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辦公室後,林真秀開始做這次危機公關的計劃。


    他覺得,首先需要介入乃木阪46合同會社與宮城縣的官方聲明——兩家會不會先通氣再發布,是不是能及時發布,他不擔心,擔心的是會不會為了擺脫幹係,把全過程說得非常詳細,把他給扯進來,說不定還會刻意把他給扯進來,不得不以防萬一。


    然而,對乃木阪46合同會社而言,這名官僚還有些製約手段,比如日本偶像海外推廣企劃和日本偶像文化傳播大使稱號,但對宮城縣農協而言,他就無能為力了。如果主動暗示可能有高瀨會長的影子在,說不定反會提醒對方決定把他拉下水。


    其次覺得需要的做的是阻止蔓延擴大,就像森林救火時,第一時間清理出隔離帶,勸說其他有影響力的媒體不要跟進,控製住擴散範圍,避免形成新聞熱點。同時,說服始作俑者不進行後續報道,免得話題持續不斷,讓時間來淡化一切。


    然而,這兩件事都麵臨很大的困難。


    對前者而言,林真秀已看過生田繪梨花發來的稿件全文,發現文章是通過反複提到鬆村沙友理曾與有婦之夫往來這個道德汙點來暗示riceydy挑選過程中可能存在不道德行為,和誰“不倫”,和誰“不純”,都是虛指。尤其是“不純”,隻含糊地設問“為什麽會得到推薦”,會不會存在“不純”的可能,既沒透露推薦人的具體信息,也沒指出存在政府方麵施加影響的原因,他介入的理由不充分。


    對後者而言,國內有一定影響力的媒體少說幾十家,他未來確實能成為高級官僚,但現在卻是人微言輕,沒能力聯係到這些媒體中主編以上的人物,說服對方不跟進,更不要說遊說《周刊新潮》到此為止了——這家周刊是右翼雜誌,對外態度強硬,與講究妥協藝術的外務省天生存在矛盾,尤其因為日中間的曆史問題,和傾向對華友好的中國學院派是對頭,如他去年在老帝國酒吧中和堀未央奈提到過的那篇外務省內“三大賣國奴”評論文章,就是《周刊新潮》對中國學院派發起的輿論攻擊。


    想來想去,他覺得隻能公事公辦了,即以日本偶像海外推廣企劃啟動在即,需要幫在企劃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乃木阪46保持良好形象為由,向自家課長申請,由下川真樹太出麵,與剛接替水嶋光一擔任外務副報道官的大鷹正人協商,指示長尾成敏安排石川義久與外務省記者俱樂部溝通此事。為讓下川真樹太同意以及搶時間,可能還要勞動鈴木哲私下去打招唿。


    至於遊說《周刊新潮》到此為止,成功的可能性固然很小,但也不能放棄。不過,有些麻煩的是,各種周刊都不是中央省廳的記者俱樂部成員,林真秀也不願意事事求助於前輩,免得被質疑能力不足,以及欠的人情太多,以後許多事上無法自主決定。思考了半天,想到去年在nhk音樂廳看紅白歌會第一次彩排時認識的有働由美子,聽桑子真帆說在新潮社旗下的新潮文庫連載《ウドウロク-有働錄》,應該有渠道聯係到同為新潮社旗下刊物的《周刊新潮》。請對方幫忙遊說當然不可能,但打聽下情況,幫著引見還是有機會的。


    “還好前些天剛給柴崎製作人一個麵子,可以請求代為試探下有働桑的口氣。”他心道,在權衡該請桑子真帆還是柴崎哲也出麵時,理性地選了後者。


    考慮好這些明麵上的公關行動後,接著就是不便告人的手段了。


    衛藤美彩和生田繪梨花分別提出兩個不同的建議,前者的思路是把水攪渾,最後不了了之,相對容易;後者的思路是正本清源,不僅能解決這次麵臨的問題,還能永絕後患,但肯定困難許多。


