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死魚靜靜地躺在盒子裏,一動也不動。


    盒子一打開,風重華嚇了一跳,站在她旁邊的許嬤嬤更是睜大了雙眼。


    “趕緊趕緊,把魚扔掉。”許嬤嬤一邊說話一邊瞪了良玉幾眼。這漢王世子怎麽迴事,怎麽送條死魚過來?


    許嬤嬤覺得惡心壞了。


    她一直不喜歡良玉,總覺得這個人是漢王世子派來引誘她家姑娘的。可是姑娘不發聲,她也不敢對良玉怎麽樣。這次見到良玉給她家姑娘帶來一條死魚,恨不得立刻將良玉趕出家門。


    她在這裏訓著良玉,那邊的風重華卻怔怔地坐成了一尊雕像,半天沒有說話。


    自從會昌候府的人走後,她一直覺得有些不對。


    可是後來定國公府的人來了之後,她隻顧得生氣,就把會昌候府的人給忘了。


    直到收到了韓辰送來的死魚,心中這份不安才更加強烈起來。


    她想起前世舅舅的下場。


    舅舅先是被撤職,而後又不知因為什麽下了天牢。


    自重生後,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舅舅是翰林院的侍讀,兼領六科中的拾遺。工作一是入值侍班,在景雲門內分班值宿,以備顧問。二是負責記錄編纂詔書聖旨和大臣們的題本奏折。皇帝所看的題奏,先由六科記錄謄抄之後再交給內閣。而下發的聖旨,也會先讓六科記錄謄抄然後再發出去。


    這樣的工作即忙碌又清閑,能會犯什麽過錯?


    他能犯的錯誤就是泄露聖旨機密。


    或者,他將認為重要其實卻不合規矩的奏折塞進了送往內閣的匣子中。


    又或者,他扣下某人的奏折不給內閣,或者晚幾天送給內閣。


    孟子問齊宣王,你有什麽大的理想。齊宣王的理想就是擴張國土,使秦、楚這些大國都來朝貢,蒞中國而撫四夷也,所以他想發動戰爭。


    孟子勸他,“……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孟子的意思是,以您現在的做法來實現您現在的願望,就好像爬到樹上去捉魚一樣。


    緣木求魚,豈能得魚?


    韓辰送給她一條用木盒裝著的死魚是想告訴她緣木求魚的意思嗎?


    風重華驀地抬頭,想起了舅舅的職務。


    全國各地送來的題本奏折,由通政司校閱後送交內閣。內閣收到呈送的題奏後會再次整理,將重要的遞給皇帝看,而舅舅就是內閣與通政司之間的橋梁。


    也就是說,文謙能看到所有的題奏,他也能決定內閣今日能看到誰的,先看到誰的……


    “許嬤嬤,會昌候府的那位張嬤嬤來見我之前與舅母說了多久的話?”


    許嬤嬤雖是不解,卻老老實實地迴答:“有小半個時辰,說完之後張嬤嬤才來見姑娘。”


    聽了這句話,風重華手腳發軟,腦子裏一片空白。


    過了片刻,她驀地站起身,臉色蒼白地道:“許嬤嬤,你去趟上房院,問問舅舅在哪裏,我要現在見他。”


    “姑娘,這都戌時末了(21時),老爺想必也該休息了,有什麽事情不如明日再說……”許嬤嬤本不想去,可是看到風重華瞪著她,她的話音越來越低,最後勿勿地出了西跨院。


    文謙並沒有睡,正與周太太歪在床邊說體已話,聽到西跨院來人說風重華想見他時,不由驚奇。


    這不是才剛迴去沒多久嗎?怎麽又有事情要見?


    “你也累了一天了,不如我先打發了許嬤嬤?”周太太雙目含水,麵泛春色。將手從雲絲錦被裏拿出,在丫鬟遞來的帕子上擦了幾下。


    麵上微帶薄憾。


    他們夫妻也有些日子沒有溫存了,好不容易瞅著個空兒,卻被外甥女給打擾了。


    “我還是過去看看好了,你先躺著,我一會就迴來。”文謙撫了撫她臉,笑著安慰幾句。


    他不想讓外甥女在妻子麵前沒臉。


    明日就是上墳的日子,會不會是外甥女心中不安,想來與他這個當舅舅的說說話?


    想到這裏,文謙穿戴整齊,清清爽爽地走出了內室。


    在他身後,周太太長長地歎了口氣。


    餘嬤嬤挑簾進來,將她小心地扶起,又為她倒了一盞新茶。


    看她雙眼有些放空,便笑著說起了文安學:“過完清明就是殿試了,也不知道大公子準備得怎麽樣了。”


    果然,一提起長子,周太太立時精神起來。


    “是啊,”周太太將茶杯放迴了餘嬤嬤手中,“本來殿試應該在今日,可是今年立春比往年來得晚,所以就把殿試的日子改在清明後。咱們安學也算是得了老天襄助,多看了幾天書。”說到這裏,周太太突然跳了起來,“快給我穿戴起來,我要給三清祖師上柱香,求三位老神仙保佑安學這次高中有望。”


