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看著鏡子,燈色昏黃,鏡中那個朦朧的影子,似變成了郭後那永遠維持著雍容笑意的臉。劉娥看著那張笑臉,手指緊緊地扭著那新貢的絲帕。郭後有尊貴的家世、有至尊的地位、有繼承大統的兒子、有宮中妃嬪為羽翼、有整個後宮的聽命於她,甚至有前麵朝中大臣們的支持,她得盡了天時地利。


    而她劉娥有什麽?她有皇帝的愛,她有死過一迴的勇氣,她有從蜀中到京城、從瓦肆到薜蘿小院、從鼓詞中從史書中從活生生的現實中從問鼎皇位的整個爭奪戰中所學到的一切……還有,現在她還有楊媛主動投效,楊媛背後,還有當今太後的勢力。太後執掌後宮十餘年,先天之勢雖失,積蓄的潛力卻不可低估,她完全可以借助這股力量,對抗郭後今日那洶洶而來的滅頂之勢。


    還有什麽呢?她坐在那裏盤算著,服侍自己的雷允恭,熟悉宮中事務自然可用,張懷德也是可拉攏的。另外朝中她如今認識的,義兄劉美和錢惟演自然是自己人。嗯,如今倒可以將劉美和錢惟玉的婚事辦了,也可令劉美借此,正式進入朝堂之中……


    正是思緒如潮水般湧上來,她沉浸於這潮水般的思緒中時,忽然被人在肩頭拍了一下:“想什麽呢,叫你都聽不到?”


    劉娥猛一驚醒,抬眼見趙恆的臉離自己隻有半尺,險些叫出聲來,透了一口氣道:“官家,你嚇了我一跳!”


    趙恆道:“你才真是嚇了朕一大跳呢!叫也不響,推也不應的,嚇得朕險些要叫太醫來了!”他關切地看著她的臉色:“怎麽,臉色不好,昨晚沒睡好。”


    劉娥看著趙恆,但見他眼中掩不住的關切之意,心頭一熱。她方才思忖著入宮之後的所見所聞,隻覺得寒意陣陣,此時見著趙恆的神情,隻覺得一股力量傳來,這股熱量慢慢地散到四肢去。


    是,她最重要的是,她有他。


    這麽多年來,兩人的手,始終沒有鬆開過。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也是他唯一的依靠。不管天崩地裂,他與她,永遠不會分開。


    她含笑道:“沒什麽,隻是昨夜沒睡好,有些走神而已。”她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官家散朝了?”


    趙恆心中明白,劉娥的神思恍惚,又何止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這麽多年,小院獨居,她隻有他,他也隻有她。可是如今,他成了皇帝,除服頭一天,她要去拜謁他的皇後,她要直麵那滿堂嬌娥都是他的女人。這樣的衝擊,恐怕對於她來說,一時未必就能夠完全接受。


    他心中的不安和愧疚,在見著她怔怔地獨自坐在鏡台前的孤寂身影,甚至是他的唿喚都未能將她立刻喚迴時,更是到了極點。


    “小娥,”趙恆溫言道:“你我是夫妻,你可知道你若是不開心,朕也一樣不開心。皇後她也不是故意的。你放心,朕已經吩咐了,以後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


    劉娥看著趙恆,他真的知道他的皇後是個什麽樣的人嗎:“天底下做母親的心都是一樣的,我怎麽會連這點都不諒解呢。我隻是在想,我總算可以和三郎在一起了,早一天遲一天,其實沒什麽區別。三郎,我不會介意的,我跟皇後都是女人,我們能夠嫁給同一個男人,這也是人生注定的緣份。”


    趙恆問她:“你真的不介意?”


    劉娥笑著搖頭。


    趙恆又問:“你今日見了皇後,皇後待你如何?”


    劉娥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皇後,待我並不失禮。”


    趙恆點了點頭:“皇後也向朕誇獎你,說你聰明懂事,遠勝其他妃嬪,實在令她很是喜歡。”他鬆了一口氣:“這樣就好了,難得你們第一麵都很融洽,朕也就放心了。”


    劉娥點了點頭:“這一點我倒是很明白皇後的心思,三郎,你國事繁忙,我們身為你的後妃,不能為你分憂倒也罷了,豈能再讓你為我們的事煩心,豈非是罪過了!”


