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鴻儒青白著臉, 拿捏好分寸於柯宗山的頸間再深了一分,血珠順著寒刃浸下來。


    柯宗山說:“好極。膽子夠大,從來都沒有人敢在我背後動刀, 也不枉我當年選中了你……你天性比我寬慈, 可失去了妻兒,被逼到絕地, 不照樣敢殺人了麽?”


    沈鴻儒咬住牙,死死攥著匕首, 眼中恨得發紅, “藥!”


    “殺了我, 為你妻兒報仇,如何?”


    柯宗山一手握住刀刃,猛然發力往自己脖頸方向壓下, 鮮血霎時流得更濃。


    沈鴻儒被他自殺式的舉止嚇到,出自本能地抬離匕首。柯宗山一下鬆開掌,趁機脫離鉗製,轉身而起, 袖中陡露湛然鋒芒,精準無誤地對準了沈鴻儒。


    柯宗山看著他錯愕的神情,大笑了幾聲, “你還真沒用!那麽好的機會,怎麽就收刀了呢?”


    玄陽子望見他脖子上汨汨流血的傷痕,身形震了一震,急道:“門主!您……您受傷了!”


    “無礙, 流些血罷了。”柯宗山撫上一片濡熱的鮮血,手指摩挲著稠熱的感覺,眸中愉悅比痛苦更多一些。


    沈鴻儒見失了籌碼,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文宣帝,眼眸又淩厲起來,威脅道:“一刻後,如果我沒有出去,外麵的兵士就會闖進來……柯宗山,你的確厲害,可你也隻是一個人,況且是個已經老去的人。你和你的手下,根本抵不過那麽多的禁衛軍。”


    “說得不錯。我沒想到你還能留有一招……”柯宗山輕歎道,“你還活著,的確出乎意料,我還以為你教自己的兒子殺死了……千算萬算卻沒算到你能會出現在這兒。”


    沈鴻儒再重複了一遍,“藥!”


    柯宗山給玄陽子使了使眼色。玄陽子靜默著點頭,取出一粒藥丸塞到文宣帝的嘴中,暗暗運力助他服下。終於,文宣帝臉上痛苦的神色逐漸消退下去。


    沈鴻儒訝然柯宗山會如此順從乖覺,他從不是這樣的人。他往最壞的方向想了想,一時驚喝道:“藥中有毒?!皇上——!”


    文宣帝聞言,臉白了一白。玄陽子按住文宣帝的肩膀,冷眼看向沈鴻儒,道:“放心。還是貧道平日獻給皇上的仙藥。”


    柯宗山笑起來,“不必擔憂,我不會看著他死的。難不成,你以為我此行就是來殺他的?”


    “不是麽?”


    “人嘛,要死最容易,活著卻很難。”柯宗山說,“殺了他?太容易了。我還沒痛快,怎麽能輕易放過他們呢?”


    “容易?”


    “當然。”柯宗山指了指靜立一旁的玄陽子,“不如你問問他,願不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搏皇帝的命?”


    玄陽子看上去還年青,眉眼終年帶著溫清的笑,看不出波瀾變化,眸底沒有任何其他的情愫,隻有一種,那就是近乎瘋狂的虔誠。他勾了一下唇角,迴答道:“屬下願為門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沈鴻儒咬牙道:“一群瘋子!”


    “願意為你死得人也不少,那位放在元鈞身邊的暗子逐春夫人,不照樣如此麽?”柯宗山平緩道,“沈鴻儒,不得不承認,你我都是一樣的人。看到你,我就像看到當初的自己……”


    同樣在科舉中大放異彩,名滿天下,初入官場就頗受皇帝恩寵和器重,能夠在最年少意氣的時候,抱著一腔報國效君的熱血和赤誠在朝堂上大展拳腳;家中有賢妻愛子,金玉滿堂,當真無一處不圓滿。


    也同樣的,失去一切。


    柯宗山道:“你知不知道,靜儀當年想要推行新政,是傳我衣缽?若不是先帝負我,李家負我,早在當年凱旋迴朝之後,朝中就會開始變法革新,相信如今的大周江山也必定是一番改頭換麵的新氣象!”