    《孫子兵法》說過,“以正合,以奇勝”,最好的做法當然是兩者兼用,但林真秀思考很久之後,還是放棄了把水攪渾的做法——牽扯太多,容易失控。而且,目前還沒有證據表明是高瀨會長做的手腳,自由心證當然可以,可一旦做了,泄露出去就和對方徹底撕破臉了,他現在還下不了決心。


    那就隻能幫鬆村桑洗白了,有什麽辦法可以做到?他將前年的報道找出,一篇篇看過來,又迴憶第一次見到鬆村沙友理後發生的事,等想到握手會上聽到的粉絲辯護理由,“那是有豐富社會閱曆的成年人誘騙一個剛剛成年,不諳世事的女孩”時,靈感冒了出來。


    偶像的戀愛禁止是政治不正確,輿論無法攻擊這點,當時因此隻能指責“不倫”,如果不知道對方是有婦之夫,就純粹是被欺騙,受害者了吧?那是不是隻要男方肯站出來承認自己在事件中隱瞞已婚身份故意勾引,女方的汙點就能洗白?


    林真秀想到這裏,精神一振——佐井慶英是集英社的職員,自己可是正好有一個在集英社工作的同期,這個同期還有一個現任集英社取締役的父親,逼對方出麵將責任攬在身上很有機會;但隨即又感到沮喪——這個同期名叫廣野早苗,和自己當年舊恨不見得已消,說不定前幾天又添新仇,未必肯幫自己。


    還是先找桑子前輩打聽下口風吧,總比輾轉托人請集英社的山下秀樹會長發話容易,他無可奈何地心想。


    做完公關預案後,林真秀開始行動,首先聯係岩本桂一,在經濟局的一間會議室裏將自己遇到的麻煩說了,坦承可能是高瀨會長的手筆,請這位和自己關係最緊密的前輩相助,找鈴木哲向下川真樹太打招唿。


    岩本桂一聽完後沒像之前兩次那樣痛快答應,而是先要了《周刊新潮》的文章,看完後沉思許久,問:“你和那位鬆村桑確實沒有任何私情?”


    “沒有,我保證沒和她有過肉體和感情的任何往來,關係隻能算作稍微熟悉點的陌生人,推薦完全是因為她最適合。”林真秀斬釘截鐵地答道,又用選擇性陳述搶在前頭堵住前輩可能問出的“那你和其他成員有沒有”之類問題,“我也沒有和其他成員發生過肉體關係和男女交往關係。”


    岩本桂一沒想到過會被關係最緊密的後輩套路,當然也有第一個否認就足夠的原因在內,沒再追問下去,換了個問題,“既然當時高瀨會長已經有意那位西野桑了,你為什麽要推薦其他人,平白給自己添嫌疑?”


    “當時就是怕有今天這種事發生,才故意推薦其他人,想著或許就能躲開陷阱。”他雖然沒說謊,但也沒說全地答道。


    岩本桂一又問:“說自己不清楚情況,不表態不就行了嗎?”


    “當時乃木阪46的運營委員長和sme的高級副總裁都在場,我擔心這樣說可能會讓他們不高興,給接下來的合作帶來負麵影響。再者,也是想看下會不會是陷阱,如果換人還出現意外,就能證明是高瀨會長在針對我了。”他繼續保證真實,但不保證全麵地迴答。


    “還是以靜製動,等真波及到你再說。”岩本桂一想了會兒後,給出否定的建議,隨後解釋道,“猜測終究是猜測,不見得對。真要是高瀨會長準備給你點教訓,為什麽不安排在上周刊登?發售那天,你正在韓國,就算知道也無法迴來補救,時機不是更好?明天發出來固然可以打石川會長一個措手不及,但提前一周發出,再安排其他媒體跟進,用一周時間來醞釀發酵,也是常見的做法。”


    繼而又道:“而且,你現在拿不出證據來證明是高瀨會長在針對你,那篇文章從頭至尾就沒提到你,用什麽說服下川審議官?如果以乃木阪46在你接下來的企劃中扮演重要角色為由申請,他說不定會讓你換一家支持。再者,本省記者俱樂部中的記者都是政治版的,還要通過他們聯係社會版、娛樂版的主編,才能談不跟進報道的事,太麻煩了,下川審議官更加不會願意。”


    林真秀承認自家前輩說的沒錯——對無過就是功的職業官僚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又不甘心自己想了那麽多,結果全都白費,就追問道:“真要在後續中波及到我呢?”


