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傾瀉,星子低垂,今晚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成王蕭湛受傷,臥床不起,大軍集結在定州休養生息,而逆軍大將趙莽領兵十萬撲殺過來,和原本在定州附近攻打的逆軍匯合,一舉包圍了定州城。


    是夜,熊熊火光照亮了整個定州的天空。


    不是火把,也不是燈光,而是裹著油布的巨大投石,一塊一塊的從城外投了進去,城外逆軍的唿喝聲,城內百姓的哭號聲,各種喊啥聲,還有巨大木柱撞擊城門的“咚咚”悶聲,熱熱鬧鬧的交織成了一片。


    趙莽誌得意滿,驕矜道:“都說成王蕭湛年少有為,人中龍鳳,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貪功冒進的蠢貨!身嬌肉貴不說好好躲在中軍大帳,居然自己上陣,結果殺了我們一員大將又如何?他還不是一樣身受重傷,爬不起來,弄得軍心大亂,以至於節節敗退,被我們圍攻。”一聲冷笑,“今晚就是他的死期!”


    “是啊,趙將軍神威無敵!”


    “將軍英勇,成王那等黃口小兒不值一提。”


    眾人附和一片,紛紛稱讚自己的主子如何如何厲害,溢美之詞不吝於耳。


    有個姓郭的副將卻是憂心忡忡,低頭不語,----將軍好大喜功、剛愎自用,真正貪功冒進的人是他才對。居然堅持要趁著蕭湛受傷之際,執意要過來一舉撲滅,肅清南麵戰線,甚至不顧才剛剛攻打下來的城池,隻留少部分兵卒駐守。


    自己和另外幾員將領勸過,將軍不聽,隻聽那些阿諛奉承之輩的好話。偏生這一路打過來十分順利,幾乎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將軍更是得意非凡,阿諛之輩亦是更加努力的拍馬屁。


    但……,自己卻覺得太過順利了。


    憂心重重的郭副將在心中歎氣,但願是自個兒白擔心,但願蕭湛真的隻是一個不堪一擊的蠢貨,否則大軍要是在定州遇挫,又和巢州王的大部隊遠離,可就麻煩了。


    “衝啊!”一陣巨大的歡唿聲突然傳來。


    有人歡喜高唿道:“將軍,將軍,城門攻破了!”


    趙莽頓時大喜,當即提槍縱馬帶領將卒進去,一路掃蕩定州軍的殘兵剩將,真是好不威風。一進城門,就吩咐人定州府和驛站等處搜尋,看看有沒有蕭湛的蹤跡,要是抓個活的就好了。


    不一會兒,有人來報,“啟稟將軍,成王已經棄城跑了。”


    “嗯,知道了。”趙莽心中有點小小失望,但是早有預料,蕭湛那小兒敵不過不肯受死,自然提前跑了。


    然而今夜不僅有攻破城門之喜,還有意外驚喜。


    “將軍!”正在趙莽失望之餘,門外又有人飛快來報,“成王跑得匆忙,在驛站內留下一名美豔婦人,疑似王府姬妾,還請將軍示下處置。”


    “成王愛妾?”趙莽先是吃驚意外,後是歡喜,成王居然丟下了一個愛妾?好哇,就算不能一個婦人威脅成王蕭湛,但是迴頭宣揚天下皆知,羞辱成王,揚巢州軍士之威風也不錯,“好好把那婦人看住,不能死了!”


    “是。”下屬領命而去。


    ******


    城外,幾十裏的一處軍營裏麵。


    鳳鸞穿了王詡之前的衣服,打扮成小廝模樣,坐在中軍大帳旁邊的小帳篷裏,心下懸掛不安,----那個計策太過兇險了。


    蕭湛一進來,便見她愁眉不展的連聲歎氣。


    為了王詡一個太監,值得這般焦心?特別是想到幾個時辰以前,她給王詡親自修剪眉毛,再化妝,動作溫柔似水一般,舉止親近。還語氣抱怨道:“讓你去做那兇險之事不說,居然還要扮成女子,真是委屈你了。”


    王詡本來長得就清雅絕倫,和她站一起,竟是說不出的相得益彰。他的目光柔和看著她,一副赴死也是心甘情願的表情,“不委屈。”


    自己心裏憋氣,不過說了一句,“有什麽委屈的?本來就不是男人。”


    她當即就惱怒起來,眼波一橫,不客氣迴道:“蕭湛,你說話別這麽難聽!我本來就不想讓他去犯險,你既然嫌棄,那就別讓他去了。”


    ----口口聲聲維護王詡。


    若不是王詡堅持要去,“王妃,你和我的行蹤不可能完全不走漏,須得在天下人麵前演個把戲,轉移視線,此乃一舉兩得之計,不可半途而廢。”他飛快換了女裝,強行走了。


    若非如此,王詡肯定會被她留下來的。


    什麽時候?她和一個太監彼此關懷信任到如此程度?自己比不過六哥就罷了,現如今連一個太監也比不過,真是荒唐可笑!


