用了,本宮白日裏多有休憩,其餘時候也隻是坐著刺個繡,插個花,能累著甚麽!”


    秋桐進來稟報,張皇後頭也沒抬,隻是依舊做著手裏的針線活計,接著又隨口吩咐道:“既是晚些,羹湯就繼續溫著,讓人專門看好了,別耽誤。”


    “剛之前奴婢已去交待過了,娘娘您放心,奴婢跟了娘娘這麽久,可不敢粗心誤了事。”


    “行了,知道你會辦事。如今在這宮裏,陛下的習性,除了本宮也就你了解的透徹!”


    張皇後淡淡笑了笑,說了一句。


    可這一句,秋桐可不敢應,她趕忙的小步走到皇後的身邊,幫著皇後理起了線頭。


    “你啊,用得著這麽小心翼翼的?”


    張皇後收了一針後,暫時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秋桐嗔怪道:“宮裏,包括宮外,多是有人說本宮善妒。更是說本宮蠱惑陛下,要不這後宮之中,怎會隻有本宮一位皇後,連個正經妃嬪都沒的…”


    “娘娘,可不敢這麽說,那些個嚼舌根的多是不知實情,或是嫉妒才有的。左右聽著了,好好懲治一番,看誰還敢胡說。”


    張皇後笑著搖搖頭:“是啊!都是不知實情的。”


    其實她也不在意這些閑言碎語,正如秋桐說的,聽見處置了就是,左右不在她耳邊說就成。


    這輩子到她如今的尊榮、地位,什麽都值了,即便多三兩妃子那又如何?還能去了他正宮娘娘的位份?


    除了陛下和兒女,也就兩個弟弟能讓她上心。要稍還有的,差不多也就她身邊的這個秋桐了,能當她上半個心。


    “秋桐,別人不知實情,本宮也不甚在意。但你跟了我這麽久,我們雖是主仆,可也算半個姐妹。十幾年了,你當不用這般小心翼翼的。”


    秋桐依然保持模樣,鄭重道:“娘娘,不是奴婢小心翼翼,宮裏的是非多,奴婢作為跟了您十幾年的老人,該是謹言慎行,更不能恃寵而驕,失了本分。”


    “你啊,這個本分說的倒也不錯。可是……”


    張皇後微微笑了笑,終究未再多言。


    “算了,就這樣也挺好,以仆看主,你這樣行事,倒也給本宮掙的幾分臉麵。不像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弟弟,真是……”


    “娘娘,兩位國舅人是好的,還記得沒進宮那會兒,大國舅對咱們這些下人都是寬厚的很。奴婢想啊,能對咱們這些下人如此,可見心是極好的。如今外間的事,可能……”


    秋桐趕忙的勸著自家娘娘,隻是解釋之後,又實在不知如何來說。


    張皇後搖了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說道:“不用替他們解釋了,隻能說因著父親去了以後,母親又居於宮中,他們啊,失了管教。本宮這做姐姐的,隻能勉強教一些,護一分了!”


    說起自家的兩個弟弟,她心裏不由的多了幾分煩躁。以前總是有些事煩著,左右有陛下護著,倒也沒出多大事。


    隻是最近著實讓她心裏累的慌,又是三司會審,又是昏迷好幾天的。前日才醒過來,說是完全好了,但她還是擔心,也沒叫個太醫再去看看,到底怎樣了。


    都不知道來宮裏讓她瞧一瞧,和她說說話,憑白讓她擔心。


    “不說他們了,長大了就不讓人省心!”


    張皇後有些怨氣,重新拿起針在繡布上狠狠的紮了紮。


    秋桐心裏暗笑,自家娘娘的脾氣還是沒變呢。


    “對了,娘娘,聽迴來的人稟報,前麵之所以陛下會晚些,是因為陛下臨時召了內閣幾位大學士議事的緣故。”


    “哦,應是有些急務吧!”


    張皇後不在意的應了句,往常也不是沒有過。隻是,感覺秋桐像是欲言又止,她不由問道:“怎麽?”


