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裏,夏引給桌上的杯子倒酒。


    “來來來,今天破例,每個人喝一杯……”她率先舉起杯子,撞了一下陳格,“首先,敬偉大的創作者。”


    陳格第一次喝酒,把杯子裏的飲料當作旺仔牛奶,很豪邁地一大口全部喝下去,桌上的人滿眼震驚,齊刷刷看向他。


    “燒心不燒心啊,弟弟。”汪梓銘拍他的後背。


    陳格搖頭,表示自己現在很清醒,也沒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但汪梓銘唯恐他很快就要發作了,抬手攔下服務員,要了一紮果汁。


    夏引接著第二輪幹杯,和溫迎撞了一下:“敬偉大的主唱。”


    “咳咳咳……”溫迎以為偉大這個詞隻是陳格限定,沒想到也拿來形容她了。


    她被酒嗆到,拽住梁牧棲的手臂不住地咳嗽。


    夏引咕噥:“你這也不行啊,突然這麽激動。”隨後轉到梁牧棲旁邊,“敬偉大的主唱的——家屬!”


    原本隻是咳嗽的人瞬間直挺挺倒在梁牧棲懷裏,梁牧棲伸手擋在溫迎麵前,防止她掉下去。


    梁牧棲拿起玻璃杯,和夏引碰了一下。


    夏引:“還有偉大的雙魚座汪梓銘,跟你也幹一杯。”


    汪梓銘:“不是,怎麽輪到我就變成星座了?”


    “我手機裏還有某個人在後台偷偷抹眼淚的視頻哦。”夏引晃了晃手機,“mr david。”


    汪梓銘頓時臉紅到爆炸,嘟囔著拿起杯子:“都是自己人,不要隨便叫藝名啊!”


    溫迎這時候恢複過來了,梁牧棲不知道從哪裏拿了根吸管,她把吸管插進酒杯裏,不知不覺就喝了大半。


    溫迎:“夏引姐姐好像很能喝的樣子。”


    “那不然。”汪梓銘接話道,“她開著那麽大個酒吧,不會喝酒怎麽行。”


    “那平常怎麽不喝?”


    “這個嘛……有的人是借酒消愁,有的人喜歡買醉,飄飄欲仙。”夏引說,“但我隻想在最興高采烈的時刻喝酒,那種朦朦朧朧的感覺,能把快樂放大無數倍。”


    溫迎咬著吸管點頭:“字好多,你說的有道理。”


    奇怪的反應被身側的人捕捉到,梁牧棲用手碰了下她的額頭,溫迎仰起脖子,在他掌心裏蹭了蹭。


    “醉了?”梁牧棲視線低垂,落在那串珍珠上,停留一秒鍾,迴到溫迎臉上。


    他們坐在一起,但落在溫迎耳朵裏卻變成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她呆了幾秒才迴答:“沒有啊。”


    “就是醉了。”夏引在旁邊插話,“你看她眼神都直了。”


    溫迎盡力堅持平穩的語調:“對方單方麵製作的證據,我不認同其真實性。”


    “?”夏引愣了一下,“什麽東西?”


    但溫迎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這裏,因為陳格開始發作,要求所有人欣賞他的演奏。


    陳格對著空氣彈了會兒,溫迎第一時間給他鼓掌:“簡直是世界上最精彩的曲子,令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人間難得幾迴聞!”


    陳格受到了鼓勵,創作的激情燃起熊熊烈火,繼續彈空氣,溫迎衝過去近距離觀賞,時不時發表幾句點評,兩個人仿佛高山流水遇知音。


    夏引無奈:“服了……”拿起手機抓拍,勢必將所有人的黑曆史保留下來。


    溫迎迴到座位,杯子裏的酒已經被梁牧棲換成果汁。


    她喝了一口,沒從味道中甄別出差別,梁牧棲收迴視線,準備接著吃飯。


    溫迎忽然一把拉住他:“等一下,我的靈感源泉呢?”


    “靈感源泉?”梁牧棲鬆開筷子。


    溫迎把酒杯舉到他麵前,很著急:“就是這裏的吸管啊,怎麽不見了?”


    “可能是被人收走了。”原本那根吸管上麵都是牙印,已經被啃得很扭曲了,梁牧棲揉揉她的頭發,“我去給你找一根新的,好不好?”


    他去服務員那裏要了吸管,為防止溫迎在顏色上糾結,把每種顏色都拿了一根。


    結果遞到她麵前,溫迎卻一直搖頭,說:“不對,不是這樣的。”


    “那應該是什麽樣的?”梁牧棲把差點被碰翻的酒杯推迴去,牽著她的手去拿吸管,“不喜歡紅色,藍色可以嗎?”


