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皇後身穿真紅大袖的皇後常服正襟危坐於殿中,她半垂雙睫,眉色淡遠。


    後宮中的嬪妃分等級站在袁皇後兩側。


    殿內雖有近百人,卻是鴉雀無聲。


    半晌後,袁皇後終是出聲,“寧妃,文拾遺之妹死而複生之事,你如何看?”


    寧妃咬了咬唇,恭謹地道:“此事自有陛下與娘娘聖裁,妾不敢妄言。”


    袁皇後‘哦’了一聲,淡淡地笑了:“我怎麽聽說,正是你的堂弟東川候娶了那名死而複生之女?”


    古銅商金象腿玉頂爐臥於地上,散發著龍涎香的嫋嫋青煙,翡煙在寬闊高大的宮殿裏彌漫,如同一張青色巨網,將殿中所有人籠罩。


    殿中的空氣是窒息的。


    寧妃徐徐下拜,“妾隻知東川候所娶之女失去記憶,其餘一無所知。並不知其祖籍何處,姓字名甚。”


    “這麽說,你承認你不知她是不是文氏了?”袁皇後微揚下巴,淡淡地道。


    “妾,確實不知其為何人,東川候從未對妾講過!”寧妃恭謹地道。


    袁皇後目光悲憫地望著寧妃,“我也希望此事與寧妃沒有瓜葛。”


    寧妃瞳孔微微一縮,寒鋒閃過,口裏笑道:“多謝娘娘。”


    “即如此,那便等吧。”袁皇後薄露笑意,一雙鳳目熠熠生輝。


    熏爐裏的龍涎香淺淡如霧,縹緲似煙,將坐在臨南主位上袁皇後的麵龐慢慢地掩飾起來。


    寧妃背上的冷汗涔涔滾落。


    殿外的雲板響起,預示著早朝的結束。


    殿中的眾位嬪妃皆不允而同往宮門口的方向望去。


    下朝歸來的永安帝,麵無表情。


    直到袁皇後率領眾嬪妃向他行禮,他臉上的表情也未有絲毫變化。


    他甩了甩袖子,徑直坐到主位上。


    看著跪在地上的寧妃,雙目灼灼。


    “寧妃,你有何話說?”


    殿中的人沒想到永安帝第一句居然是先問的寧妃,皆是嚇了一跳。


    袁皇後柳眉一跳,麵上緩緩露出笑意。


    “陛下,”寧妃以手加額,恭謹地拜伏於地,顫聲道,“妾一無所知,更是無話可說。”


    “陛下,”袁皇後走到寧妃身前,同樣跪伏於地,朗聲道,“寧妃妹妹服侍陛下多年,縱是有錯,那也是因為深愛陛下所至。求陛下看在寧妃妹妹多年的情份上,免於處罰吧。妾總領後宮,同樣負有失察之責,此乃妾的失職,請陛下降罪。”


    聽到這句,跪伏於地的寧妃,身子猛然一抖。


    忍不住咬緊了下唇。


    永安帝冷冷瞟了袁皇後一眼,“皇後倒是大度。”


    袁皇後眉頭猛地一挑,而後強自忍住,“啟稟陛下,此乃妾職責所在。”


    永安帝唇角滑過一絲冷笑。


    大度?隻怕是恨不得寧妃死吧!


    他想起了剛剛在勤政殿發生的事情。


    固安伯與武定候是大皇子的人,他一向知道。


    可他萬沒想到,為了能扳倒寧妃,他們居然構陷朝中重臣。


    他又想到福康長公主寄來的信,她在信裏言道,當年她為了能救女兒一命,將文氏與風慎的早產孩子與風重華互換,後來文氏的孩子早產而亡,她偷偷地埋掉了。


    她自知有罪,願脫簪除衣褫去長公主稱號,去玉真觀為國朝乞福。


    永安帝痛苦地閉了眼……


    都在騙他,這滿皇城的人都在騙他!福康為了能生下這個女兒,以身體不適為由避在長公主府。


    生下孩子後,立刻由文氏抱走……


    這一瞞,就瞞了他這麽多年。直到三年前有個老宮女說出此事,他又召了老郭氏入宮,這才知道……


    他本想處置福康,可是看在福康為國朝乞福數月,連寫了九十九本經書的情份下,他饒了福康。


    後來,文氏死了。


    既然文氏願意一死而保全風重華,那麽看在福康的份上,他也就不聞不問了。


    甚至,他抬舉了文氏。又給了風重華明德縣君的誥命,就是希望妹妹唯一的女兒能被風府善待。


    本來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袁皇後為何又要揪出來?


    那文氏明明與風慎育有一子,可恨這風慎卻偏偏不認。風重華確實不是他的女兒,文氏替他懷孕生子,他竟然能轉頭將不貞的誣名栽到文氏頭上。


    袁皇後連這樣的人都肯用嗎?


    永安帝盯著袁皇後,再看向跪倒在地的寧妃。


    寧妃不辯解,不爭論。


    永安帝暗自點頭,沉聲道:“既然寧妃什麽都不知道,自然無罪。隻不過,雖無罪卻有失察之責。罰你迴宮之後,閉宮念《太平經》三月,你可服?”


    寧妃大喜,連忙伏地領罪。


    袁皇後卻覺得事有蹊蹺,有些不太對起來。


    “皇後,朕已處置了寧妃。你說,朕該如何處置你?”永安帝看向袁皇後,微微皺了皺眉。


    袁皇後怔了怔,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了。


    難道說,勤政殿裏,武定候和固安伯並沒有抓到什麽把柄?