    她心裏突然一凜,別又是自家兄弟的事吧,一般要是國事,以秋桐的性子,聽見了也不會理會。隻有太子、公主和自家兩弟弟的事才會上心留意。


    太子現已出閣讀書,即便在東宮,她也多有關注,沒聽說有什麽,那隻有兩個弟弟了。


    “娘娘,迴來的人說,他也沒打探的真切,隻說,大概是國舅他們的事。”


    秋桐小心解釋道:“今日早間,國舅去了刑部應審,說是案子審完了。外朝的大臣上了本子,剛之前司禮監的簫公公把本子送去了陛下那裏。後來就說的,陛下讓李廣公公傳了內閣的學士們過來,剛人迴來之時,三位學士已進殿見駕……”


    “那就是了!”


    張皇後豁然起身,刺繡的針線隨手一扔,輕擺素手吩咐道:“秋桐,擺駕,去乾清宮!”


    張皇後一聲命令,坤寧宮裏宮女宦官們頓時一陣騷動,趕忙的準備起來。


    雖是夜間,平日裏皇後出行去乾清宮也未太講究排場,但畢竟是皇後,不可能就直接幾個人一走了事,多少還是要安排些陣仗。


    不過,一應宮女宦官想是往日裏沒少遇到過這般事,因而,在秋桐的指揮上,處置起來倒也有條不紊。


    沒一會,張皇後坐上鳳輦,一行人隨侍左右,向著乾清宮出發而去。


    乾清宮。


    朱祐樘尚不知他的皇後正往她這邊趕來,若是知道,或許他心裏多少還會有幾分高興。一般,他心情有不爽利之時,多是願意和皇後傾訴傾訴。


    沒錯,此時的他心裏就是不太爽利。


    朱佑樘端坐龍椅之上,看著下方不溫不火的在唇槍舌劍的幾人,爭來說去的,一直沒個說法。


    作為司禮監秉筆的簫敬雖然替他這個皇帝說了很多他不好說的話,算是有讓他滿意之處。但話說的太溫柔,又讓他不滿意了。


    身為內侍,也是司禮監的重要內官,不該這般溫柔。他的大伴王嶽掌著司禮監,似乎也是如此。還有,這身邊他本是寄予期望的李廣,此時隻是看著下麵,亮著眸子似是看熱鬧一般,讓他更失望了許多。


    這眼前的一幕,讓他對之前的一些想法,更確認了幾分。


    “好了!”


    朱佑樘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此時擺了擺手,發了話。


    朱佑樘一發話,乾清宮裏頓時安靜下來,就連原本爭論之人臉上的些許表情也瞬間消失了個幹淨。這一下,讓他更是不爽利了。


    今日的事,本身來看,是大事還是小事,倒也不好說。甚至說,其實大小都不重要。他本想著,事情如此清晰明了,他召來內閣商議,說定了,處罰不論輕的重的,是他做了決議交內閣署理。


    最終讓內閣來上這個本子,他來仲裁,無非就是想要一個上下程序。歸根結底,能順利一些,用這樣的程序夾雜一些他想要的意圖。


    可此時這情形,連商議都攪擾不清,且議著議著,根本上的事越跑越遠。這三位,人老成精,全然不搭茬,讓他心裏更加失望。


    此時也不是感懷的時候,朱佑樘迅速轉換了思路。


    隻見他輕歎了一聲:“偏聽則暗,兼聽則明。朕本想著,無論何事,總要多聽取臣僚的建議,不至於因疏漏影響朝堂政事。往日裏,眾臣僚做的就極好。因而,即便是涉及宗親國戚,皇家直屬的一些事務,朕亦是如此想,如此做。


    正如壽寧侯、建昌伯之事,往日裏大臣多有上奏,甚至於還有士子監生聯名上奏於朕。雖究其本身,此種上奏多少有違祖宗法度,但朕思慮之下,皆是虛心納言。


    另如錦衣衛事,東廠事,三位愛卿當是知曉,無論是刑偵昭獄,或是職屬任免,每有所及,群臣具能忠心認事,朕亦多有考量,從未行一言而決之事,如今看來……”


    “陛下!臣等……”


    劉健突然覺得不好了,他感覺,今日的奏對即將偏離方向。陛下此刻的言語很不對,一瞬間的他想到了很多,趕忙起身道。


    “劉先生,先聽朕說!”