    溫迎還是說“不對”,重複了很多遍,到最後困意逐漸襲來,聲音變得微不可聞。


    她朝餐桌上撞過去,梁牧棲提前把手掌墊在下麵,接住了。


    “溫迎?”他問,但是沒有反應。


    另外兩個人都在和陳格發瘋,梁牧棲把她的頭發別在耳後:“睡著了嗎?寶寶。”


    溫迎在他手心裏動了一下,梁牧棲低頭,貼近她身邊的時候聽見一句:“不是這樣的,那些痕跡都沒有了……”


    浸泡在果汁裏的吸管上沒有齒痕,梁牧棲看了它一眼,說:“它是新的了。”


    “那我呢?”溫迎忽然把頭抬起來,迷迷糊糊地看向他,“我沒有痕跡的話,也是我麽?”


    “也是你。”梁牧棲迴答她的醉話,摟住她,“是新的溫迎。”


    溫迎定定地看向他,兩個人對視,她突然鬆了口氣,倒在他身上。


    “好困。”溫迎半闔著眼皮。


    梁牧棲順了順她的頭發,“閉上眼睛睡一會,再睜開眼,我們就到家了。”


    –


    考場外種了很多梧桐樹,茂密的枝葉將樓層包圍。


    前方的鍾表轉動最後一圈,溫迎檢查完答題卡,放下筆,朝窗戶看去,格子間外綠樹成蔭。


    五點十分,她走出那棟樓。


    五點一刻,她擠在一眾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梁牧棲從另一個方向走來,站到她身側,牽起她的手。


    “熱。”溫迎拿著文具袋扇風,“我手心裏都是汗。”


    梁牧棲垂下來的那隻手動了一下,像在感受,另一隻手伸進口袋拿紙巾,把她皮膚上的黏濕擦幹淨,重新牽住。


    廣播裏傳來聲音,通知某位同學及時認領自己的身份證,圍在門口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迴到陰涼處坐了一會,等到人走的差不多了才走出大門。


    對麵停了一輛車,見到並肩出來的兩個人,夏引立馬轉身,推汪梓銘的肩膀:“快快快,下車,把花送過去。”


    汪梓銘戴上墨鏡,懷裏被塞進兩捧巨大的花束:“一起送不行嗎?”


    “不行啊。”夏引對著鏡子說,“隻能你去送,我長得太好辨認了。”


    汪梓銘:“……”


    一怒之下,輕輕地帶上了車門,畢竟這是他自己花錢買的新車。


    夏引訂的花是花店裏最貴的那款,兩束花幾乎把汪梓銘的臉淹沒,但校門口的那兩個人還是看見了他,溫迎蹦起來朝他招手。


    汪梓銘在心裏哼了一聲:“我這張帥氣的臉明明也很好辨認嘛。”


    他抬腿朝對麵走去:“答案對了嗎?你們兩個誰是狀元誰是榜眼?”


    話音落下,也朝他走過來的兩個人卻好像見了鬼似的,同時調轉方向,朝另一條路跑去。


    溫迎的文具袋都被跑得掉到地上,梁牧棲迴頭看了一眼,想撿又沒來得及撿。


    汪梓銘一頭霧水,抱著兩束花艱難地俯下身,把文具袋拾起來。


    夏引也走到他身邊:“怎麽迴事?”


    “不知道啊。”汪梓銘很委屈,“見到我就跑了。”


    夏引:“倆瘋孩子。”


    溫迎的確是見了鬼。


    本以為自己和梁牧棲是最後出考場的,沒想到在他們出門後,另一道身影也在大門即將關閉之前走了出來。


    戴著鴨舌帽和口罩,穿著最普通的衣服,很低調的打扮,但由於太過鬼鬼祟祟,還是被溫迎一眼戳穿。


    “金燦陽——!”


    被喊到名字的人拔腿就跑,溫迎跟在後麵追,“沒想到——你這麽在乎高考——”


    “我不認識你——”前麵的人邊跑邊喊,“別跟著我——”


    “你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來——”溫迎抬高音量,“金!燦!陽!”


    “我不是!”帽子快要掉下來了,前麵的人連忙抱住頭,“我叫李曉然!”