    趙恆倒笑了:“怎麽你們說的話,都這麽像,倒真是很同聲和氣啊!”


    劉娥看著趙恆:“三郎也欣賞她,也會喜歡上她嗎?”她沒有再說下去,郭後果然很明白皇帝,男人都是最怕麻煩的東西,若是整天爭風吃醋吵鬧不休,讓他煩惱不堪疲於奔命,哪怕天仙再世,隻怕也是恩愛不能久長。


    趙恆卻搖了搖頭,道:“不,她與你不同。朕與你,不分彼此。但她,她隻是父皇與母後賞賜給朕的一個人,便如今日那些女人一般。她們雖然很好,但對於朕來說,並沒有什麽區別,朕心裏已經有了你,就裝不進別人了。”他摟著她道:“如今你初進宮不得高封,朕隻能先封為美人,等再過一年事情淡了,朕就想辦法封你為貴妃。”


    劉娥笑道:“正是,官家知道我是最懶的人,要能躲懶自然躲過去了。”


    “官家,”劉娥柔聲道:“小娥什麽都有了,並沒有什麽特別想要的。再說我剛剛進宮,官家待我太好,怕是會傷著了別人的心。”


    趙恆輕歎一聲,將她擁入懷中道:“難道說你真的什麽都不求嗎?”


    劉娥嫣然一笑:“我什麽都不缺,也沒有什麽想求的……”說到這裏,她似忽然想到了什麽,停了下來,低頭細細地想片刻才道:“若是官家允許,我倒是想替一個人,求一道恩旨!”


    趙恆想了一想,笑道:“你不為自己求,卻為別人而求。嗯,朕猜猜,可是因為劉美與錢惟玉的婚期臨近,你想替他們求一道禦賜的婚旨嗎?”


    劉娥緩緩地道:“我說的這個人,是潘氏!”


    趙恆的笑容驟然凝滯在臉上,好一會兒,才不置信地道:“小娥,你說什麽?”


    劉娥的聲音低低地,卻有一絲苦澀慢慢地滲入趙恆的心裏:“當年太祖登基,即追封元配賀氏夫人為孝惠皇後;先皇太宗登基,亦是馬上追封元配尹氏夫人為淑德皇後。當今官家登基已經三月,朝臣們數次請旨追封元配潘氏為皇後,折子卻都被留中了,是嗎?”


    趙恆輕輕地抱住了劉娥:“朕怎忍心,在你心口再傷一刀。”


    劉娥輕輕地偎在趙恆的懷裏,感受著他寬闊的肩膀上的力量,感受著他懷抱的熱量,輕輕地道:“我知道,你是怕傷害到了我。什麽追封之類的,無非是做給活人看,已死之人無知無覺,封號什麽的,對她又有何用。可是天下百姓、文武大臣的眼睛盯著這個封號,潘美是開國大將,他的舊部下屬也看著這個封號,看著官家會不會對舊人薄情。三郎,你妻妾內閫之事,不得為外人知,潘氏之惡,亦是不可張揚。你是天子,不能隻考慮我的感覺,而不考慮天下人對您的看法。而我更不能因為銜恨一個死者,而令生者受損,更何況,是愛我惜我的人受損——”她一咬牙,推開趙恆,跪了下去,昂首道:“臣妾請求官家追封潘氏為皇後,切勿為一婦人而有損官家聖德!”說罷,兩行熱淚緩緩流下。


    趙恆整個人震住了,好半天才能夠反應過來,隻覺得一股熱流湧上心頭,俯身一把抱住了劉娥,哽咽道:“小娥,委屈你了!”


    劉娥輕撫著趙恆的臉,含淚道:“三郎,有你在,我任何時候都不委屈!”