    朱佑樘擺擺手,沒讓劉健他們說話,繼續道:“朕近日裏想過不少,朕想過先帝在時,朕亦想過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想他們當初所定下的一些朝廷法度是否合理。


    不是朕想妄議妄改祖宗法製,可朕繼了這江山大統,自知不及先祖英明,唯有勤勉,唯有多思多想多做。往日裏,幸有幾位先生,幸有眾臣僚輔佐,建言獻策,實也有所改替,朝廷多有惠及。


    總言之,雖有些不符祖製,但結果多是好的,朕亦不怕擔這個違背祖製的名聲。即便有時朕亦想過,或許祖宗的成法很多確實極為有理。就比如這君臣內外,禁中朝堂之別。


    如今聽三位先生當麵之言,朕才知道,朕做的卻有不是啊!朕亦從三位愛卿之處想明白了。太祖太宗二位先祖立錦衣衛,建東廠言不可與外庭涉,一應事務由皇帝自決。又言皇親國戚之事不由外庭處置,俱有上裁。


    這其中的深意,應是緣於外庭確實不宜接觸內事,圖惹牽扯。雖朕從不疑眾卿家,往日裏君臣一心,皆是坦蕩,不曾有半分齟齬。然畢竟內外有別,若是真出現些許小事,即便是意外無端,說不得亦終究不美,更恐被陰私之人利用,圖惹得君臣離心。


    太祖和太宗當是聖明啊,朕往日未能想的透徹。隻因怕自身能力有所不及,使諸般內事強行安於臣下,實在不該,也讓諸位卿家為難了!


    朕這個皇帝當的不稱職啊!”


    “陛下,臣等惶恐!”


    劉健此前出聲時已起身站著,首輔起身,李東陽和謝遷二人也跟著站了起來,聽著陛下說了這大通話。此時聽到這裏,三人再也站不住了,一時間跪了下來。


    大學士們跪,簫敬這大太監,包括殿內的一些小宦官們,亦皆是一股腦的全跪了下來。本來李廣還站著,但一看這陣仗,倒不知如何行事了。但一想左右也就是一跪,跪了總是沒錯吧。因此他也跟著跪了下來。


    朱佑樘此時也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似乎是要平複情緒一般,但其實,他心底裏的不滿積壓的更深。何時起,外臣跪下後,他身邊的太監也會如此自然的跟著跪下?


    一人站,其他人全跪著,無一人動彈,殿內短暫的一片安靜,燭火照耀之下,總顯得有幾分詭異。


    劉健跪在地上,心裏百轉千結,陛下說了這許多,他自然已經明白了陛下的意圖。


    他有許多話想說,但此一時間他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祖製、朝廷成法,君臣相處之道,朝堂上下秩序,他可以有無數說辭。但今日的事到了這裏,如若此時攔著陛下的意思。豈不是先後言行不符,反而真就顯得他們有陰私之心了。


    先是不接陛下的茬,更是不願意照著陛下的心意商議上奏。內閣秉政,上下秩序,歸根結底,從一開始,這個本子就不該直接出現在禦案之上。即便是討論,也該是他們上陳了本子之後。即便他們不加票擬,此時陛下召對商議,這才合乎規矩。


    看起來隻是順序上的小事,但其實真不是小事。內閣及朝堂製度,曆經百餘年才有如今局麵,怎可在他們這裏更易。


    不接茬,也正在於此。既然壽寧侯之事被一條《祖訓》攬到陛下這裏,陛下講《祖訓》不講現在的規矩,那陛下聖心決斷下發旨意就是。如同往日一般直接下旨,至於旨意執行不執行,自有內閣聯絡群臣再來決議。不在於是皇親國戚,也不在於事情本身。


    可陛下突然就順著他們的表態,再次搬出了朝廷祖製,借皇親國戚之事,直接把內廷之事全劃了出來。此時要他們如何說,說祖製不對,有些該遵有些不該遵?或是說他們先前說錯了?說無論內外皆是公事,即便是皇家事也不該隻由上裁?