    岩本桂一早已有了決定,道:“你不是說和那位鬆村桑沒有任何不道德的關係嗎?那說破天也不會給你帶來什麽負麵影響,有什麽好擔心的?與其壓製,不如靜觀待變,正好借此確認是不是高瀨會長開始對付你了,力度有多大,決心有多大,以後也好有準備。”


    這就是引蛇出洞的做法了,他覺得也對,反正風險不大,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是還有些疑慮,又問:“如果莫須有怎麽辦?”


    “那不需要你向岡部課長申請,本省就會為你出頭,比你自己折騰更好。”


    說到這程度,林真秀也無話可說了,可總覺得被動等待太過消極,而當岩本桂一問還有什麽想法,迴答說打算去找《周刊新潮》的主編,談是否能不進行後續報道,又被以“不要去,去了,你就把自己直接暴露給他們”為由否決之後,固然明白這是老成之語,最好聽從,卻也難免生出不忿之心。


    “如果我現在是國內廣報室長就能直接找那些記者打招唿了,我的地盤我做主。”他心道,但隨即反應過來,“不對,我不可能去當國內廣報室長。”轉念卻又找到了辦法,“國際報道官室也可以,雖說主要麵對國外媒體,但平時各種新聞發布會、媒體溝通會上一樣要和國內廣報室出席,同樣能和那些記者、媒體熟悉。”


    還好,危機公關計劃的其他部分都通過了,尤其是和宮城縣農協聯係的事,岩本桂一主動攬了下來,讓他省心了不少——“這次去仙台認識了那麽多農協會長,總有一個能和石川會長關係不錯,勸他不要提到你”,才沒感到過於挫敗,也沒真的生出怨言。


    溝通結束後,林真秀迴到辦公室,開始執行那份被砍得七零八落的計劃,先是給今野義雄打電話,一句“早上好”之後,開門見山就問:“請問今野桑,貴社會針對《周刊新潮》關於鬆村桑的報道發布聲明嗎?”


    老賊本就正有些焦頭爛額,接到電話後,想起是被這名官僚牽累才有了眼下的麻煩,越發不痛快了——對方這樣問肯定是內部已經有人通風報信。這倒也罷,社會人想要討好職業官僚很正常,但快到這程度未免過分了吧?更可氣的是,他還猜不出可能是誰幹的,從成員到經紀人,從秋元康到永田英彥,有嫌疑的人兩隻手都數不過來。最後,讓他氣上加氣的是,以對方的地位,他還不敢發火,不能不迴答,隻能麵無表情地道:“肯定會,這種無端的指責,鄙社不能接受。”


    隨即,令他瞬間感覺有機可乘的話傳了過來,“那自然是,外務省也不能接受對合作夥伴的無端指責,會想辦法幫助貴社。不過,也希望貴社的聲明中不要提及推薦的事,免得外務省從局外人變成局內人,失去可以從中斡旋的身份。”


    林企畫官是怕自己被牽扯進去,影響名聲?今野義雄瞬間明悟,更是生出別樣念頭——此時不敲一筆,更待何時?試探著道:“但是,如果不說清楚前因後果,鄙社擔心輿論還是會追著不放,粉絲拒絕相信,讚助商這裏也沒法交代。”


    稍停了一兩秒後,林真秀的聲音傳來,“今野桑,有些事是說不清的,硬是要說清,隻會把越多的人扯進來,越來越多的事泄露出去,導致事情越來越複雜化。再怎麽說,輿論總會平息,粉絲信不信其實在於他們本心,毋庸多顧慮。至於讚助商這裏,永田代表和今野桑說過今年上半年和外務省的合作了吧?日本偶像海外推廣企劃很龐大,與企業合作的合作前景也很廣闊,不用擔心。”


