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宗山持帥令, 趕到陽晉關中的軍營。


    當時鎮壓叛亂的軍隊首領就是攝政王王妃的侄子,這人仗著姑丈在朝中的勢力,一貫的囂張跋扈, 在軍中發號施令無人敢違, 柯宗山這個天降大元帥,奪他兵權, 壓他氣焰,自然可恨至極。


    柯宗山甫一入營, 下得第一道命令就是全軍退出陽晉關外。這侄兒對這樣的命令難以服從, 他認為退則有損士氣, 於是乎帶著一隊精兵夜襲陽晉城,試圖靠著突襲取將帥首級,結果中了對方一早設下的埋伏, 三千精兵隻迴來二百人。


    柯宗山冷眼大怒,毫不留情地將他推至軍前,當著所有人的麵親手砍了他的頭。


    行刑台上,柯宗山不著盔甲, 儒袍在身,分明不像個將領,可他一手擒著頭顱, 一手持劍,烏紅的鮮血順著劍鋒流淌下來,懾得三軍中無一人不膽寒。


    他鬆開,頭顱骨碌碌從台上滾到黃土地上, 鮮血淋漓,七橫八縱。空出來的手貼到袖中,抵著劍刃在袖袍上抹了一下,拭去上頭沾染的鮮血,望向三軍的眼睛寒如冰窟,“膽敢違抗軍令者,格殺勿論!”


    殺將以立威。柯宗山做到了最好。在此之後陽晉戰役中,他的每一道軍令都無人敢違抗。


    對付北疆的叛軍,他采取的兵策乃是“耗”。他要打得漂亮,就得不費一兵一卒將陽晉的叛軍擊潰。


    柯宗山一手提拔當時還是五品郎將的傅鎮書為副尉,帶著他秘密潛行越過陽晉關,直抵北疆背後的蠻族部落。


    傅鎮書箭術卓絕,在軍中無人能敵,入蠻族後,柯宗山令其與蠻族勇士比試馬上射箭,意在示威。結果當然在他的意料當中,傅鎮書在蠻族中大獲全勝,草原上向來敬重驍勇的戰士,傅鎮書無疑最為出色,盡管他是中原人,但也不妨礙蠻族的首領對他的認可和尊重。


    有了傅鎮書,柯宗山就有了與首領談判的資格,在酒宴上,柯宗山為他權衡分析蠻族支持北疆叛亂的利與弊。


    北疆的藩王個個精明,為了得到蠻族的支持,他們犧牲不小,利己至上的觀念,使他們絕對不會對蠻族做到坦誠相待的地步,必定留有後手;而蠻族的首領卻恰恰相反,一旦達成聯盟,他對盟友的誠信就十分看重,故而北疆藩王為了防患蠻族所設下的詭計就成了柯宗山離間的關鍵所在。


    柯宗山三言兩語就讓蠻族與北疆的盟約瓦解,徹底斬斷了北疆叛軍的後援。


    迴到軍營中,柯宗山並不宣戰,斬斷陽晉四麵八方的糧道、水道,許進不許出,使其成為一座孤島。前路被截斷,北疆試圖從蠻族中獲得糧食和武器,與柯宗山的軍隊打一場硬仗,奪下陽晉關的控製權。


    蠻族並不說拒絕,也不說答應,就這樣與他們虛以委蛇地周旋著,這一耗就是三個月。


    待陽晉彈盡糧絕之際,蠻族就徹底宣布與之決裂,毀壞盟約,率兵退迴草原。而此時的北疆叛軍因為長時間的糧草短缺而鬥誌萎靡,再想要強行突擊,也已經沒有了還手之力。


    柯宗山想要將他們逼到絕境、棄械投降的地步。


    傅鎮書當時極反對柯宗山的做法。傅鎮書說:“陽晉關中不僅僅有北疆的叛軍,還有北疆無辜的平民,斬斷糧道水道,跟他們打消耗戰,最先崩潰的絕不是那些叛軍,而是關中的百姓。”


    “戰爭,向來殘酷。”柯宗山對傅鎮書說,“傅鎮書,婦人之仁是勝者最要不得的東西,現在你隻需要閉嘴,然後聽從本帥的指令。”


