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源做了自我介紹,又問:“先生貴姓?”


    塾師道:“晚生姓邵,草字遠光。”


    鄧源一指學堂裏的眾小童:“邵先生在此地做個孩子王,想必也是很辛苦。”


    邵遠光聽了,如同遇見知己:“一些鄉下頑童,家裏送來讀書識字,原本也不是為了應舉仕進,隻不過將來做些小買賣,能寫會算罷了。”


    鄧源明白,蘇州不但是文化淵藪,更是東南沿海重要商埠。尋常百姓家的孩子,自知讀書做官無望,那麽做點小買賣的也是個不錯的出路。


    邵遠光似乎對鄧源印象不錯,便請鄧源到學堂裏坐坐。


    鄧源道:“不會影響到先生教學吧?”


    邵遠光道:“不打緊不打緊,咱們聊咱們的,他們讀他們的。”


    鄧源左右無事,便隨邵遠光進了學堂。


    眾小童見有外人進來,讀書聲又弱了下來,好奇地看著鄧源。


    邵遠光低聲喝道:“繼續讀!”


    朗讀聲重新揚起。


    邵遠光方才坐的條案後麵有個屏風,繞過屏風,有一張長桌。因學堂本是茶館改的,此處便應該是原來茶館的後廚了。邵遠光因利乘便,做飯吃飯都在此處。


    此刻爐子上正座著一壺熱水,邵遠光招唿鄧源在桌邊坐下,拎起水壺,沏了一壺茶。


    以鄧源這幾個月錦衣玉食的生活體驗,自然是看不上這鄉間粗茶的。但他也不是嘴刁到不食人間煙火,便笑著接過茶聞了聞,說了一句:“好茶。”


    邵遠光自嘲:“什麽好茶,這茶葉存了兩年,不喝出沉味兒就算不錯。”


    鄧源見他如此直爽,隻好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迴也不改其樂。先生大有古風。”


    邵遠光坐下,大手一揮:“這也是沒法子,若不是科場蹭蹬,我也不願意困居於此,熬出一身酸氣。”


    鄧源腦中再次閃過孔乙己的偉岸身影,曆史上不知多少人前仆後繼地倒在科舉這條獨木橋下,思之可悲。


    但眼前的邵遠光雖然困頓,但狀態還是很好的。鄧源便問:“先生久有壯誌,現在還在應考麽?”


    “是啊,”邵遠光道:“年年考,年年考不過。三十多年前第一次應童子試,是取中了的。但複試的時候,因為一場大病誤了考,後來便屢考不中了。每每想來,許是天意如此。若那次複試考中,便是另外一番情景了。”


    “知縣秦老爺新近到任,今年應是還會開一場,先生可也在做準備?”


    “正是,我每日白天教書,夜裏讀書做文章,就是為了在新任老爺跟前爭口氣。”


    鄧源有些佩服他的毅力,怪不得方才看到他的時候,他在打瞌睡。原來又是個熬夜黨。“先生可有現成的文章在此,不冒昧的話,我學生拜讀一下。”鄧源忽然來了興趣,想要比較一下自己的文章和這位屢試不中的老書生之間究竟有多大差距。


    邵遠光有些意外,按理說,人家是秀才,你是童生,自然意味著人家比你學問好。但一來邵遠光年紀足可做鄧源的爹,二來自古文人相輕,出了師徒之外,怕是很少有人會承認自己學問不如人。眼下這位年輕秀才要看自己的文章,是好為人師,還是想借機取笑?


    但他並未猶豫太久。畢竟兩人存在身份上的差異,人家秀才相公發話了,豈能不識抬舉?


    邵遠光說了一聲“稍待”,轉入後麵臥房,取出幾張寫滿字的草紙。


    鄧源心裏先感慨了一下,他自己在家中無論練字還是做文章,用的都是上好的宣紙;歸莊家境沒落,但父子倆在書畫用紙上也是從來不會將就。而眼前這位教書先生,用的則是灰黃色的草紙,紙質薄脆不說,還容易洇墨。


    但接過文章之後,鄧源愣住了,先讚了一句“好字”。這可真不是客氣。來到昆山四個月,除了歸昌世之外,這是他見過的最有法度的筆跡。邵遠光雖然是自己習作,但一手恭楷寫得一絲不苟,嚴謹規整。雖然卷麵不太幹淨,但那是因為劣質的紙墨所致。如果換上鄧源的文房四寶,這會是一篇不錯的墨卷。


    粗粗讀完,鄧源以自己的經驗去看,邵遠光的文章不缺才氣,理法也通,但最明顯的問題的離經叛道。許是困頓久了,想要另辟蹊徑,一鳴驚人,這才故作驚人之語。便委婉地說道:“以前的學官,可曾指點過先生,為何不中?”


    邵遠光道:“年輕時,學官說我理法不通;中年時,學官說我曲解聖人之意;這幾年,學官又說我立意荒謬。總之他們怎麽說怎麽有理,我卻不知該往何處去,隻能是想到哪裏便寫到哪裏。”


    鄧源放下紙張,笑著說:“在下有些淺見,不知先生願不願意聽?”


    邵遠光道:“還請相公賜教。”


    鄧源整理了一下思路:“時文既是朝廷取士的利器,那麽作文之前一定要想一想,現在的朝廷需要什麽樣的讀書人。若在開國之初,百廢待興,洪武、永樂英風烈烈,自然希望讀書人也能讀出血勇,所以那時的文章,要有些殺伐氣。到了成化、弘治年間,國家承平日久,朝廷要的是治國富民之策;而到了如今,內有流寇,外有邊患,新帝甫登基便掃清閹黨,銳意進取,便是要重拾太祖朝的鴻烈。因此做文章切不可完全照著自己的思路去做,而要多想想朝廷在想什麽。我們既要低頭拉車,更要抬頭看路。另外,聖人既然已經有了如此多的教訓,咱們秉承聖人口氣便好,又何必一定要自成一家呢?這是在下的一點淺見,若說得不妥,先生便當是我胡言亂語罷了。”


    邵遠光聽了,沉吟一下,麵色肅然,忽然起身向鄧源一揖:“鄧相公的才識,遠在晚生之上。‘低頭拉車,抬頭看路’這八個字,足讓我受用終身。今日我才知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這幾十年的書,竟是都白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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