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心玉一直沒能睡著。


    薛清茵的大哥太過可怖,他在提防她們,她們又何嚐不在提防他呢?


    因而當賀鬆寧喊出第一聲“清茵”的時候,喬心玉就睜開了雙眼。


    漆黑的洞中,隻一點月光照進來。


    她隱隱約約瞥見薛清茵被抱住了,但緊跟著便是刀刃切入皮肉間的聲音。


    前頭才聽過魏王被殺時的聲音,牢牢釘入腦海中難以忘卻。


    這麽快卻就又再聽了一遍。


    他連薛清茵也要殺?


    喬心玉想不通個中邏輯,但還是一個猛地翻起身,從草堆上滾了下去。


    這動靜一下將兩個孟族奴隸也驚醒了。


    但薛清茵沒有迴頭,更沒有出聲求救。


    喬心玉隻聽見了她說:“這是你教我的。”“你不是我親大哥,你知道,我也知道。”


    喬心玉一下被定在了那裏。


    這是……何意?


    薛清茵接下來的話,解答了喬心玉的疑惑。


    “為什麽?你心中不應當清楚明白嗎?你占據了原本屬於我親大哥的位置。我阿娘疼愛你,卻不知道自己到頭來疼愛的是個假貨!”


    “我知你的野心,我知曉你將我推到魏王身邊,並非是真心要為我謀個好前程。你隻是要利用我控製魏王、對付魏王。”


    “我知你喜歡薛清荷不是一般的喜歡。是因為她柔弱無依的樣子令你想起了自己嗎?想起來自己生母早亡,做皇帝的生父不肯認你,你來到這個世上本也是個錯誤嗎?”


    薛清茵一字一句,緩慢且清晰。


    賀鬆寧的表情更見陰沉和猙獰。


    他緊緊扣住薛清茵的手腕,力道之大,像是要將之生生折斷。


    薛清茵沒想到他都這模樣了,也還能有這樣大的力氣。


    她抿了下唇,手指緊攥刀柄,就要抽出來再捅一次。


    賀鬆寧卻抓得她動彈不得。


    二人拉鋸片刻,誰也沒能占得了上風。


    大抵是太用力,賀鬆寧的眼底漸漸布滿了血絲,他厲聲問:“你既然早就知曉這些……也已決心殺我,為何還在溪邊與我說那些話?”


    薛清茵用力抿了下唇,反問她:“騙人好玩嗎?”


    賀鬆寧無從答起。


    “我故意的。”她說。


    薛清茵停頓片刻,便又緊跟著道:“你自以為能掌控人心於鼓掌中,今日也該我騙你了。我勸你放下疑心,是想著大抵等你真放下的時候,我再捅你一刀,你會更疼一些吧。”


    喬心玉聽見這句話,眉心都不可思議地跳了跳。


    薛清茵……是懂怎麽叫人更痛的。


    “不過你這樣的人,連與我走在一起,都要疑心我會不會將你推入水中。連殺魏王,都要以我當借口,故扮深情。你又怎會真的放下疑心?”薛清茵諷刺地扯了扯嘴角。


    “若我沒有被魏王的死狀嚇住,等迴到梁朝,我和宣王是不是就成為那個兇手了?”


    “你真是來孟族救我的嗎?還是說,我隻是你備用的一個替罪羊?”


    賀鬆寧低低地喘了口氣,沉聲道:“那你不也是一直在騙我嗎?你演給孟族的王看,演給我看。的的確確使我放下了疑心。”


    薛清茵反問:“我若不裝下去,你早就設法殺掉我了不是嗎?”


    賀鬆寧無言以對。


    “人人在你眼中都可能是你的絆腳石,而你對待絆腳石,從來都是下手無情。……我不想做絆腳石。”


    “……你不是。”賀鬆寧盯著她,擠出三個字。


    薛清茵很清醒,絲毫不為所動。


    她搖頭道:“那是因為你以為我柔弱可憐,才舍得分一點溫柔給我。難道我要在你跟前演一輩子嗎?我不願意。”


    “所以你要殺了我?”賀鬆寧自嘲地笑出聲。


    “為了阿娘,為了我自己……”


    “也為了宣王?”賀鬆寧語氣陰沉地接聲。不等薛清茵說話,他就立刻反問道:“宣王難道就不多疑了?他難道不曾利用你?”