    老賊隻好悻悻然斷了趁機要好處的念頭——對方的迴答綿裏藏針,既是在暗示未來會在日本偶像海外推廣企劃中有所迴報,也是在警告如果一定把他扯進來,衛藤美彩、堀未央奈、西野七瀨、白石麻衣這些和對方有過往來的成員,《四月是你的謊言》、《你的名字。》、《3月的獅子》等電影中的角色,還有陪同參加酒會、電影節開幕式這些事,都可能曝光,後果是乃木阪46合同會社無法承受的。


    然而,真正的迴擊還在後麵。


    對方的話沒有結束,從容的聲音再度傳來,“而且,我看過全文了,沒有提到外務省,何必自找麻煩。”


    這一刻,猶如油霧遇上火星,今野義雄心裏騰得冒出遮天蔽日般的怒火,隻想大吼一聲,“哪個混蛋幹的,我看過也才兩三個小時,他怎麽就已經看到了?知道你們會賣好,但也不能賣得這麽快吧?”


    是秋元老師、菊地、還是永田代表?他克製著怒氣,腦筋急轉。


    預告的文章是秋元康通過在《周刊新潮》的內部關係拿到的,老賊了解到的是,乃木阪46合同會社這裏隻給了他和菊地友,而他收到後又匯報給村鬆俊亮。林真秀能看到,不是從norther river一方的秋元康、菊地友這裏得到的——他們見過麵,有聯係方式,就是從索尼音樂娛樂一方的永田英彥這裏得到——村鬆俊亮自矜身份,多半不會直接聯係那名官僚。可恨的是,不管是哪一個泄露的,他都無法懲罰對方。


    “我的前麵是聰明的敵人,後麵是無能的同伴,我必須同時與這兩者搏鬥”之歎又一次浮上今野義雄的心頭,隻覺得心力憔悴,甚至有些心灰意冷,連剛才生出的打算敲釘鑽腳把對方暗示的好處落實的想法都懶得再說,直接道了一聲“那好吧”,又以現在很忙為由,匆匆結束通話。


    給今野義雄打完電話後,林真秀一邊想著“前輩的關照固然有理,但也談不上是不可動搖的金科玉律,不見是有道理的,但打聽下消息也沒什麽不可以”,一邊給柴崎哲也打電話。等接通後,寒暄了兩句,將來意說了下,詢問有働由美子這裏有否可能幫著打聽後續報道的情況,可以的話,自有迴報。當然,最好別提是自己的委托。


    柴崎哲也一口答應——彩排那天發生的事,還有下月初就會宣布的日本女子棒球代表隊官方應援人都已證明對方和乃木阪46一些成員之間有曖昧,那名叫做鬆村沙友理的成員說不定也是之一,現在不賣人情,更待何時?


    nhk製作人這裏的事情安排好後,接下來就是林真秀最抗拒,但又不得不做的事了——看著手機屏幕,躊躇了好一會,才調出桑子真帆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接通之後,像為了不給自己後悔機會一樣,連寒暄都沒有,一句“早上好”之後,劈裏啪啦將事情說了一遍,接著提出代為向廣野早苗試探口風的請求,說完後長長舒了口氣,如釋重負。


    然而,他說得快,對方拒絕得也快,他還得承認拒絕的理由充足。


    “我幫不了你。這種事當麵都未必能說清楚,轉告更加做不到了。何況真正能幫到你的是廣野的父親,不是廣野,你覺得廣野的父親會理睬轉了兩道手的請求,還是關係到一名社員職業生涯的要緊事?你讓我轉告,說起來都能算不尊重廣野和廣野的父親了。”


    林真秀沉默了會兒後,不得不退了一步,問:“那桑子前輩能替我先查探下廣野的態度嗎?如果有機會,替我約她見麵呢?”但又遭到了拒絕。


    “你們又不是不認識,要我做中間人幹什麽?隻會浪費你現在寶貴的時間,直接打電話給她約見麵就行了,別告訴我你刪掉了她的手機號碼。”


    這個男人又一次沉默了,好一會兒後,艱澀地問出連自己都能猜到會有什麽迴答的話,“都六年了,那個號碼還在用嗎?”得到的結果也沒有出現意外,“就沒注銷過,一直保留著,出國那幾年也能打通。”


