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是令人傷情的。


    京城外,十裏長亭,聚集了前來送別的親友。


    周琦馥與她的丈夫王瀚看著坐在馬車上絕塵而去的好友,感覺到一股蕭殺之氣迎麵撲來。


    迴到自己馬車上後,王瀚輕輕歎息一聲,“父親是薊遼總督,節製順天、保定、遼東三撫。小王爺此去,兼領了宣大總督,以後碰麵的機會必不會少。”


    說到這裏,王瀚與周琦馥對望了一眼。


    京中亂了。


    凡是身在官場中的人,都明顯感覺到了。


    避暑行宮中,謝仁行與妻子謝夫人和兒子謝文鬱坐在廳堂中,聽著下人們稟告。


    謝仁行重重地歎息一聲,揮手令下人退去,轉首與妻子說話,“吏部的上任期限為三個月,小王爺卻是急勿勿地領著小王妃趕赴宣府,隻怕是躲禍去了。”


    因韓辰領了宣大總督的任,所以對他的稱唿也隨著官職而改變,變成了小王爺。風重華自然是水漲船高,變成了小王妃。


    謝夫人眸中精光四溢,全沒有往日的懶散和百無禁忌。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而後才輕輕地道:“我們不要參與,明哲保身為妙……”


    韓辰因為風慎的去世,從避暑行宮請喪假迴了京城。剛剛迴京城沒多久,二皇子突然向永安帝請求,欲將韃靼公主敏敏兒察納為夫人。


    做為已經開府的皇子,他除了一名正妃之外,還可以納兩個夫人,外加侍媵若幹。


    然而,二皇子欲納韃靼公主的行為依舊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二皇子納最受忠順王墨失赤寵愛的公主為夫人,是不是意味著他想要獲得韃靼的支持?


    永安帝雖是表麵上準了二皇子的請求,卻立刻召見了現任內閣首輔馬文升。


    九月二十日,秋意早濃,避暑行宮內外早晚起了寒霜。


    馬文升獨自坐在內閣值房中,怔怔地望著燈罩內的燭火。皇帝私下召他,並不為議政,而是為了納袁雪曼為妃的事情。他是內閣首輔,一言九鼎。


    可是這件事情,他卻沒辦法答應。


    他心中苦悶,不由對燈長歎。


    門下為他處理案牘的幕僚走了進來,替他輕輕挑了挑有些昏暗的燈芯。


    “何不與幾位閣老商議?”幕僚的話並不多,卻點在明處。


    既然一人無法承受這樣的事情,不如就捅開了去,鬧得人盡皆知。


    馬文升的眼睛亮了起來。


    過不了多久,幾名不值守的閣老亦聞訊趕來。


    “天子為父,父有命,子不敢不從。然則此事吾卻不敢一力擔承,故召諸君相議。”馬文升看著在座的幾位閣老,心中苦笑。怪不得解首輔要致仕,原來是他老人家早就看出了內閣就是一灘亂泥。


    可憐自己還巴巴地把周洪拱下台,結果……


    若是周洪還在,何至於輪到他煩惱?


    “臣隻聞蠻夷之地有父死子續,卻不知中原正統亦有姑父納侄女的做法?此事於禮不合,臣萬萬不敢奉詔。”梅大學士慷慨陳詞。


    值房中的數名閣老與朝臣皆是用佩服的目光望著他。人人心中都是這樣想的,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


    大家都知道,這是永安帝在和二皇子鬧別扭。如果不是二皇子要納韃靼公主為夫人,隻怕永安帝也不會提出這個說辭。據傳聞,前些日子永安帝曾向袁雪曼提過此事,被袁雪曼以家門有醜事的借口拒絕了。


    因為這個行為,袁雪曼還獲得了朝臣中一些大臣的讚賞。


    可是,轉眼間永安帝再提此事……


    聽了身邊大太監呂芳的迴報,永安帝氣得臉色鐵青,他指著胡有德道:“你再去,捧著詔令去。”


    胡有德心有期期焉地望了一眼剛挨了頓訓斥的呂芳,心猶不甘地捧著詔令去了值房。


    這一次,他連值房的院子都沒能進去。


    梅大學士梅健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宋徽宗寵倖內官人與道士,以致亡國。留下了宋不立徽宗,金雖強,何釁以伐宋哉的說法。陛下現在在內宮中豢養妖道,又對內官人言聽計從,焉知不是亡國之兆?”


    胡有德被梅大學士罵得啞口無言,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捧著詔令灰溜溜地迴內庭了。


    同知太常禮儀院使攝太常卿的小衍聖公孔希行看著與他夫人同宗的梅大學士,苦笑搖頭,“極真,你何苦得罪此人?須知他在陛下麵前極得寵。”極真是梅大學士梅健的字。


    梅大學士轉頭望他,目有不忿:“《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這是司馬遷稱讚孔子的話。


    見到梅大學士用讚美他先祖的話來迴答自己的問題,孔希行麵有愧色。


    他鄭重地衝著梅大學士揖了一禮,“吾不如極真。”


    此時,避暑行宮內的體仁宮,寧妃正在與二皇子說話。


    “吾兒,錯矣。”寧妃看著跳入了別人陷井而不自知的二皇子,心中痛惜。


    智多近妖的東川候寧朗擺明不願摻和皇家之事,所以這次二皇子才會一頭跳進了別人的陷井中。


    “娘娘,您不要再說了,此事孩兒誌在必得。”二皇子氣憤難平。


    自從那一日與敏敏兒察公主見麵後,他就被韃靼公主的異國風情所迷惑。可是幾次邀約,敏敏兒察公主都拒絕了,甚至連他請韃靼王子巴察爾出麵也不行。


    自己有哪點比不上韓辰?