    “他是我的枕邊人,我了解他遠勝於你。你不必挑撥。”薛清茵道。


    賀鬆寧的麵色頓時難看至極,身體也因為繃得太緊而發起了抖。


    薛清茵又與他拉扯了下,發覺到賀鬆寧的力氣慢慢減弱了些。


    她咬住下唇,猛地一用力,終於抽出了刀。


    刀刃劃過他的手掌,還帶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賀鬆寧悶哼一聲,蜷了蜷身子,另一隻手卻還是抓著她沒有放開:“我若死在這裏,薛清茵……你也會給我陪葬。”


    薛清茵一下反應過來:“……你的人暗中跟著你?”


    所以他篤定地說,兩天後就沒事了?


    賀鬆寧扯開嘴角,擠出了點笑容:“你真是聰明。”


    但已然撕破臉到這種地步了。


    “你唬我?”薛清茵深吸了一口氣,一邊與他說話,一邊悄然將手中的刀又一次握緊了。


    賀鬆寧的眼皮有些無力地顫動了下,他的聲音更加艱澀:“那你且試一試。”


    薛清茵按住狂跳的心,抓起刀又囫圇往他身上捅了兩下。


    賀鬆寧抓著她的手終於鬆開了。


    薛清茵飛快地轉過身。


    喬心玉還沒迴過神,便被薛清茵拽了一把。


    “跑!雲朵,阿卓!一起走!”薛清茵的聲音在山洞中迴蕩。


    喬心玉連滾帶爬地起身。


    雲朵和阿卓也連忙奔到了薛清茵的身邊。


    薛清茵抓著刀往前跑了兩步,突然又折返了迴去。她伸出手去,湊到了賀鬆寧的鼻間。


    ……沒有氣息。


    是沒有氣息吧?


    薛清茵怕自己因為太過緊張而誤判。


    她深吸了一口氣,又朝他肚子上捅了一刀。


    薛清茵語氣堅定:“……這也是你教我的。”


    他殺魏王時,殺到徹底迴天乏術的地步。


    也就是她沒有馬。


    不不,有馬她也幹不來這樣的事。


    薛清茵滿頭大汗,渾身都發著軟。


    她不敢再耽擱,趕緊返身追上阿卓和雲朵。她們倆將她一架,跑得健步如飛。


    “往哪裏跑?”喬心玉從巨大的衝擊中迴神,問。


    她才知道,原來薛清茵的大哥竟然是當今聖上的私生子!


    她才知道,原來薛清茵並不是那樣的嬌弱……


    這廂的薛清茵沉默了下,腦中飛快地轉起來。


    農戶說得很清楚,無人帶路,在山林中會迷失方向。


    “先去有水的地方。”薛清茵道。


    喬心玉也是個聰明人,她知道那是為了優先保證她們能活下來。


    她問:“去那條小溪?”


    薛清茵搖頭:“得更遠些。”


    喬心玉點頭,帶路走在前。


    薛清茵猶豫了下,還是問她:“嚇著你沒有?”


    喬心玉:“沒有。……你……很果決。我還以為會是我先死在你大哥的手中。”


    薛清茵吐了口氣:“今日你聽見的事……”


    喬心玉忙道:“隻你我知曉。他的身份我若透露出去,也不會為皇家所容。”


    薛清茵放心了。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許多。


    等又往前麵走了幾步。


    薛清茵突地想起來問:“你懷著身孕,這樣走……不妨事嗎?”


    喬心玉看著她:“你不也忍受著一樣的苦楚嗎?”


    薛清茵:“我沒有。”


    喬心玉一愣:“……那一胎到底還是沒保住?”話出口,喬心玉就發覺到這邏輯不通了。


    她沉默片刻,輕聲問:“是假的?”