    日本的通訊費和交通費一樣是出名的貴,總務省2013年調查數據顯示,以一個月57分鍾通話、1gb流量來算,在東京需要花費7564円,在全球7個主要城市中排在第三。2019年的20gb流量套餐統計調查中,更是以8175円位居世界第一。在2020年時任首相的菅義偉指示總務相武田良太要求運營商大幅降低通訊費和同年樂天進入移動通訊市場之前,日本也沒有停機保號或不包含通話、流量的低月租基礎合約。想要保留手機號碼,想要能打通,最低套餐的價格也要每月四五千円。廣野早苗在國內時倒也罷了,出國還保留手機號碼,甚至有可能還開通了國際漫遊,三年裏為此至少花費一二十萬円,這個數字背後的含義讓他越發感到心情沉重。


    至於為什麽明明可以用im聯係,何必非得保留手機號碼?那是因為他們在大學時用的im已於2013年停止運營,如今常用的im要到2011年才推出,2010年畢業後就不再聯係過的兩人沒有添加過對方為好友,而年初在近六年後第一次見麵時,氣氛相當尷尬,也沒能創造出機會來。


    結束和桑子真帆的通話後,林真秀又一次看著手機發呆,但事情總要解決,在給自己找了無數理由後,抱著早死早投胎的悲壯心理,毅然決然地撥出存在手機中,六年多沒有碰過的那個手機號碼,而當揚聲器傳來嘟嘟聲之後,竟然秒通了。


    “林?”首先說話的是廣野早苗,而不是張嘴又閉上,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的這個男人。


    “是我。”林真秀莫名鬆了口氣,也就能順暢地開始說話了,“有點事想請你幫忙,可以見麵說嗎?比較急,今天行不行?。”


    “今天啊,下班後呢?我這裏下班也比較晚,20點怎麽樣?”


    “沒問題。”他心情放鬆了一點,直感激對方還是那樣善良純真,又問,“那在什麽地方見比較合適?”


    “既然你這麽著急,就先在我辦公室附近先等一下吧,我下班後就過來。我辦公室在一ツ橋神保町2丁目5-10,北邊さくら通的正對麵是神保町大廈,一樓有家ドトールコーヒーショップ(doutor coffee的片假名寫法),你在裏麵等我。”


    “好,謝謝。”林真秀掛了電話,壓在心頭的那塊沉甸甸的石頭放下了一半。


    鬆村沙友理的riceydy危機公關計劃執行至此告一段落,他又迴到忙碌的日常工作中,隻是在中間短暫休息時,忍不住迴想那幾個姑娘在今天的表現,有些歎息,有些高興,有些發愁,有些動搖。


    2016年3月30日夜裏的天氣很好,由陰轉為晴,一輪下弦月高掛,灑下明亮的銀芒,唯有5級西南偏南風吹得人行道上樹葉嘩嘩作響,令室外氣溫明明接近20攝氏度,卻也有幾分涼意。


    當夜色變得深沉時,林真秀離開外務省,在潮見阪登上預約好的出租車,沿著皇居順時針方向行駛大約4公裏,來到位於和外務省可說隔著皇居的鏡像位置的一ツ橋,找到さくら通上緊鄰白山通的神保町大廈,下車後走進了位於一樓的doutor咖啡店,找了個沿街可以透過落地玻璃窗看到馬路的位置坐下,靜靜地等待。


    神保町或許是東京出版社最集中的地區了,北到靖國通,南至一ツ橋河岸,西達內堀通,東抵千代田通,這個不大的範圍內聚集了上百家出版社、書店。如他馬路對麵的集英社銷售部大樓,南麵緊鄰的同屬一橋集團的小學館。沿著さくら通,有金星堂、廣文館等出版社。沿著靖國通,有明倫館、田村、東方、三省堂、南洋堂等書店。


    林真秀以前來這裏辦事或者路過時,偶爾也會想象一下,自己如果沒有牽累,和廣野早苗走在一起,說不定就會進入集英社工作,即便考慮到避嫌,被推薦到小學館謀一份差事也不難。那時,在這裏辦公,徜徉在書海墨香之中,應該不會像現在這樣,每天忙忙碌碌,如履薄冰吧。然而,不如意事常八九,他可與人言的也隻能無二三了。