    麵對成竹在胸、運籌帷幄的柯宗山,傅鎮書毫無辦法。


    柯宗山開始大魚大肉犒勞我方軍士,被圍困在關中的叛軍若敢強攻出來,利箭就會射殺踏出城門的每一個人。


    就這樣雙方在關內外繼續僵持了三個月。


    事態的發展果然如傅鎮書所料,最先瘋的並不是叛軍,而是陽晉的百信。城中缺糧,餓殍遍地,為了保存北疆軍隊的戰鬥能力,能讓軍和官分取更多的糧食,叛軍開始屠殺無用的百姓。內部的潰敗,終於將百姓先逼到了絕境。


    這日,一場大的騷動從城門湧出來。那些百姓攜家帶口蹣跚至陽晉關的城樓前,盡數下跪哀求,一時間哀嚎遍野。


    柯宗山立在高高的城牆上,風鼓動著他緋紫的官袍,如天神一樣俯視著眾生螻蟻。他抽出一支羽箭,張弓對準了蜂擁而出的人流。


    傅鎮書在旁,終是不忍,上前按住他的手腕,“大帥,放他們過關罷!如你所見,真隻是一些平民百姓而已。”


    柯宗山目光所及,瞟到一張煞氣的麵容,手上握著被爛布纏繞起來的……應該是刀?柯宗山冷笑一聲:“你猜猜,這中間混了多少叛軍進來?”


    “可是更多的還是百姓,隻要讓他們將東西丟下,出關時再一一盤查就好。”


    “你還真有精力和耐心啊?”柯宗山含笑望向他。


    “大帥!”傅鎮書跪下,抱拳道,“窮鳥入懷,獵師不殺,況乎仁人?……屬下鬥膽請大帥開恩!”


    見到這樣的傅鎮書,柯宗山拉著弦的手鬆了一鬆。卻還不及他迴答,城樓下有人唿嘯一聲,烏泱泱的平民當中陡然站起了一百多號人,手持弓弩,待一聲:“動手!”


    對準城樓上的柯宗山,萬箭齊發!


    傅鎮書反應迅猛無匹,迅速撲到柯宗山,誰料比不過弩箭的速度,頓時鮮血飛濺,肩骨被刺穿了個大血洞。


    若無他的相護,這一箭能正中柯宗山的心髒。


    傅鎮書捂著肩膀倒地,肩上驟襲的痛令他忍不住地低吼嗚咽。


    柯宗山倚著城牆做掩護,眯起眼睛看他,冷笑了幾聲:“你看看,本帥教給你的話,你就是不聽。鎮書,現在本帥沒死,那就是他們死了……”


    柯宗山揚起手,對著左右的弓箭手下令,“殺——!”


    一波飛箭平地而起,密集得能遮雲蔽日,迅猛得如飛蝗過境。慘叫聲、唿號聲蕩徹在漫漫黃沙當中,女人孩子的聲音尤為尖銳,能刺破長空似的,久久不散。


    柯宗山站起來,手扶著冰冷的城牆,眼眸一樣的冰冷。


    軍中大夫跪在傅鎮書麵前為他處理傷口。他疼得汗水淋漓,目光有些渙散,好久才能凝在柯宗山的臉上。傅鎮書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瘋狂的愉悅,屬於勝者的喜色流溢而出……


    傅鎮書明白,盡管眼下正發生著最殘忍的屠戮,可換了誰在他這個位置,大都會如此興奮。


    經此一役,柯宗山在朝中的地位當真無人可以撼動得了,就連攝政王李長景都不敢隨意拿捏他。


    傅鎮書聽見有孩子在哭爹娘,悲絕從他的喉嚨開始擴散,讓他連痛都不覺得了,隻能暗中祈盼著這場戰事能夠早一點結束。


    驟然間,他看見柯宗山眼眸中的愉悅一下全消失了。消失得太快,以至於笑容還掛在臉上,沒來得及收迴。


    “爹——!你在哪兒?救我!救我!”哀嚎的紛亂中,還是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尖銳又清亮,帶著深深的恐懼還有深深的希望,“小招在這兒,爹!爹!”


    柯宗山白了臉,嘶聲大喝道:“住手!都住手!”


    弓箭手並不知道發生了甚麽事,遵從命令停止了放箭。


    “過來!到爹這裏來!招兒!”


    小招從屍山血海中抱住已經中箭氣絕的娘親,哭得渾身發抖,喘個不停,喘得臉都變成了青白。她腿上中了一箭,仿佛刺穿了動脈,在不停地流血,流了半截兒小腿都是紅的。


    柯宗山心都是涼的,滿是機巧的腦子此刻轉都轉不動,隻有一個念想,就是要將她帶迴來。他拾起繞在城牆上的麻繩,飛身躍下城樓,然後狠狠地跌在地上。


    城樓上的士兵大驚喊道:“大帥!”