    “嗯,假的。”薛清茵應得特別利落,她道:“所以我應當還是能照顧你一下吧?”


    薛清茵也不是很肯定。


    她想,還好把阿卓和雲朵帶上了!


    喬心玉那廂艱難地消化著這兩日受到的種種巨大衝擊……


    她道:“我還好。”


    她說完看了看薛清茵。見薛清茵還提著那把刀,走得跌跌撞撞。


    喬心玉道:“把刀給我吧。”


    她說著頓了下,忙又補充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若你大哥,不……”喬心玉一時不知該怎麽稱唿。


    薛清茵無所謂地道:“你接著說。”


    喬心玉點點頭:“若你大哥的手下一直跟著,等發現你大哥死了之後,肯定會來追殺我們報仇。你使刀想必有些吃力,我學過些招式,不如交到我手中……”


    薛清茵臉紅了紅。


    喬心玉也看出來她方才捅刀捅得很勉強了啊。


    但有什麽法子?她別說殺人了,她連雞都沒殺過。


    薛清茵大大方方地將刀遞了出去,又問:“你當真不會累著嗎?”


    喬心玉沉默地吐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兩日反而是我這段時日裏最好過的了。我的父親興許已經到了宣王營中,很快他會迴去和我的母親團聚。……魏王死了,對我也是一件好事。”


    “心上若無負累,又怎會疲憊?”她道。


    薛清茵放了心:“那便好。”


    她們再沒說話。


    纖細的背影在月光下,相攜而去。


    就在她們離去後不久,便有人來到趕到了山洞附近。


    “有血。”


    “難道是孟族人追到這裏來了?”


    “不可能,我們守在必經之路上。”


    幾人低聲說著話,一邊說一邊往洞中走去。


    然後他們的步子一頓,驟然變了臉色。


    一道削瘦的身影倒伏在稻草堆上,血深深地浸入了稻草間。


    “主人!”他們飛撲上去,觸手濕潤。


    他們勉力將賀鬆寧扶起來,心驚膽戰地伸出手:“……沒、沒氣了。”


    其餘人聞聲,頓時麵如死灰。


    “是何人殺了主人?”


    “難道是大姑娘?”


    “不,不該!定是那魏王側妃先趁勢殺人,再帶走了大姑娘!”


    “不錯,那魏王側妃的父親是益州節度使,她定然也跟著學過兩手功夫……”


    他們語氣冰冷地說著,便起身要去追人。


    這時本該死去的男人驟然抓緊了身邊人的袖口,他坐起身,整個背弓起來,額上青筋暴突。


    他張大嘴,連吐了幾口血出來。


    胸口微弱地起伏。


    但的的確確……還活著。


    他們驚了一跳:“主人?”


    賀鬆寧的麵容幾乎融入黑暗一體,隻下巴上一點血跡被月光照亮了。


    他喃喃道:“學得極好。”


    走時還不忘再對著他補一刀。


    “你哪裏柔弱……你與我,難道不該是……一樣的人嗎?你這樣狠得下心……”


    賀鬆寧陰沉沉地笑了笑:“在你蠱惑著我,叫我方才生出念頭,想要擁有一個正常的家時,你便一刀盡數斬斷。”


    “你的狠並不輸我啊……清茵。”


    他們聽見主人的口中吐出了大姑娘的名字,頓時頭皮一麻,無措地頓在了那裏。


    賀鬆寧艱難地轉動著頭,動了動唇:“不……不必追。”


    她說得沒錯。


    當她裝作柔弱時,他才分她半分柔情。還遠不及他對薛清荷……


    但他對薛清荷的喜歡,也沒什麽兩樣。


    不過是他疑心病下,對柔弱可憐的東西,生出的本能憐惜。因為隻有那弱小無害之物,才能真正叫他安心。


    而當她徹底撕下偽裝……


    他驟然明白了。


    弱小無害的東西也並不能使他安心。


    那不是喜歡,更不摻半分愛意。


    “你這樣懂我種種心思,你我如此相似,你才應當是站在我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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