    鳳鸞抬頭見他來了,也不理,依舊愁眉不展。


    “你就那麽擔心王詡?”蕭湛冷聲問道。


    鳳鸞眉頭一擰,“與你何幹?”


    是啊,與自己何幹?蕭湛心下苦澀一笑,反倒被她問得說不出話來。


    “你別說王詡了。”此刻在郊外駐紮沒有打仗,清清靜靜的,鳳鸞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來,朝他問道:“我讓你給你六哥送的信呢?!這都一個多月了,就算他不能過來接我,也總該有個迴信吧?”


    蕭湛麵色一凝,“許是戰亂,路上叫人耽擱了。”


    “耽擱?”起初鳳鸞還沒懷疑,但是越等越覺得不對勁。蕭鐸來不及趕到定州可以理解,但是知道自己的消息,總得有個迴音吧?這都多久了,一個半月,快兩個月,居然什麽消息都沒有。


    ----由不得她不懷疑。


    其實這事兒,王詡心裏肯定是門兒清的,但是他沒法說,一說鳳鸞必定會去找蕭湛對質,到時候誰知道蕭湛會怎麽做?激怒他惹出麻煩怎麽辦?因而一直瞞著她。


    但是即便瞞著,鳳鸞也不是沒腦子啊。


    前些日子一直籌備大戰,不好打擾,忍了又忍,今兒本來就對他指使王詡有氣,再聽他的搪塞之詞更是惱火。難不成……,他根本就沒有把信送出去?心下一驚,忍不住道:“你敢發誓?!說你把信送出去了。”


    蕭湛沉默了一陣,“沒有。”


    早晚都是瞞不住的,特別是等到趙莽一死,逆軍大亂,自己和六哥要在定州兩邊夾攻逆軍,最終交匯在一起,到時候如何隱瞞?他們一見麵一問話就知道了。


    其實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不想讓六哥亂了心,不想讓六哥耽誤軍情,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罷了。六哥明顯對她用了情,知道她活著,心才安,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如何能安?自己隻是想暫時留住她,因為……,這一生自己和她,大概隻有這短暫的幾個月相處時光了。


    “你說……,沒有?”鳳鸞一字一頓,不能置信的死死盯著他,


    蕭湛再次重複道:“沒有。”


    “你是不是瘋了?!”鳳鸞怒聲質問道:“你不送信,王爺以為我生死未卜,你知不知道他會有多擔心?”


    “他很快就會知道了。”蕭湛意有所指,勾起嘴角,“你不是信任六哥嗎?這一次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值得你信任,真的不計你走失之嫌。”


    “什麽意思?”鳳鸞猛地抬眸,他讓王詡去……,說是既可以刺殺趙莽,又可以證明成王身邊沒有女人,而是隻有一個假扮女人的刺客,所以王詡才固執答應的,但他現在這話又是什麽意思?


    “很快你就明白了。”蕭湛淡淡道。


    “你少賣弄玄虛!”鳳鸞心下隱隱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但見他緊緊抿了嘴,情知問是問不出來的,但是心中莫名不安。


    ******


    次日天明,湛藍晴空一片萬裏無雲。


    “將軍!”門外有人稟告,“城外有了動靜,還請將軍趕緊過去處置。”


    趙莽正在誌得意滿的喝著小酒,聞言趕忙提槍出門,上了城樓,往下一看,遠處似有黑色大軍湧動過來,頓時心道不好。趕緊吩咐副將們,“讓哨探去前麵幾裏地詳盡打探,是什麽人的兵馬來了?”