    就吹吧。


    正常人能像她一樣滿地逃竄還能唱山歌般地迴喊?主唱都沒那麽大的嗓門。


    “你去那邊等她,前麵快沒有路了,她應該會往迴繞。”溫迎對梁牧棲說。


    “好。”


    快到小巷的時候,金燦陽果然跑過去,隨後一個大轉彎,差點撞到梁牧棲身上。


    梁牧棲下意識往後退一步,但還是伸出手,把她扣住了。


    溫迎也走過來:“沒想到吧,這迴我們是聯合狩獵。”


    金燦陽扶著帽子低頭,人都快要哭了:“你們這是校園霸淩……”


    “都高中畢業了算哪門子的……”溫迎話講到一半,忽然覺得這語調好像反派,不符合她的作風,於是清了清嗓子,“這麽巧啊學姐,你也來參加考試。”


    金燦陽:“……”


    溫迎從她手裏抽出準考證,對著光看了眼:“哇,和真的一樣……”


    金燦陽:“本來就是真的!”


    “劉,瑞,雪。”溫迎念出上麵的名字,嘖了一聲,“剛剛還說自己姓李呢,你怎麽這麽不誠實。”


    金燦陽奪過準考證,塞進口袋裏,忿忿地道:“你想怎麽樣。”


    “你還記得欠我一個道歉吧?”


    “對不起,行了吧。”


    溫迎搖搖頭:“不是對著我。”她指向旁邊的梁牧棲,“你應該跟他說。”


    “對不起!”金燦陽轉過去。


    梁牧棲看起來冷冰冰的,她實在不想直視他,閉著眼睛迅速地道完歉,又看向溫迎,“現在可以放我走了嗎?”


    “再等一會嘛。”


    溫迎靠在牆邊,好整以暇,梁牧棲低著頭,把手環從口袋裏拿出來戴上,按下邊緣的一顆寶石。


    金燦陽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她的目光時不時朝外麵投去,時間在分秒中流逝,神情變得越來越焦灼。


    溫迎和她說話,她都左耳聽右耳出的樣子,“嗯嗯嗯”不住地點頭,直到一道身影出現在巷口。


    那是個看上去約摸二十七八歲的男人,發型很考究,下裝也很精致,上衣穿的卻是卡通大眼青蛙的t恤。


    明明是三個人站在一起,他卻像看不見其他人似的,直直鎖定了金燦陽。


    溫迎瞥向金燦陽,發現她的表情很不對勁,麵前的人是專門來找她的,她卻沒有露出想象中鬆了口氣的神情。


    反而帶了絲不易察覺的反感。


    “我這裏有些事情。”金燦陽對著男人說,“你先迴去,不要把我碰見其他人的事情告訴他們,我待會自己去找你。”


    男人明顯是聽見了,但沒有反應,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金燦陽皺起眉,語氣變得有點兇:“快點走,不然我就不迴去了。”


    男人這才把頭垂下去,捂著胸口,心髒有些疼痛似的。


    金燦陽的眉毛擰地更深,直接把臉轉迴來,不看他了,他才慢吞吞轉過身體,沿著原路返迴。


    “這個人就是你和陸地的連接?”溫迎問。


    金燦陽一口否定:“不是。”


    “我也覺得不是,畢竟你看起來很討厭他。”


    金燦陽扯了下嘴角。


    “能幫你身份造假,還能把你送進考場圓夢。”溫迎好奇道,“他是什麽身份,專門販賣假證的嗎?”


    “畫家。”金燦陽靠著牆角蹲下。


    溫迎也跟著蹲下來,想找小樹枝沒找到,梁牧棲從文具袋裏拿出一支筆,遞給她。


    溫迎在地上劃拉了一隻小鳥:“我就說嘛,賣假證的哪有處理監控視頻的本事,不過他是哪種流派的畫家?說不定我看過他的作品。”


    “你看不到的。”金燦陽盯著她的動作,“他有自閉症,隻畫給自己看。”


    “應該也畫給你看吧,他會畫美人魚嗎?”


    金燦陽不說話了。


    太陽還在暴曬,不斷有汗珠冒出來,梁牧棲去附近的店鋪買了兩瓶水。


    溫迎把其中一瓶塞到金燦陽手裏,她擰開另一瓶,喝了幾口,把水還給梁牧棲。


    “你說你從沒想過重新開始,對一切都很失望,但其實早在不知不覺中,你就已經拋棄過去的身份,重新開始生活了。”


    “……”沉默。


    溫迎又畫了一隻小魚:“人生並不是隻有正反兩麵的抉擇,海底還是陸地,那都不是恆定的答案。”


    金燦陽轉過臉,看向她:“但無論哪一種人生,我都過得很糟糕。”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覺得生活痛苦,是因為痛苦都是尖銳的,針戳在身上必定是很疼的,至於幸福麽,就拿棉花來比喻,觸碰它時會覺得柔軟,但是鬆開手,可能就不記得觸碰它的感覺是什麽了。”