    “你沒做成的事,就看不得別人能做成麽?”沈鴻儒冷笑了幾聲,“閣老,為甚麽就不肯承認是自己做錯了呢?當年要不是你下令放箭……”


    “我沒錯!”柯宗山冷冷打斷他的話,“我也不後悔!在這個世上,除了秀梅和招兒,沒人有資格站在高處來審判我的選擇。”


    沈鴻儒哽住聲。柯宗山在他的妻子死後已經是瘋了的,根本不能拿正常的眼光看待他。他沒有道德束縛,沒有良知德念,想殺誰就殺誰,想毀了誰就毀了誰。


    柯宗山執意要對付沈鴻儒,不過是想看他在相似的情況下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興許當年沈鴻儒摧毀瀾滄黨的時候,他還會覺得高興,因為他們變得一樣了,都活得不像個人。


    隻有看到這樣的沈鴻儒,柯宗山才能從內心深處的自我譴責中解脫出來,然後告訴自己,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就是因為他,因為這樣荒唐的理由,沈鴻儒失去了妻兒,失去了一切。


    鬱積多年的仇恨沉在髒腑之中,讓他恨不能此刻撲上去與柯宗山搏命,可看見冷汗直冒的文宣帝,沈鴻儒知道這樣與柯宗山硬碰硬沒甚麽好處。


    他強沉下一口氣,壓住被柯宗山輕易挑撥起來的怒氣,道:“……既然你並非是要殺皇上,那就放他離開寶殿。我,我來做你的人質。”


    “你的籌碼,不過是在一刻後才會衝進來的士兵,可這殿中倒下的全都是我的人質。沈鴻儒,你拿甚麽來跟我談判?”


    “段崇還在祁山,他的本事,想必你已經領教過。”沈鴻儒說,“其餘人是時刻準備好赴死的士兵,拿他們做人質沒有意義;皇上現在又走不了路的,作為人質又太麻煩。你想要安然無恙地離開,我是殿中最適合的人選。”


    “有道理。”柯宗山眯著眼睛笑,“可誰告訴你,我打算無虞地離開此地了?”


    沈鴻儒臉色微變,驟然深鎖起眉,“柯宗山,你到底想要甚麽?!”


    “人生難得,及時行樂。當時是想要尋開心。”


    他輕譏笑了幾聲,複而又坐到一把椅子上,看了沈鴻儒一會兒,抬首對玄陽子說:“計劃當中的漏網之魚,實在煩得很。既然他敢來找死,你就動動手送他一程罷。”


    “是。”


    玄陽子翻手,抽動拂塵。


    縱然沈鴻儒習劍多年,可多以強身健體為目的,突襲還能有幾分作用,可若是麵對麵地對招,他比不過真正的高手。


    揮來的拂塵比鞭子還要厲害,抽落時力道威猛無匹,沈鴻儒下意識用手臂格擋,頃刻間袖子被打成一條一條的破洞,血絲一下浸出來,連成一片,順著他的手指滴落。


    沈鴻儒沒有還手之力,隻能任由佛塵纏到他的脖子上,一點一點勒緊。


    眼見他臉色已經漲紅發紫,眼白直翻,殿門外開始沸騰起隱隱的喧嘩聲,仿佛是他出現了幻聽似的。


    文宣帝強忍著咳,喝道:“住手!閣老,朕命你住手!”


    “格剌”一聲,殿門猛地被擊開,淩厲的劍鋒風卷殘雲般驟襲而來,將佛塵齊根斬斷,若不是玄陽子撤得及時,恐怕一隻手都要交代在劍下。


    殿門外已經徹底打起來,兵刃聲和廝殺聲震天徹地。


    三十六名道長駭了駭神色,又很快恢複如常,從蒲團上站起來。


    柯宗山看到段崇,卻意外地揚起了笑容,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欣慰,道:“吾兒來得比我想象中要快上很多。”


    段崇沉眉,確認沈鴻儒隻是咳嗽,並無性命之憂,又將目光放在文宣帝的身上。他正落在殿中,四麵八方圍著三十六名道士,想要此刻就將文宣帝送出寶殿外實在困難,唯有一一解決了這些人才能罷休。


    三十六名道士手中持有魂鈴,段崇對此並不陌生。魂鈴所結成的音陣,有昏人心智的效力,凡是立於魂鈴陣中的人在失去思考之後就會聽從布陣者下達的任何指令,甚至於……自殺。


    兵不血刃的殺人招式。


    柯宗山挑了挑眉,問道:“還記得?”


