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應昭博太之邀,一同迴鄉的陳保全、曼光遠,山主敖天癸、同年羅市玉、同窗原俊卿和好友陶子韶前來相聚,泛舟雲夢,踏春賞景。


    等攀上山頂小亭,已過午時,都感饑餓疲乏,小亭中的八仙桌上,隨從打開食盒,眾人圍坐下來,涼爽的山風吹來,疲乏去空,頓覺爽朗,精神為之一振。


    看著連綿群山如畫,湖麵煙波浩渺,敖天癸負手而立,禁不住感歎道:“真是大好江山啊!這縱橫千裏的江山,何嚐不是王霸之資啊!”


    敖天癸是白犀學院的山主。這個位於九江郡的私學,在士林中影響很大,他的學說主張更是獨樹一幟,強烈反對土地兼並,主張土地平分。


    隨從的性子很是跳脫,和眾人混的熟了,便敢說話,轉頭問道:“王八?王八之子,是小王八嗎?難道說,我們這裏像烏龜殼那麽硬?”


    這句話引得眾人哄笑,昭博太招唿著隨從,“來,給大家斟滿酒。”


    等酒斟滿,陶子韶舉起酒杯,“來,大鼎元,幹了這杯酒。”


    眾人舉杯,對昭博太言道:“大鼎元提酒,祝賀陶兄榮升市令!”


    陶子韶笑道:“這個可不是好差事,煩文瑣事更多了,哪裏比得上保全兄、光遠兄和博太兄,在宣政院中,做個宣政使,何等清貴,讓人敬仰啊!”


    “三年前,昭兄得中大四元。”說起此事,曼光遠很是羨慕,“這可是亙古未有的,昭兄也能名載史冊了,我能親曆,也算是佳話了。”說著,變戲法般的拿出來一小壇酒,“來,嚐嚐這個,這可是桂酒,有桂花香那。”


    桂酒斟滿,芳香四溢,人人翹起大拇指,“果然是桂花香。”


    “你該不會把這段寫你話本裏了吧!”陳保全從袖袋中掏出一本書來,放在桌子上,“我去年讀了你寫的《大宣政》,講的是寒門士子,曆經滄桑,得中大鼎元,一心為民做主,無所畏懼的勇鬥權貴,為民爭利,打土豪,分田地,這裏麵的人物倒是契合我們博太兄,隻是這結局不妙啊,這麽好的官員,有獨任之誌,有擔當之責,怎麽可能為千夫所指,不得善終,該流芳千古,名垂史冊啊!”


    “這小說不過是偶發奇想,算是即興之作。”曼光遠笑道:“你們有所不知啊,這人啊,就喜歡這話題,我是寫話本,也不是著書立傳,不圖青史留名,隻圖個我寫我意,隻有這樣寫,百姓才喜歡,寫的皆大歡喜的,眾人反而不喜了。再說,有史以來,凡是得罪大家巨室的,哪有好下場,他們不讓讀書人罵死你才怪。”


    敖天癸點頭,“光遠兄倒是看的通透,子輿有言,‘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治國要講究君臣共治,這世家大族,那個不是樹大根深,枝繁葉茂啊。”


    陳保全舉杯,笑道:“這良辰美景,可不能辜負,先飲這美酒。”


    幾杯酒後,敖天癸問道:“博太,這三年來,在宣政院如何啊?”


    昭博太搖搖頭,露出苦笑,“我這個宣政使啊,要真是光遠話本所寫的那樣也好,雖是身敗名裂,也算是死的轟轟烈烈,我在那宣政院啊,謀劃腹死胎中,上書石沉大海,做事總是有人掣肘,毫無建樹,到頭來,不過是磋磋歲月。”


    敖天癸點頭,“宣政使高高在上,論政議政多些,反而高處不勝寒!布政治理地方,做事多些,反能施展抱負。你們這些宣政使啊,清貴!不要灰心,為政不能狂風暴雨,反是和風細雨,楊寘二十為三元,五十為國師,成就也不得了啊!”


    曼光遠笑道,“廟算咱沒興趣,肆意揮灑寫話本才逞心!要說朝堂上,咱就不如保全兄,沒他看的遠,慮的深,保全兄這些年,忙著各地做考官了,起初我看他是瞎忙,現在看來,座下倒是不少門生,什麽事都有門生唱和,很有氣勢,這倒是福蔭子孫的辦法,待明年的,我也去做個郡考官,弄幾個門生壯壯門麵。”


    陳保全笑道:“你最近是不是有些話本了,拿我打趣了。”


    陶子韶打趣道:“光遠兄,你小心點,當心保全兄的門生拿你立威,保全兄門下可有幾人不好惹,我在九江郡,都知道保全兄門下有幾條忠犬。”


    陳保全搖頭,“什麽忠犬啊,不過是誌同道合罷了。”


    “這我知道!”曼光遠拿起酒杯,“來,保全兄,你要啥好酒,我這裏有,不許讓你的門生欺負我啊,我勢單力薄,等我做幾年考官的,再和你放放對。”


    眾人聽完,都哄然大笑,氣氛更是熱烈。


    “那是什麽?”陶子韶盯著遠方的帆船,“船上烏壓壓的,應考士子吧,又到了春闈時,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也不知今年的鼎元是誰。”


    “不是迎考的士子!”隨從手打起棚來,看著船隻靠近,“考生怎麽可能坐這種船,這是流民,從開春以來,不停的有船來迴穿梭拉人。”


    原俊卿不解,“拉人做什麽?我們元越也不許奴隸貿易啊。”


    曼光遠言道:“難不成是販賣到南方,我們這沒奴隸,可師元有啊。”


    “應是去開荒的流民。”昭博太想著過往,“我早年不第,行商數載,見到因為土地鬧事的流民,被官府送到了偏遠的巫郡和黔中郡,不過有個去處也好。”


    “幾近死絕!”敖天癸歎了口氣,痛心言道,“我去過巫郡,弟子隨行,專去看流民安置,巫郡大片沼澤,蚊蟲恣虐,瘴疫彌漫,遷入的流民十不存一,剩下的隻能逃出來,繼續為流民,弟子也不幸染病,也沒能迴到故土。”


    “啊!”昭博太很是吃驚,“老師,所謂的流民遷徙,難道是為了?”