    趙恆緊緊地抱住了劉娥,好一會兒,才緩緩平靜下來,輕歎道:“想不到你竟能夠以德報怨,你的氣量之大,人所難及!”他亦非薄情之人,卻也不是立了狠心置潘妃於不顧,隻是顧慮劉娥,因此上遲遲不敢下旨。此時得了她此番言語,震撼之至,卻也悄悄地放心了。


    劉娥淡淡一笑:“三郎,要說我如今原會諒了潘氏,那是假的。我非聖人佛祖,做不到完全忘記過去曾經受過的傷害。可是,死去之人無知無覺,我把力氣浪費在她身上,倒不如努力展望未來,珍惜我如今同三郎相守的每時每刻。我這番請求,為的不是潘氏……”她抬眼看著趙恆,柔柔地道:“我為的是我的三郎!”


    趙恆心潮澎湃,好半晌才道:“小娥,這麽多年來,你曆經磨難,朕從前是無能為力,因此上才委屈了你。從今日以後,朕不會再教你受半點委屈,否則的話,朕枉為大宋天子!”


    劉娥靜靜地倚在趙恆的懷中,隻覺得已經將全身的力量都放在了他的懷中,聽著他一字字的說出這句話來,心中隻是想著一句話:“這是天子之誓,這是天子之誓啊!”


    這日趙恆方上朝,雷允恭自內宮中出來,在門口悄悄地向張懷德說了句話,張懷德臉色大變,立刻沒作聲息地走到趙恆身後,悄悄地把話傳了。


    此時正是宰相李沆在稟報水災之事,正在那裏說著,趙恆聽了張懷德的話,臉色大變,道:“今日朕有些不適,退朝!李相留下,聽候宣召。”


    李沆怔住了,眾臣還未迴醒過來,就見趙恆已經站起,匆匆入宮了。眾臣這才慌忙地向著趙恆的背影跪送。


    趙恆乘了車駕,匆匆向西宮嘉慶殿行去。


    過了幾處宮牆,遙可見嘉慶殿外,擠滿了宮娥內侍。張懷德喝了一聲:“官家駕到!”唬得眾宮娥們紛紛散開跪下,便有數名嬪妃自嘉慶殿中匆匆跑出來接駕。


    未等車駕停穩,趙恆已是跳下車駕,問道:“到底是怎麽迴事,怎麽鬧成這般樣子?”


    此時已經聽得宮內哭聲震天,聽得趙恆到來,哭聲如同被一刀截斷,驟然停下。停頓片刻,卻又有幾聲嗚嗚咽咽的哭聲又起。


    趙恆頓足叫道:“皇後呢!”


    皇後郭熙急忙迎了出來,她一向雍容華貴的儀表,此時也顯得較為狼狽,發亂釵斜地跪下道:“臣妾參見官家!”


    趙恆道:“起來罷,怎麽好端端地,鬧成這個樣子?”


    郭熙站起忙道:“正是為昨天和今天的兩道上諭,一是請太後移宮,二是令允升迴府。太後今天接了旨,就哭得昏了過去,口口聲聲直叫著要去見先帝!”她說得急了,一口氣上不來,臉兒急得通紅。她當年於王府中處理下人們各色雜事得心應手,但是初遇上事關太後這等重大之事,也把她慌得沒做手腳處了。


    當年她能夠成為襄王妃,全賴太後恩義賞識。身為臣媳,太後也是一直諸多維護,並不曾難為於她過。雖然賞下楊媛分寵,但皇子王孫,諸多內寵,並不算什麽。就算楊媛不得寵,太後也沒有更多偏袒。因此她接了趙恆旨意,雖然明知對太後不妥,但哪裏敢違拗了天子意思,說不得也隻能做些違心之事了。


    太後在她麵前,一向是克製端方的人,且這件事,原是太後錯在前頭,官家縱有什麽後手,那又怪得了誰,她也不過是隻是個傳話之人罷了。哪裏曉得太後竟然一反常態,忽然鬧騰起來,這卻是她完全沒想到的。令得她措手不及,一時又羞又惱,見了皇帝到來,更是後悔。自己事情沒做好,倒驚動了官家,一時之間也怕情況再惡化下去,就將心裏的話說出來了。


    趙恆聽了這話,心中不悅,哼了一聲,道:“上諭又有什麽不對?”