    沉吟了一下方道:“妾統領六宮,以做表率。既然寧妃有錯,那妾自然也有錯,妾任陛下責罰。”


    “哦!”永安帝環視了一遍殿內,看著表情各異的嬪妃。而後又將目光轉到袁皇後身上,目露痛楚。


    皇後就這樣與他離心離德了嗎?


    幸好皇後的親生兒子沒站住,如果尚在人世呢?如果當年寧妃與周王妃張氏沒弄丟小皇子,袁皇後會怎麽做?


    思至此,永安帝背上生起一層冷汗。


    “把小豆子這個刁奴,拖出去杖殺!”


    旨令一下,立刻就有幾名黃門拖著口中塞了破布的小豆子上來,驗明正身後,再度拖了下去。


    小豆子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身子軟成一條死魚。


    隻有在看到袁皇後時,才露出一點希冀之光。他努力的扭著身子,卻被越拖越遠。


    袁皇後眼看向她告密看到文氏的小豆子被拖下去了,隻氣得臉色漲紅。寧妃犯了錯,隻需閉宮三月。她有錯,卻要杖斃她身邊的人嗎?


    她忍不住向前一步,道:“陛下,妾受陛下之托掌理後宮,嬪妃做錯事情,自然要依律處置。妾犯了什麽錯,以至於陛下要如此羞辱妾?還請陛下告知。縱是妾至愚極陋之累,不足以期厚望,陛下應明旨降罪。妾當叩首正南門,跪俟俞旨。”


    永安帝冷冷地看著她,“這麽一件小事,你就要跪到國門上去嗎?”


    正南門,乃指國門,平常的日子並不開,皇帝也是繞此門而過。隻有遇到國家大殿以及祭天、出巡、帝後大婚時才開啟。


    當年,永安帝為了抬舉袁皇後,與她一起由正南門入得皇城,登得龍位,受得百官朝拜。


    袁皇後指出正南門的意思,就是說,她是由正南門進的皇後。


    皇帝不能隨便降罪於她。


    “於陛下而言,隻有天下是大事。於妾而言,六宮中皆無小事。妾縱是做了什麽事情,那也是為著陛下著想。難道陛下忘了,妾的親生兒子了嗎?陛下還想這樣的事情重演?”


    “你非要往我的心裏紮刺嗎?你難受?難道我就不難受嗎?那可是我的嫡子,我唯一的嫡子。”聽到袁皇後說出此話,永安帝氣怒攻心。他用手指著袁皇後,身體輕輕顫抖。


    眼見帝後起了爭執,殿中的嬪妃大驚失色。


    魚貫地退出殿外。


    殿中隻剩下帝後二人。


    永安帝深深地歎了口氣,強忍著心頭的火氣,“皇後,那婦人並非是文氏。福康前日給我來了信,信裏說了文氏的體態特征。我已找女官驗過,與福康所說的特征,無一處相符。而且京郊外墳中葬著的,確實是文氏!如此,你還要死咬著,她就是文氏嗎?”


    “福康給你來了信,你便信!卻不願信我半分?文氏死方婉現,這時間怎麽會如此之巧?這天底下怎麽可能會有如此相似之人?鳳儀方氏?陛下莫忘了當年方澹雲與文子坤情同莫逆。方澹雲幫著文家製造一個方婉何難之有?陛下,你為何不信我?”袁皇瞧著永安帝,目露哀慟,“你我之間,怎疏遠至此?”


    聽到袁皇後提起那個因反對他登基而觸柱而亡的文子坤和一怒之下歸隱山林的方澄,永安帝有些不自在地轉過頭,將目光停留在殿門處緊緊閉著的幾扇雕花大門上,幽幽道:“當年之事不必再提!我曾答應過你,對你的寵愛絕不比任何妃子少。也絕不叫任何妃子越過你的頭上。這些年,我可有一項沒做到?”


    “你呢,你是如何迴報我的?”永安帝將目光轉迴,落到袁皇後身上,“你與徐晃合謀,害了三弟的妻兒。隻因為張氏看護不力,弄丟了咱們的兒子。為了你的兒子,你殺了老三唯一的兒子,你可曾為老三想過?張氏看護孩子不利,老三有哪點對不起你?你怎能下得去手?”


    “妾為了陛下,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妾能失去,別人因何不能失去?”袁皇後輕輕地笑,鳳目裏漸漸流出淚來,“陛下!你富有天下,坐擁四海,可我卻隻有一個坤寧宮,甚至連唯一的兒子也失去了。除了這個皇後的位置,我還剩什麽?我還有丈夫嗎?我還有兒子嗎?我不是不能生,我還不到四十歲……可你登基之後,與我同過幾次床?宮中的美人,年年嬌豔如花。我卻如秋末的紫藤,隻剩枯枝搖曳。宮中的小皇子,一個接一個出生。我卻苦守著坤寧宮,苦守著皇後的位子。這就是你說的寵愛?你的尊敬?”


    我寧可不要!


    袁皇後手指著永安帝飛淚如雨。


    永安帝冷哼一聲,將臉扭到旁邊。


    “此事,已定案,皇後不必再翻了。”


    “妾領旨。”袁皇後以手加額,跪伏於地,既恭謹又謙卑。


    可是看在永安帝眼中,卻又刺耳又刺心。


    以前那個與他一心一意打拚天下的女人已經迴不來了。


    取而代之的是袁皇後,母儀天下的袁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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