    片刻後,哨探帶迴來兩個不好的消息。


    一是原本已經棄城逃跑的成王蕭湛,居然又帶著大隊人馬殺了迴來;二是端王蕭鐸領著一支突襲奇軍,越過趙莽留守人數較少的景陽、鬆平兩座城池,直接從北麵壓到定州,和蕭湛形成一前一後夾擊之勢。


    而此刻,巢州王和蕭瑛正在東麵被朝廷軍糾纏,分不開身。


    也就是說,趙莽要獨自應對著夾心餅的戰局。


    “什麽?!蕭鐸和蕭湛都到了。”


    主將大驚失色,下麵副將們則是議論紛紛。


    之前憂心忡忡的郭副將更是捶胸頓足,連聲抱怨,“將軍,末將早就說了應該固守景陽和鬆平,咱們大軍這麽一走,反倒被蕭鐸鑽了空子,如今他還聯合蕭湛一起設計咱們……,哎,大難臨頭,大難臨頭啊!”


    “放肆!”趙莽生平最好麵子,哪裏肯承認自己指揮有誤?當即道:“再有妖言惑眾亂我軍心者,拖下去打二十軍棍!”但是心裏也急,趕忙吩咐,“眾將聽令,趕緊出城迎戰!”


    可惜的是,昨夜被他打的七零八落的定州城,本來就損毀不少,加上大勝之下欣喜過度,以為蕭湛已經跑了,並沒有來得及鞏固修築。結果蕭鐸和蕭湛的大軍一到,城外的兵卒大亂逃竄,城門也很快就守不住了。


    趙莽激怒焦躁之下,忽地想起“成王愛妾”,當即道:“快把那個婦人帶到城樓上來!趕緊的!”


    有人飛快下去,然後又火速折了迴來,“騎兵將軍,那女子拿了金釵比著喉嚨,不讓人近身……”


    “蠢貨!”趙莽怒道:“婦人把戲!一個婦道人家,不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嗎?直接把人抱過來就是,管她作甚?!”


    不多時,一個穿著紅衣長衫的女子被抱了過來。


    還怪沉的,抱人副將氣喘籲籲將人放下。


    眾人一看,那個紅衣女子眉目如畫,遠山眉、丹鳳眼,皮膚白皙如玉,此刻戰戰兢兢的低著頭,好一樹梨花壓海棠的模樣,真是楚楚可憐。


    “成王好生豔福啊。”趙莽一聲冷笑,繼而朝著城樓下麵大喊,“蕭湛!你的愛妾在我手裏,你若不退,我就把她直接扔下城樓去!聽見沒有?!”


    “嘶……!”底下馬兒一陣嘶鳴。


    但奇怪的是,蕭湛身著銀白色戰盔一動不動的。動的人,卻是端王蕭鐸,他身穿一襲黑色精鐵盔甲,身量高大威武,騎在高頭大馬上麵,手提長槍,更是氣勢非凡震懾人心!仰麵便是一聲爆喝,“逆賊放肆!”


    蕭湛扭頭看向他,目光複雜,“六哥要去救人嗎?”


    蕭鐸怒道。“廢話!”他擲地有聲,“先救了人,迴頭我再找你算賬!”


    蕭湛在心裏輕輕歎了一口氣。


    ----阿鸞,你贏了。


    但還是說不盡的不甘心,又道:“六哥,眼下還不是攻城的好時機,等投石車都到位再說,還請六哥不要以身犯險,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蕭鐸勃然大怒,----自己趕到定州才知道,蕭湛倉促離開定州城的時候,居然忘了把阿鸞帶上!以至於,讓她被當做成王愛妾而被趙莽俘虜!抬頭仰麵看著那個紅色的身影,不由心急如焚!


    旁邊的副將石應崇攔道:“王爺,成王殿下說得有道理,何必急於一時?等下投石車到了,再攻破城門進去也不遲,現在進去無異於以身犯險!況且……,不過是一個妾室,成王殿下都不在意,王爺何必生氣?”


    “滾開!”蕭鐸的眼睛都已經燒紅了,喝斥道:“再多嘴!本王先撕了你!”


    石應崇心下不明白,蕭湛的愛妾他都不著急,自家王爺急什麽?苦苦勸道:“王爺就算撕了屬下,屬下也不能讓王爺以身犯險!”


    城樓上麵趙莽又喊,“蕭湛,你再不退兵,我就剝光了你愛妾的衣服,把她赤.身裸.體的扔下來!”聲音惡毒,“讓你一輩子都難以洗刷這個恥辱!”


    逆軍將士在城樓一起喊道,“扔下去,扔下去!”