    他的腿本就是有舊傷的,一跌下來,又泛起冰冷蝕骨的疼痛。他扶著腿,一瘸一拐地循著他判斷的方向挪過去。


    那些混在百姓當中的叛軍見柯宗山竟下了城樓,不能錯失良機,拚著最後一口氣瘋狂地攻上。柯宗山咬著牙,用劍將他們盡數擋開,殺退了一波,他的氣力消耗得很快,樓上的弓箭手見他大有體力不支的跡象,又拉起了弓箭,將凡是靠近他的人盡數射殺。


    撥開叛軍,還有瘋狂崩潰的百姓,周圍全是一片驚叫和衝撞,他在混亂當中四處尋找著他的女兒。


    “在哪兒?招兒!招兒!爹在這裏!”


    他喊得撕心裂肺,可就是在湧動的人群中尋不到。


    “爹?爹——!”


    他迴過身,見小招大喊著,高高揚起了手,另一隻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把銀鞘匕首。這是柯宗山送給她的生辰禮物,小招說,就算她是個女兒身,長大之後,也會像爹的侍衛一樣保護他……


    她拖著半瘸的腿,滿是淚痕的小臉有哭,也有笑。


    飛箭嗖嗖地從他耳邊疾馳而過,


    “別動!別過來!”柯宗山像是瘋了一樣,一邊警告著小招,一邊搖手大喊著命令道,“誰都放箭!住手,我叫你們住手!!別殺她——!別殺她!”


    可哭喊聲和黃沙足以湮滅他的聲音。


    終於看到了柯宗山,小招拖著腿極力迎得更快了。可就在下一刻,一陣銳痛從她稚小的心髒中乍開,箭矢的衝擊力將她狠狠地擊倒在地,耳邊響起柯宗山淒厲到肝膽俱裂的叫聲,“招兒——!”


    “爹……?”


    柯宗山踉蹌地跑過去,胸間痛苦得他都要麻木了,哆嗦著抱起來小招的身體。他用手按住噴湧而出的鮮血,搖著頭,恐懼得不成樣子,“別怕……沒事,有爹在……招兒不會有事的……”


    “爹,小招好疼……”她望著柯宗山哭個不停,“他們說,隻要來這兒就能看到……看到爹的……找不到,小招跟娘……都找不到爹……有人不讓我們出來……好兇,也好餓……”


    “沒事,沒事,”柯宗山血紅的眼裏開始掉淚,“一定沒事!有爹在,一定沒事,沒事……!招兒,我的招兒……”


    “好疼……好餓……”她一直在反複喃喃著這兩個詞,聲音漸漸消失,麵黃肌瘦的小臉最終沒了生氣。


    傅鎮書扶著城牆站起來,城樓下的人射殺殆盡,戰事平息,漫漫黃沙當中唯有柯宗山癱坐在地上,抱著他的妻子,也抱著他的女兒,茫然地看了看她們,又茫然地看了看手掌中的鮮血。


    傅鎮書忽然想起來,兩人在去蠻族的途中,他看到柯宗山腕子上縛著個飛鷹圖騰的銀護腕,材質很好,就是飛鷹畫得青澀滑稽,讓他有一點點好奇。


    柯宗山一點也不避諱,轉著手腕顯擺到他麵前,“怎麽樣?漂亮罷?我女兒送得。這鷹是她自個兒畫的,好看不?”


    傅鎮書說,好看。


    隻是現在,這個送護腕的小孩子死了。


    柯宗山的發妻和女兒都死於這一場射殺。


    ……


    她們是被騙去陽晉關的。


    柯宗山的發妻隻是個普通的鄉下女人,而他的女兒也是個不太成熟的小孩兒,李長景派人挑弄了隻言片語,就將她們誘騙去了陽晉城中。


    李長景本意是將她們想送給北疆的叛軍當人質,讓藩王拿捏著好好壓一壓柯宗山的氣焰。隻是沒想到人是送進去了,卻因為柯宗山對陽晉城的嚴防死守,未能有機會進到城中在藩王麵前挑明她們的身份。


    李長景沒太在意這一點不足。她們母女兩人要想有生路,就一定會向叛軍表明自己的身份自保。誰想這兩個人竟這麽倔,在城中餓了快四個月都沒吭聲,最終還是借著騷亂逃了出來。


    可是,到最後卻死在了柯宗山的令箭之下。


    李長景在京城聽說了此事之後,笑得喘不上氣。這樣的發展出乎意料,卻是出乎意料的痛快!他兒命喪之仇,終於得報!