    敖天癸點頭,“不錯,就是削減人口,有大片荒地不假,可難以開墾。”


    昭博太言道:“這些事雖有耳聞,原以為是無稽之談,沒想到,竟是真的!竟如此罔顧生靈,草菅人命,真是禽獸之輩。看看那些達官貴人,金迷紙醉,燈紅酒綠,而民眾生活如此困苦,先賢有言,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陳保全語氣沉重,“流民流民,流離失所之民,剛才我等也是所見所聞,為了幾個饅頭,竟讓母子三人俱死,別說流民,連升鬥小民都困苦不堪啊!”


    敖天癸言道:“我算算賬,你們就明了了,由於不納丁稅,我們元越沒有隱匿戶籍,共有一千七百萬在籍人口,而全國耕地不過億畝,人均六畝,考慮到大量的流民和城鎮中手工業者,還有商賈軍伍之輩,真正耕作者,一千二百萬左右,能人均八九畝地,五口之家,大約四十多畝地,每畝地產量二百多斤。”


    “七八千斤收成,何至於困苦。”曼光遠問道,“何況還有桑麻那!”


    “你家雖不算大富大貴,也是殷實人家,你少時讀書,不事稼穡,自是不知這其中原由,你隻看到這綠油油的大地,便以為物阜民豐,安樂喜慶了。”敖天葵搖頭,“你可知道,元越雖是中天最富,可讀書人少之又少,能入成均和白犀書院的更是鳳毛麟角,元越有幾人可做宣政使?你們雖然自嘲,可實際都是天上人了。”


    見到眾人滿臉不解,敖天葵接著講解,“別隻看表麵,深入其裏才能撥雲見日,這四十多畝地可不可能全部種糧,好地用代田,而貧地隻能輪耕,才可蓄養地力,要不然,土地貧瘠,刨除種子蓄力,人吃牛爵,最後所剩無幾,空耗氣力。就這四十多畝地,還要有十二三畝桑麻,隻有二十四五畝可做糧田。”


    曼光遠言道:“就算是二十多畝,產量也有四千斤那。”


    羅市玉笑道:“我自小務農,春耕秋收,這農事倒是懂些,山主所言不錯,這四千斤,要是都落在農夫兜裏就好了,這產量若有十分,種子蓄力就要占去二分,田稅二分,大小地主也有二分,但實際,不但有大地主,大地主下有大伴當,大伴當下還有小先生,這層層盤剝,便是十去其六,落在手裏的連一半都不到!”


    敖天癸補充道:“這年成可不是年年好,五年旱兩年,要為旱年儲備,這四千多斤糧食,最後折算下來,能落手中,也就一千五六百斤。”


    昭博太有些吃驚,“我們元越田稅為何這麽高?我去過各地,基本都是十一田稅,我們元越一向不是輕徭薄賦嗎?怎麽反成最高的了。”


    敖天癸迴答,“其它國家,田稅雖少,但交賦稅,皇領和邕梁要交人頭稅,東元、河間和常揚要交丁稅,不管是繳納錢數和實物,中土各國,大體差不多,人均千錢,折算成銀兩,就是一兩銀子,若是換算成糧食布匹,怕也差不多。”


    昭博太言道:“一千五六百斤糧,對五口之家也能混個溫飽了。”


    敖天癸接過茶水,潤了潤嗓子,“我們元越雖不強服徭役,可用錢幣代償,為了免於徭役,要出售三百斤糧來應付;家家養六畜,就要耗糧,如此下來,隻剩下千把斤;除去糠麩,每人也就三百斤,勞作之人哪裏夠吃,隻能靠著撈魚摸蝦,打點野味來填飽肚子!家中沒病沒災還好,萬一攤上大病,或是大荒之年,就隻能賣田賣牛,若是連年大災,隻能舉債,這債務一舉,舉家難安,高利貸一般三分利,更有五分的,利滾利下來,便是萬劫不複,最後隻能賣地還債,淪為流民。”


    見敖天癸茶水飲盡,昭博太起身斟滿,順帶給眾人斟滿。


    敖天癸搖了搖頭,“光景困苦,很多人隻能將土地出售,隨處安家,農忙時打短工換糧,農閑時做力夫,凡有郡縣有築造城牆、營建公屋,搭橋補路,興修水利,開挖河道,他們就應著官府,充作徭役力夫來換糧。這些人越來越多,魚龍混雜,參差不齊,小者坑蒙拐騙,大者攔路劫道,或者入室偷盜,或者充作娼妓。”


    “沒想到,民生困苦,竟致如此。”陳保全也歎息道,“本以為那些哀唱是士大夫的矯情,原來他們都心存百姓,看來是我淺薄了。我原以為那些流民好吃懶做,品行惡劣,原來也都是無奈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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