    落地窗外的さくら通籠罩在兩側路燈照射下的青白冷光中,在這仲春時節給人冷峻的感覺,對麵集英社銷售部大樓燈火通明,仿佛還能見到人來人往的影子,正忙碌於各種工作,林真秀的視線透過落地窗投向對麵,出神地看著。


    時間一點點流逝,接近20點時,從白山通的人行道轉入さくら通的行人中出現了一名年輕的女性,身著藏青色職業套裝,拎著公文包,在十字路口跨過馬路,幾步路後,走進神保町大廈,又來到doutor咖啡店門口,向裏麵打望著。


    幾乎從她來到さくら通的人行道上時就發現,視線沒有再從她身上移開的這個男人站起身,微微招手,等對方來到自己的麵前,坐下後,又神態自若地打招唿,“早上好,廣野,兩個多月沒見了。”隻是沒想到,隨後聽到的是一句淡淡的“早上好”,以及對方在向跟著過來的服務員點了一杯黑咖啡後,開門見山的問,“有什麽事想要我幫忙?”


    這種從衣著到神態再到語氣都散發著職業女性冷靜理性氣息的廣野早苗讓林真秀感到很陌生,但又有些輕鬆,在複雜心情中,字斟句酌地將遇到的麻煩說了一遍,最後告知自己需要什麽樣的幫助。


    在這幾分鍾的陳述裏,廣野早苗一直安靜地聽著,沒有任何表示。等聽完,咖啡也恰好送上,她拿起勺子緩緩攪拌著眼前既沒有加糖,也沒有加牛奶,黑得宛若深不見底的咖啡,攪出不停旋轉的小旋渦,讓對麵這個男人莫名生出等待判決書宣讀的緊張感。


    好一會兒後,她平靜地聲音響起,“真帆在你打電話之前已經和我說過這件事了,我一直在等著你的電話,但沒想到隔了那麽久才打過來。”


    林真秀隻覺得胸前一窒,不知道該怎麽迴應,而對方的話還在繼續傳入他的耳中。


    “本來,同期之間互相幫助是義務,而且你的要求隻有我父親才能做決定,這種影響到集英社名譽的要求,就算我求他,他也肯定不會答應,轉達不轉達沒什麽要緊。”


    “但是……”廣野早苗停了一下,漆黑明亮的眼睛凝視著對麵的男人,似笑非笑地道,“你為什麽在以前屢屢拒絕我的情況下,還有信心來找我,覺得我不會和你一樣拒絕呢?”


    林真秀的身體下意識地緊繃,沉默著,可對麵投過來的視線卻牢牢地釘在他的臉上,紋絲不動,令兩人周遭似乎都降溫了下來。


    “因為,我一直覺得廣野是個溫柔善良的好人吧。”在一股無形的壓力下,這個男人不得不艱難地開了口。


    “所以,好人活該吃虧嗎?”平靜的聲音傳來,又在下一刻化作激動,“你之前一次次拒絕我,毫不猶豫地,即便畢業典禮那天也沒給我留一點麵子。現在需要我了,就求上門了,還好像以前的事都沒發生過那樣泰然自若,就因為覺得我溫柔善良,認為好欺負嗎?”


    林真秀無言以對,即便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但在這發自內心的怨氣麵前,也隻能深感愧疚。


    可惜的是,他的沉默引來的是更強烈的憤怒,引來廣野早苗的冷嘲熱諷,“林,你很讓我失望呢,為什麽就不能堅持到底不理睬我呢?留給我一個冷酷男人的完整形象多好,以後迴憶起來也隻能佩服你敢作敢當,像中國語裏說的‘是個男人’,而不像今天,看到你啞口無言的樣子,心裏的形象轟然倒地。”


    林真秀想起身就走,但又忍住了,心裏對自己說:“這是埋在心裏六七年的怨恨,就讓她發泄吧,憋著傷身體,能痛快發泄出來最好不過了。”


    “其實,也是我自作自受。”他忽得聽到一句似乎再檢討自己的話,但隨後聽到的卻讓他明白,不過是欲揚先抑罷了,“真帆都告訴我了,你打電話來時,我可以直接拒絕,但是,我就想看到你求我的樣子,看到你求而不得的樣子。”


    在聲音暫停一下後,這個散發著精幹職業女性形象的女人身體前傾,忽然變了臉,憤怒化作微笑,誘惑他,“你剛才不是求我了嗎?再求一次啊?不是覺得我溫柔善良嗎?我怨氣剛才既然爆發出來了,說不定再求我一次,我就答應了呢?”