    手環閃爍,葉愛民和協會人員已經在趕來的路上,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溫迎朝她笑了一下,站起身:“其實哪有什麽圓滿的人生呢,幸福,難過,快樂,還有時間,都隻是人為附加的定義罷了,在我看來,你也隻是一個不論重活多少次,都心心念念不忘高考的普通學生啊。”


    急匆匆趕迴校門口,抱著花束的兩個人還站在原地,夏引果然被認出來了,正在給路人簽名。


    “終於迴來了啊。”夏引把筆帽蓋好,裝迴文具袋,順便拿文具袋拍了下溫迎,“定的飯店都過號了。”


    “那重新定一個。”溫迎拿出手機,“想吃什麽?今晚我請客。”


    夏引把胳膊搭在她脖子上,帶著她走:“喲,長大了嘛。”


    “長大了嘛。”溫迎重複,迴頭看了一眼,被鮮花埋沒的人變成了梁牧棲。


    她朝他一笑,梁牧棲也看向她,雖然下半張臉被擋住,但溫迎知道,此刻他也揚起了唇角,在層層疊疊的馨香花瓣底下,露出那顆淺淺的酒窩。


    這頓飯一直吃到八點,夜幕降臨,他們又轉場去唱歌。


    點歌機上收錄了飛鳥紀事的好幾首歌,溫迎拿出開演唱會的氣勢,尤其把《格子間的鳥》唱了很多遍,第二天早上起床,嗓子不幸啞掉了。


    從日複一日的校園中脫離,品嚐到一兩天自由的滋味,溫迎又開始跟著飛鳥紀事去參加各種音樂節和演唱會。


    家屬也同樣忙碌,有時候音樂節不怎麽緊張,梁牧棲也會和他們一起過去,但不是每一場都能陪在溫迎身邊。


    每當家屬無法陪同的時候,主唱的手上就會多出一枚創可貼,有時候在食指,有時在無名指。


    有的時候不在手上,而換成了其他隱蔽的地方,因為主唱覺得戴創可貼彈吉他好像有些不方便。


    那把幾百塊錢的合板吉他在高考前就壞掉了,梁牧棲給溫迎買了新的吉他,附帶一枚撥片,月光的顏色溫潤如水,溫迎不知道他是怎麽製作出來的。


    每一次站在舞台上,她左手戴珍珠手鏈,右手用撥片去撥動琴弦,台下歡唿聲迭起,人山人海中,燈光忽明忽滅。


    她始終覺得,梁牧棲就在自己身邊。


    ……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溫迎和梁牧棲去給梁芸掃了墓。


    梁牧棲還是一如既往的話少,他擦拭墓碑上的灰塵,溫迎坐在旁邊和照片上的人閑聊,沒有主題,什麽零碎的小事情都拿出來講,連早戀都敢說。


    相片上的女人眉目溫柔,安靜地看向他們,溫迎又想起衝動去找梁牧棲的那天,她路過病房,卻因為不敢打擾,而錯過最後一次對話的機會。


    但此刻,也能夠聽到吧。


    梁芸阿姨,應該也會喜歡她吧。


    因為溫迎一直以來表現良好,學習成績好又很有禮貌,得到過很多喜愛,有勇氣去做很多事情,也有自信在長輩這裏過關。


    “等到開學,我和梁牧棲就要一起去首都上學了,不過您放心,我們會經常迴來看您的……”


    溫迎緩緩站起身,身旁的人握住她的手,兩個人一起走下台階。


    “現在打車嗎?”


    “已經打好了。”


    “目的地修改一下吧,今天不要在家裏鍛煉廚藝了,我們出去吃。”


    “好,想去哪裏?”


    “學校附近的小吃街!我要吃麻辣燙烤冷麵章魚小丸子,再來一杯冰酒釀。”


    “好。”


    溫迎還在思考:“在外麵吃還是打包迴家呢……”


    “迴家吧。”最後一階上麵有水,梁牧棲把她朝身側攬了攬,“可以吹空調。”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忘記給空調定時了?我一覺醒來,居然在你的被子裏。”


    “是我的錯,晚上給你換厚一點的被子。”


    “真的在誠心道歉嗎?”


    “……”有人把臉轉過去,輕咳一聲。


    “說話呀?”


    “……”


    “梁牧棲梁牧棲梁牧棲——你耳朵好像在冒紅光哎。”


    “那,不換了。”有人自暴自棄地說。


    ……


    那聲音逐漸遠去。


    斜陽西沉,歸巢的鳥兒張開翅膀,在天空盤旋著,緩緩降落到樹梢上。


    在更遠的地方,陸地被海洋切割,分成不同的形狀,而水流奔騰不息,又將這些形狀拚湊在一起,連接起整個地球。


    熱風拂過,蟬鳴陣陣,又是新一年的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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