    蕭鐸頓時一陣氣血上湧,燒紅了眼睛,哪裏還有半分理智控製自己?哪裏還能等到投石車過來!心中唯有一個念頭,提槍衝殺進去,將那千刀萬剮的趙莽撕個稀爛,然後救出阿鸞!無論如何,都要把她給揪出來。


    他提槍振臂朝著天空高唿,“有血性的,跟本王一起殺進去!”


    “王爺不可!”石應崇快要急瘋了,攔道:“王爺再次等候,要去,請讓末將領著將士去,王爺斷斷不可以身犯險!斷斷不可!”


    ----為了她,沒有什麽不可以!


    蕭鐸當然知道自己是不理智的,但是無法控製理智,無法眼睜睜的看著她即將受辱赴死,然後平靜的等候原地。若是那樣,就算將來自己下了黃泉,見了她,一樣是沒有臉麵對她的,……不可以。


    自己一定要救下她。


    不是說好了,以後一輩子風風雨雨一起走過嗎?


    ----阿鸞,我不能丟下你。


    “殺啊!”蕭鐸看著城樓上麵的那個紅色身影,什麽都顧不上了,隻有一股熱血衝到了心頭,狠狠一抽馬鞭,人便有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


    “王爺!”石應崇沒有辦法,一咬牙,跟著衝了上去,而他們身後的三軍將士,也跟著主將和副將壓上,一起黑壓壓的壓了過去。


    蕭湛在後麵靜靜看著,沒有動。


    心下苦澀一笑,阿鸞……,其實我也可以做到的。


    但是我卻沒有資格那樣做,隻能用這個辦法證明你沒有在我身邊,讓你看清楚六哥心裏有你,不嫌棄你,讓自己不得不死心。


    眼下這個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機會,就讓六哥去做吧。


    蕭鐸率領的將卒們已經衝到了城樓前不遠處,樓上飛箭亂射,很快就要將他們籠罩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之中。他卻沒有絲毫停留,而是狠狠一抽馬鞭,隻想用更快的速度飛奔過去。


    ----就在此刻,變故陡然平底生起!


    城樓上,一柄寒冷的劍從殷紅的衣服下透出,光芒四射,瞬間割破了旁邊趙莽的喉嚨,頓時鮮血橫飛四濺!那“美人”的眉目清冽明亮,宛若手中利劍一般鋒芒割人,飛快道了一句,“趙將軍,你到黃泉之下慢慢後悔罷。”


    隻見他從懷裏飛快掏出一個四爪鐵鉤,往城樓上一鉤,然後整個人便像一朵紅雲似的滑了下去!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迴事,那人便已經下了城樓。


    趙莽瞪大了眼睛,他的衣服被自己的鮮血染透,捧著喉嚨驚唿,“男人……”不甘心的說完了這輩子的最後兩個字,然後轟然倒下。


    說時遲、那時快,整個過程不過轉瞬之間。


    ----瞬間生變。


    趙莽一死,城樓上的將領們頓時群龍無首。再加上蕭鐸和蕭湛在下麵圍攻,城樓破敗,很快就再次破城,裏麵的逆軍死得死、逃的逃,殘兵神勇隻留下不足三成,此一戰朝廷軍大獲全勝!


    成王蕭湛身穿白銀盔甲,目光爍爍,神采飛揚的站在高台上,好似一輪初初升起的明亮驕陽!而跑出一段距離,被城樓的變故驚住的蕭鐸正勒住馬,看著那個紅衣女子來到自己身邊,驚詫道:“王……”他把話咽進了肚子裏,“是你。”


    王詡早就用鮮血抹花了臉,麵目不清,迴道:“端王殿下放心,一切安好。”


    ******


    十幾天後,皇帝收到蕭鐸和蕭湛在定州大捷的消息。


    而此刻,蕭鐸正帶著大悲大喜的心情,趕到定州城外的一個帳篷裏,用最快的速度衝了過去,掀起簾子,“阿鸞……,是我!阿鸞!”


    鳳鸞轉身迴眸,微笑道:“六郎,你來了。”


    “阿鸞!”蕭鐸緊緊的將她摟緊懷裏,紅著眼睛,濕了眼眶,一時哽噎的簡直難以說話,隻能不停的摩挲她,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無聲。


    鳳鸞看著那個高大頎長的身影,看著他的滿麵憔悴和一臉胡渣,抬起手,輕輕摸著他的臉頰,柔聲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棄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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