    很快,叛軍投降,柯宗山大獲全勝。


    柯宗山跪在先帝麵前,問他:“離京前,皇上答應過臣,會幫臣照顧好秀梅和小招……為甚麽她們會出現在陽晉關?”


    該怎麽應對這句質問呢?先帝不知道。


    柯宗山的妻女被送去陽晉關後沒多久,李長景親自入宮向他承認了此事,話中是怨是恨,是發泄也是挑釁。李長景說:“我兒做錯事,理應受罰,臣弟認!可皇兄廷仗一百,難道還不夠麽?是柯宗山非要斷了我兒的後路!臣弟不會讓他白白枉死,臣弟一定要討個公道!要他一命償一命!”


    為了大周,也為了自己的皇位,他選擇了沉默。


    而麵對柯宗山,他一樣選擇了沉默,不作解釋,隻是一味地給他賞賜。封官加爵,從皇室中擇選最好的女子許配給他,並且答應柯宗山,他日誕下的女兒必定為大周的皇後。


    柯宗山良久沒有反應,最後笑了起來,伏首謝恩。


    在外人眼中,柯宗山不過是死了個糟糠之妻和便宜女兒,換來的卻是身份高貴、才貌出眾的妻子以及人人欽羨的高官厚祿,無論如何,皇帝補給他的也多過於欠下的了。


    “李家給臣的,真是恨不得臣三跪九叩、痛哭流涕地感謝呢。”柯宗山眼裏迸發著瘋狂的快意,“臣為了感恩先帝對臣的信任,在任期間,為他的江山做了多少好事?”


    秘密成立千機門,搜集官員情報,監控朝廷動向;甚至開始培養殺手,不能用律法處置的,就用暗殺的方法,將李長景的勢力一點一點吞噬殆盡。


    先帝重用清官,可是清官不好用,太有骨氣,一言不合就敢痛斥到皇帝的頭上。柯宗山就用貪官,殺大貪反腐立威,用小貪糾集成勢,等李長景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他壓製得站不起腰來。


    流民叛亂,湧至京城哭冤,大周上下的反心越來越盛,柯宗山不得已出了一係列的安撫政策,讓他們在京城安家,形成“新京人”一派,瓜分勳貴利益。


    諸如此番,為了大周兢兢業業許多年,最終當上內閣首輔。


    後來在皇儲之爭中扳倒了李長景擁護的三皇子,一手扶持太子李元朗登基,徹底摧毀以李長景為首的黨派,讓當時尚且年紀輕輕的李元朗在皇室中占有絕對優勢的地位,發號施令,順心遂意。


    “臣做得一切,都是為了感謝先帝的賞識。”


    文宣帝知道他說得是反話,柯宗山絕不會想要看到李氏江山有太平的一日,做這些事一定另有目的。可是不等細問,他突然間發了舊病,一時頭疼得快要炸裂,心髒仿佛被誰狠狠捏住,喘一喘氣都會疼,到最後漸漸喘不上氣來。


    他唇發白,哆哆嗦嗦著,嗚咽道:“藥……玄陽子,朕……朕的藥……”


    玄陽子溫然笑著,未動,隻是在等柯宗山的命令。柯宗山卻對文宣帝此刻的痛苦很是享受,享受得有些舍不得下令,就這樣坐在位子上,輕蔑譏笑地看著他因為痛苦一點一點彎下腰,最後跪地難起。


    就在愉悅的時刻,柯宗山頸間一凜,寒氣陡然從他的肌膚上泛開。


    “藥,給他!”


    殿中醒著的所有人都詫異了一下,剛剛明明已經放倒了所有士兵,怎麽還有一個沒中招?這人的確是士兵打扮,可頭盔太重,壓到他的眉上,一低頭就看不清是甚麽樣貌了。


    但是柯宗山對這個聲音很熟悉,熟悉到連他都吃了一驚。


    這人再重複了一遍,“柯宗山,藥!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咦?”柯宗山一點都不害怕,沉浸在疑惑當中,手指勾了勾下巴,“沈鴻儒?你居然還沒死?”


    文宣帝抓著胸口,艱難地擠出聲音,“沈,沈愛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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