    林真秀看著那張與說的話完全就是兩個極端的端莊大氣的臉,隻覺得更加愧疚,還是說不出話來。


    在等了一會兒還是無果後,廣野早苗那張維持很久的微笑臉又變迴了嘲諷臉,“這是你最後的倔強嗎?什麽都不如你的麵子嗎?連自己的愛人都舍得不管了?原來,你的冷酷不是沒了,而是換了對象啊。”


    他不能不為自己辯護了,“鬆村桑和我沒有任何男女之間的關係,今天的事完全是因為工作上需要。”


    “終於肯解釋了?”廣野早苗冷笑著道,然而眼角卻閃爍著晶瑩,“為了一個女偶像,你終於肯解釋了。可為什麽當年不斷地拒絕我,那時一句解釋都不肯說?難道在你的心中,我連一個有過不倫的偶像都不如嗎?”


    林真秀欲言又止——當年能解釋嗎?如果說了高瀨家的事,以廣野早苗的性格一定會決定等著塵埃落定,廣野真一之前可是發來警告的,怎麽會容忍這種事發生?隻要稍微到亙理透下口風,因為他從不曾和女性交往甚密而沒有緊迫感的高瀨會長立刻會警覺,說不定會要求馬上訂婚。他那時還沒通過國家公務員采用i種試驗,唯有就範一種結局。等大四下半年內定為外務省的職業官僚後,反抗能力倒是有一點了,但一來還是沒擺脫把握,二來就要說出廣野真一此前傳來的話,或許會令父女失和。既然兩人的未來依然沒什麽保障,那還不如什麽都不說,保持原樣呢。


    他隻得再次重申道:“我和鬆村桑沒有任何男女之間的關係。”


    “那麽,衛藤桑呢?對了,那天還提到西野桑、橋本桑,她們呢?也沒有嗎?”廣野早苗逼問道。


    這種追問個人隱私的話對日本人而言已經是非常無禮的行為了,在林真秀看來,對方顯然因為情緒波動的原因有些不理智了,自己再解釋也沒意義,索性又一次閉口不言。


    他的態度讓廣野早苗的怒氣更加高漲,騰得站起來,抓住咖啡杯,作勢就要潑過來。


    林真秀下意識地閉上眼,卻依然端坐,一副不打算躲避的樣子。


    幾個唿吸之後,他沒有感到任何異常發生,稍微有些詫異地睜開眼,就見廣野早苗還是站著,手卻鬆開,撐在桌麵上,頭低著,淚珠一滴滴落下,濺落在咖啡杯中,在原本在停止攪拌後已經平靜的液麵上跳起來,又落下去,激起陣陣漣漪。


    “廣野……”林真秀終不能學太上忘情,可一想到自己已經沾惹的朵朵情花,又想起這個和自己關係最特殊的同期好像即將要訂婚,還是和港區男,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唯一能做的是效仿君子遠庖廚,取出錢包,拿出一張鈔票,壓在自己的咖啡杯下,從她的身側擦肩而過,腳步沉重地推門離去。


    廣野早苗全身失力,雙臂再也支撐不住,跌坐迴去,低著頭,遮住臉,無聲痛哭。


    落地窗外,下弦月已高掛夜空之中,灑下的銀色光芒在這仲春時節給人帶來淡淡寒意。


    さくら通的人行道上,行人來來往往,錯身而過,喧鬧而又幽靜。


    如果林真秀還在,麵對此情此景,或許會感歎地念出這半闕詞吧。


    “驚起卻迴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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