    作為尚有著士大夫風骨之人,可以默認去做,但委實做不到前後言行不一的這般行事。聲名還要不要了?


    劉健也隻能勉強再奏:“臣等為陛下分憂,實屬臣子本分,從不慮及己身。陛下,臣等當竭盡所能輔助陛下,不論內外事,秉持公正……”


    “陛下!娘娘的鳳駕就快到乾清宮了!”


    正這時,一名內侍突然從殿外闖了進來,看著殿內烏泱泱的跪了一地,他仿若視而不見,直接行到禦前稟報,也再次打斷了劉健的話。


    “嗯?皇後來了,這麽黑燈瞎火的,怎的也不歇著。”


    聽的皇後要來,朱佑樘瞬間心情好了些,趕忙吩咐道:“李廣,你這狗才,還跪著作甚,去幾個人,多打宮燈,頭前迎著去。”


    “陛下……”


    劉健又欲說。


    “劉先生,諸位先生,平身吧!”


    朱佑樘再次打斷,讓眾人起了身,這才道:“三位先生,你們的忠心朕知,但朕登基已十一載,縱仍感多有不足之處,亦該要有些擔當了。就連朕那兩個不成器的內弟都知擔當,朕該不至於連他二人亦是不如吧……”


    朱佑樘越加感慨的樣子,使得三位大學士堵的極為難受。


    劉健暫時死心了,不欲再言。並且,他已在想著該如何去順理朝堂上下了。宮內無秘密,今日在此間的內宦不少人,包括殿門口的侍衛,以及殿後的宮女,都是可能傳出消息的來源。


    明日間,滿朝上下,大約有心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消息。事情可能會向不好的方向發展,今日已在陛下這裏被動表態的他們,將可能會麵對極其難受的局麵。


    劉健不說了,李東陽呢,三人之中,其實要說腦子轉的快,思維敏捷,他當屬第一。他從之前陛下開始自述起就沒有想過再去說什麽。因為往日裏他們占的是一個情理,是陛下給他們的情理,並無法理支持。陛下若是真要**理,他們也無法。


    何況,先前之言,他們法理和情理都不占了,此事之上,多說已無益。他甚至從細節中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而謝遷還欲掙紮一下,於是奏道:“陛下,壽寧侯之事……”


    “好了,今日就到這兒吧。壽寧侯和建昌伯之事,朕再思量。”


    朱佑樘擺了擺手,:“天色不早,三位愛卿且去吧,外麵天暗,三位愛卿路上也多加小心。”


    “臣等,告退!”


    已說到這裏,再說也無用,三人隻能躬身施禮告退。


    告退出了殿門,三人心裏有些悶,但此時顯然不是說話的時候。


    從乾清宮出來,陛下照顧,派了侍衛、內宦打著宮燈一路護送著他們。然而,即便是燈火極為明亮,也遮不住他們心裏的陰霾。


    出乾清宮至日精門,隨護的內宮之人交代了門前守衛完成護送,接著由此處的侍衛交接護送,再至內左門。出了此門,已是外宮,三位閣臣自家的人已經在此候著了。


    “皇後娘娘駕到……”


    正此時,當三人準備離去時,遠遠就聽見宮內傳來傳報的聲音。傳聲人應不止一人,且都是高聲喊的透亮。如此,在靜謐的宮城內,即便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也依稀可聞。


    他們不由的轉身向那片宮禁的方向看去。


    劉健有些感慨:“賓之,於喬,十一年了!陛下啊……”


    其實他們看不到那處,眼前的,隻有高高的圍牆。但他們仿佛透過層層遮擋看到了那處宮殿的燈火,大致並不算太亮,但在整體一片漆黑的宮禁之中,應該極為通明。


    仿佛是黑沉夜空中那隱約可見的彎月,那依稀的星辰,倔強著想掙脫蒼穹,照出它們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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