    餘嬤嬤見她忘了方才的事情,遂笑著為她穿戴起來。


    而此時,文謙剛剛走到內書房。


    大凡深宅大院,書房最少有兩處。一處是外院,供爺們讀書辦事。一處是在內宅,下朝或者休憩時可在內書院看書。


    一般情況下,這內書房都是深宅婦人和女兒們呆得時日久些,若是兒子們還小,也會在內書房裏看書,一旦年齡大些就會遷到外院去了。


    像風重華與周琦馥就是內書房的常客。


    所以,文謙進到內書房時就看到風重華穿著一身素白對襟長襖,耳上垂著對銀牡丹,手裏捧著本《春秋》,正看得津津有味。


    “看的這麽入神,那書裏講的是什麽你可知道?”文謙笑著坐到了風重華麵前。


    外甥女喜歡讀《春秋》,他早就知道,就是不知道讀出來什麽沒有。


    風重華先將書輕輕放下,而後站起來行了一禮,朗聲道:“《春秋》以一字為褒貶,微言大義。聖人作春秋而亂臣賊子皆懼,賊子生怕在書中貽臭千古,自然會躬身自省,勤政愛民。前朝聖君亦有言,以史可為鏡。讀史可明理明智明心,不僅能懂得如何為官,更能懂如何為人。”


    聽到這番迴答,文謙失神片刻。


    片刻之後,他恢複過來,看向風重華的目光更加鄭重:“阿瑛叫舅舅來,可是有事?”


    風重華深深地看了文謙一眼,卻沒先迴答他的問題,“舅舅,是不是福建總兵又有新的奏折?奏折中是不是證據確鑿罪名羅列?舅母是不是讓您優先呈遞?”


    文謙不妨她扯到了周太太身上,倏忽一怔,轉瞬又恢複:“阿瑛,你可是不滿你舅母?”言語間,已有些不滿。


    妻子對外甥女什麽樣,他是看在眼中的。不僅平時噓寒問暖,更是待若親生。他們縱是有個女兒,妻子也不過如此了。


    見到外甥女似乎對妻子有些不滿,文謙不悅起來。


    風重華苦笑。


    舅母果然上當了……


    “舅舅,阿瑛並非是對舅母不滿……”風重華歎了口氣,將自己的分析說了出來,“當年定國公害死了周王的妻兒,周王定是恨不得噬他骨肉。可是這麽多年來陛下對定國公愛護有加,令周王無法動手。前幾次福建總兵彈劾時,陛下次次留中不發。這一次,周王好不容易瞧見定國公失了聖心,豈會不出手?”


    定國公夫人為什麽被褫了一品夫人的封號,就是周王與會昌候的手筆,也隻有周王才可以買動奉天門的太監和黃門。


    那些太監黃門明知道查出來就得死,依舊願意放定國公夫人入奉天門鬧事,隻能是買動他們的人令他們沒了後顧之憂。


    放眼天下,除了漢王就隻有周王了。


    周王一旦出手,必定不死不休。


    他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對付定國公,而舅舅這個與會昌候有姻親關係的六科拾遺就派上了大用場。


    呈送福建總兵的奏折對於文謙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皇帝看到數次留中的奏折依舊呈遞上來,他會是什麽心情?尤其奏折中還清楚寫明了定國公的罪狀。


    盛怒之下,他定然會派人調查。


    等他冷靜下來後,就會開始追查奏折入宮的源頭……


    風重華閉上眼睛,迴想著前世文謙入獄後的情形。


    坐在她對麵的文謙卻是滿身大汗。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妻子所提的那句無心之言會帶來這麽大的麻煩?


    將福建總兵的奏折遞上去,他是出了氣,可是陛下查實之後怎麽辦?


    “依你之見如何?”文謙第一次失了主張。


    “他們既然求到舅舅這裏,就證明通政司和內閣的關係已打通。前車之覆,後車之輒,舅舅不如按章辦事,按規行事,這樣任誰也挑不出舅舅的錯處。更何況,他們不過是私下求了舅母,許是舅母為大表哥準備殿試忙得忘記告訴舅舅了。婦道人家嘛,對這些朝中之事總是不熱衷的,過耳既忘也是常有的事情。”


    通政司來送題奏時,定然不會將福建總兵的奏折放在第一位。文謙要做的,就是將奏折抽出放到首位去。這樣方便內閣第一眼看到,推無可推避無可避。


    總兵彈劾國公爺,這是天大的事情,內閣自然不敢擅專。


    永安帝一大清早就看到這樣的奏折能會有什麽好心情?


    風重華告訴文謙的就是,讓他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平時如何處理那日依舊如何處理就是。


    “舅舅,明日起會休沐三日,不如咱們一起去給母親上墳,然後就在山莊裏住下,等到開朝時再迴來。”


    反正過完清明就是殿試,有天大的事情也不會那兩三天辦理。


    所以,福建總兵的奏折想必現在還在路上,或者在哪位官員的手袋中。


    “那今所受的侮辱就這樣罷了不成?”文謙猶有不甘。


    風重華淺笑晏晏:“這麽一點小事何須舅舅彈劾?隻怕有忍不住的人會自己跳出來替我出氣呢。”


    聽了外甥女的話,文謙突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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