    韓辰不過是漢王府的世子,頂天了也隻能繼承漢王的王冠。自己可是皇帝的兒子,是有可能登大寶的二皇子。


    敏敏兒察公主憑什麽拒絕自己?


    寧妃輕輕歎息,一身紫色長裙逶迤於地。燭光下的她唇紅齒白,光華奪目。


    可她卻知道,自己老了。


    顏色哪裏能及得上宮中如花嬌豔的美人?尤其現在新來了一個袁雪曼。不過是略施小計,就讓二皇子幾乎與韓辰翻臉。


    她要不要給堂弟寧朗寫信?請他來避暑行宮?


    這世上能幫二皇子的,也隻有寧朗了。


    想到這裏,她苦勸道:“敏敏公主喜歡辰兒,天下皆知。你縱是納了她,她又怎麽可能與你曲意逢迎?不過是平白的與辰兒結仇罷了。與漢王府結仇,此事誰最高興?誰最受益,你可想過?”


    二皇子皺緊了眉頭,他平生最不喜被人說教。可偏偏此時說教他的是生他的寧妃,令他不得不強忍著。


    “吾兒,我知你喜歡敏敏公主。隻是你可有想過,綱了她為夫人。你不僅得不到韃靼的友誼,反而會同時惹怒漢王府與周王府!”寧妃伸出雪白的柔夷,輕輕地覆蓋在二皇子的手背上,“你若是早些時候提,當可免了淳安和親韃靼之苦。可如今周王已同意和親,淳安又被封為儀和公主。你此時提出納敏敏公主為夫人,周王會做何感想?更何況,敏敏公主心係辰兒,若她真入你府,你後宅並不安穩。”


    “吾兒,你如今是皇子,遇事當三思而行啊!”寧妃攥緊了二皇子的手,殷切地望著他,“你仔細想想,是誰攛掇著你納敏敏公主的?你再仔細想想,這個人平時多與什麽人走動?他攛掇著你納敏敏公主,可曾與你講過納了敏敏公主會出現的負作用?如果他未曾講過,那他就是在害你!吾兒啊,你可知道,現在賜袁雪曼為妃的詔令已發往內閣值房了。”


    二皇子神情微怔。


    納韃靼公主敏敏兒察為夫人,是他的謀士林學道出得主意。


    林學道是他早些年在民間得到的奇人,據說習得一手屠龍術。這些年他對林學道禮遇有加,又極器重。


    難道,林學道在害他?


    他猛地搖了搖頭。


    “陛下月前曾起過納袁雪曼為妃的心思,被袁雪曼以家有醜事而拒絕了,此事為她獲得了不少的榮光。甚至私下裏有大臣在說,這樣有德有賢的女子納到宮中也並不算什麽。”寧妃搖了搖二皇子的手臂,一雙眸子閃耀微光,“然而,你可知?袁承澤調戲父妾根本就是袁雪曼與陳氏做得好事,目的就是阻止袁雪曼為妃。袁雪曼利用此事贏得了陛下和朝臣們的好感!此時你出了納敏敏為夫人的事情,陛下為了抬舉大皇子,自然會納袁雪曼為妃。這時再納妃,阻力就少了許多啊。而且,陛下此時納妃,朝臣們必定會說是被你給氣的。吾兒啊,這一環又一環,你就是那環上的扣,解無可解。”


    二皇子臉色遽變,“可是,阿辰哥走了,縱是我籠絡不住,大皇子也別想籠絡他。”


    寧妃再歎,“辰兒哪裏是走了?他是避難去了。他在宣府呆上幾年,等到萬事皆定時再迴來。他依舊是漢王府的世子爺,別人口中的小王爺。你呢?你就敢保證你一定能心償所願嗎?吾兒,為皇子者,當穩,當孝,當慎啊!”


    二皇子怔住了,“娘娘,那兒子該怎麽辦?”


    燈影灼灼之下,寧妃終是笑了。勸了半天,二皇子終是開竅了。


    她伸手指了指高內侍,高內侍連忙上前,將一封信自袖中取了出來。


    “這是我替你寫的信,懇求東川候來避暑行宮幫你。你拿迴去謄抄一遍……”寧妃將信放到二皇子的手中,言辭懇切,“記住,一定要讓你身邊知近知心的人送過去。要讓東川候感受到你的誠意!隻要他肯來,吾兒當無憂矣。”


    手裏捏著寧妃替他寫的信,二皇子覺得如有千斤重。


    難道,他真的錯了嗎?


    “東川候與袁皇後有怨,他必不願袁氏一門坐大。”寧妃舉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而後她抬起頭,望著蒼穹中的星鬥,怔怔地出了神。


    鬥柄漸漸北指,夏夜星空下那些熟悉的星星此時已悄然隱沒,唯一不變的卻是那顆在西方冉冉升起的太白金星。


    這一夜的避暑行宮,極不安穩。


    內閣值房中諸位閣老慷慨激昂,一夜未眠。


    而此時,負責觀星相的欽天監監正望著滿天星鬥,卻是渾身發抖。


    太白星起,紫微落。


    五星中代表皇帝的帝星與代表太子的太子星,一明一暗。


    江山,要易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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