    段崇木著臉迴答:“忘不了。”


    “忘不了就對了,你生來就是千機門的人,早晚是要迴來的。”柯宗山對段崇有十足的耐心,轉而對三十六名道士說道,“千機門中最出色的鷹犬,沒人能夠比得過他。你們不是一直想試試麽?誰能殺了他,誰就是下一任千機門的門主。”


    這一句,顯然令這三十六人都變得興奮起來,趣味濃厚地盯向了段崇,也盯向了他手中的劍。


    段崇抬劍,眼眸映在迸發著寒光的霜刃上,望了望蕩在空中的劍穗子,輕聲道:“我不想殺人。”


    明月不喜歡。


    其中一名道士不屑地哼笑道:“若你肯動手,豈不痛快?!”


    又一人道:“段崇,久仰大名,還望不吝賜教。”


    魂鈴輕搖,卻能刺透耳膜似的,發出震響。


    段崇凝眉,下意識將身後的沈鴻儒一把推出圍陣當中,片刻顧及他人的空暇,令段崇不及防備,鈴鐺尖銳的聲音盡數灌入耳中。


    猛烈的疼痛襲來,令他五髒六腑都似在被萬蟲啃噬。魂鈴陣的第一重就是從劇痛中保持清醒,如若不能就會為這樣的疼痛摧毀神智,很少有人能夠忍得住,可段崇少時受過何等忍耐痛苦的訓練,他們怕是並不曉得……


    三十六人望見他一點一點直起背來,臉上不禁驚駭色變。如此這般,他竟然還能摸到自己的劍,朝著其中一個道士劈殺而去!


    段崇掙開痛苦遊絲的束縛正麵出刺,天下間還沒人能抵得過他的一劍。恨就恨在此刻仍有陣法牽製,腦中襲上來劇烈的痛苦,使段崇的劍偏了三分,堪堪刺透一道人的肩胛。


    卻也足夠。


    一隻魂鈴陡然落地,嚴密的陣法就此缺了一角。


    段崇單膝跪在地上,周身的疼痛未散,可他卻緩緩抬起血紅的雙眸看向柯宗山,薄唇泛起了一絲笑,“你忘了,當初隻有一個人能破此陣。”


    柯宗山負手而立,溫然看著他,“是。隻有你。”


    魂鈴陣最初的一重,也是最難的一重,就是對抗從髒腑湧上來的痛感,隻要能忍得住,拚盡全力去破其中一角即可。


    他破過此陣,就知此陣的死穴在哪裏。三十六路,缺一不可,少一則潰萬……


    段崇握住掉落的魂鈴,揚手一搖,故意與其他規律的聲響錯開,導致鈴音越來越亂,一點一點失卻原本的威力。


    其餘三十五位道士見陣法被破,則招起劍來圍攻而上。


    沈鴻儒扶著梁柱,懸著的心總算能輕鬆一點,逼得他們開始對劍最好,能勝過段崇劍法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段崇移步變換,如同遊龍穿梭在道袍清影當中,身法無痕,劍泛寒光,一挽一出,嘯成狠烈的殺氣,挑開圍攻的困勢,血花四處飛濺,須臾間寶殿當中就泛起濃鬱的血腥氣。


    剩下站立的道人已然明白,圍攻不成,隻有合攻才有取勝的轉機。段崇冷然嘲笑一聲,見他們齊齊提劍,屹然不懼,劍勢力似狂瀾,劍光燦若星辰,出必見血,卻不執著於取人性命,而是挑起手筋、腳筋。


    玄陽子一旁觀陣勢已破,洞悉了定局,他垂首向柯宗山請命道:“門主。”


    “想頑兒?”柯宗山將自己手中的劍扔給玄陽子,“我的劍,借給你使。不過當心丟了命,你大不必陪著我死在這裏……”


    玄陽子眼底隱隱有波光,握緊劍緩步走上去,而後一寸一寸拔出來,沉聲說道:“士為知己者死。”


    待平定了戰局,驕霜入鞘,段崇撤步迴身,流雲袍袂翩飛,隨之立定。他冷漠地抬起黑眸,望向立於不遠處的玄陽子。


    玄陽子看著他這雙視若無物的眼睛就心生厭煩,這種厭煩起源於深深的嫉妒。無論如何,他都是千機門的叛徒,而背叛千機門的人,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都應該被追殺到死。


    偏偏段崇還活著。


    玄陽子說:“一劍。若你能接下一劍,我甘願受死。”


    段崇不言不答。玄陽子眸色發狠,一下淩空而起,驚世青鴻,雷霆萬鈞,從上空劈壓直下,周身澎湃的內力都灌注在這一劍上,伴著撼天動地的喝吼聲,徹劍砍下泰山般的威重!


    “鐺”地一聲悶響,段崇橫起劍鞘,正麵受下這一劍。的確狠,段崇有一瞬間覺得手骨都快酥裂了,卻是劍鞘先應聲劈裂。玄陽子再往他麵上狠壓去,段崇咬牙,靴下蹬地撐力,抵擋住他的攻勢。


    千鈞一發之際,玄陽子恍惚間聽到段崇唇間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譏笑。


    還不等他反應,眼前突現一道寒芒,劃開他的臉皮子,在他因突變而猛然收力之時,整個人就被從驕霜中噴薄的蠻力順勢掀翻倒地。


    身後狠狠的衝撞令他莽吐出一口鮮血,再度迴神望過去,那把不知何時出現在段崇手間的匕首已經往他的胸膛間直刺而來!


    撕裂心肺的疼痛於他胸膛之間蕩裂開來,玄陽子齒間全是血沫,胸膛的血窟窿很快就濡染透了整片法袍。


    段崇並未停手,而是持了驕霜,緩緩走向柯宗山。


    “你也想與我過招麽?”段崇冷聲問他。


    柯宗山笑了一笑,氣定神閑地說:“為父不是你的對手。”


    柯宗山已然年邁,對上段崇,隻會落得下風。即便是年輕時候的柯宗山,若是論劍,也達不到段崇如今在劍術上的境界。柯宗山厲害之處從來都不在於劍法武功,而在於攻心算計。


    他能輕易尋到人身上致命的弱點,將其玩弄在股掌之中;而對方除了無能的憤怒外,難以做出任何反抗。


    段崇起劍,對準他的心髒,一字一句地說:“我跟自己發過誓,明月受得苦,我一定要向你討迴來。”


    “你要殺我?”柯宗山溫笑著問他,仿佛隻要他點頭,柯宗山就願意將命奉上。


    玄陽子赤眼怒瞪,拚著力氣喝道:“你不能殺他!”


    “哦。”


    段崇抬眉,驕霜劍淺入個尖兒,血珠子汨汨落了下來,毫無猶豫地一點一點刺入,似乎非要讓柯宗山也嚐嚐穿心之痛的滋味。


    “他是你父親!他是你親生父親!”玄陽子嘶聲道。


    話音剛落,寶殿外可見的澄淨長空上嘶鳴竄升起一道火紅的號箭,比之千裏火都要絢爛奪目。


    “看來已經得手了……”


    沈鴻儒驚著眸子,看向火紅的一道煙痕,那個方向,正是皇宮的方向。


    柯宗山握住驕霜劍的寒刃,緩慢地站起來,蒼老的手教鋒刃割破,鮮血流淌而下。他將目光遊移到段崇一時發白的俊容上,彎唇笑了笑,“吾兒,人終有一死,怎麽死都沒多大的分別。隻不過與其為病魘折殺,為父更願意死在你的劍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給六扇門大佬遞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山有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山有台並收藏給六扇門大佬遞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