    郭熙勸道:“臣妾不敢說上諭不對,隻是太後口口聲聲,說是死也不願意去上陽宮,又舍不得允升。看這樣子怕會出事,官家,要不然……這兩樁事,還是緩緩吧!”


    趙恆聽了這話,頓時惱了,他初為天子,不過是讓皇後辦兩件普通的宮務之事,她倒說出這樣的話來,臉頓時沉了下來:“上諭已發,豈可收迴!”


    郭熙漲紅了臉,待要說話,趙恆已道:“朕倒不信嚴重至此,朕自己進去看看!”說著,已經向內行去。


    郭熙無奈,隻得跟在他的身後進去。


    趙恆走進嘉慶殿內殿,但聽得哭聲更響,李太後坐在床上,緊緊抱著皇長孫允升,已經是哭得雙眼紅腫臉色煞白。眾嬪妃宮娥黑鴉鴉地跪了一地,此時見得趙恆到來,紛紛轉向迎駕。


    李太後聽得趙恆到來,咬著牙抬起頭衝著趙恆道:“皇帝,哀家原是有罪,你三尺白綾也好,一杯鴆酒也好,爽爽快快地,卻不能叫我折辱於奴輩!隻兩樁事:我老了,別叫我搬來挪去的;允升這孩子什麽都不知道,你別怪罪了他,便是我念您的恩了!”


    趙恆聞言一怔,他竟想不到這兩件事被太後誤會至此,不禁看了皇後一眼,心裏不悅。本待解釋,但先帝駕崩之日發生的事,本也是心結未解,太後出言咄咄逼人,更覺得她有意鬧事。心中有氣,卻還隻能陪笑解釋:“母後這是說得哪裏話來,朕做錯了什麽,母後隻管教訓,說出這等重話來,做兒子的怎麽敢受!原是朕得知母後遷出壽成殿後,竟未遷入上陽宮。以為是奴才們不經心,這嘉慶殿是偏宮,怎麽讓太後住這裏,豈不是有違祖製。”


    李太後冷笑一聲:“偏宮也罷,正宮也罷,那上陽宮鬼氣森森的,我死也不去。”這上陽宮本是曆代太後所居,最初是太祖之母杜太後所居,後來太宗繼位後,將太祖皇後宋氏遷居在上陽宮。個中的情形,她卻是知道的,宋後臨死前幾年,怨恨極深,淒厲咒罵,連太宗最後去看她時,也被嚇出一身冷汗來,小病了一場。宋後死後,宮中傳說她在上陽宮陰魂不散,原上陽宮的宮女們也紛紛嚇病。李太後對此中經曆一直深知,更不敢住到上陽宮去。


    趙恆卻不明白李太後為何對上陽宮有此莫名其妙的心結,隻覺得她借故生事,無理取鬧,忍了忍氣,仍陪笑道:“太後既不喜歡上陽宮,那朕便為太後另起一座新宮。否則,讓太後住在偏殿,豈不教天下人說朕不孝!”


    李太後冷笑道:“什麽孝不孝的,這話休要提起,我也不敢承受!”說著垂下淚來:“我隻求你不要活活拆散我們祖孫,便是開恩了!”


    趙恆皺了皺眉頭,道:“太後有話好說,何必出此重言!”他解釋了幾句,已經頭疼起來,不禁又看了一眼皇後,隻覺得素日在王府中處置家務還是能幹,怎麽做了皇後,就顯得短處來了。如今太後生事,正是要她做皇後的出現,如何要自己來解釋。


    卻不知道郭熙雖入中宮,但一應大禮儀都未過,況多年來與太後相處,皆以臣媳身份,偶一進宮,也都是行禮如儀,恭敬萬分。原是積威之下,又有個孝道在前,她又是恭謹之人,哪裏就敢放肆,方才已經碰了個沒臉,如今也無辦法,見皇帝眼神已經不悅,隻得硬著頭皮又上前道:“母後,官家也有為難之處,上諭已發,若是允升不出宮,如何對天下交待。”


    李太後正恨她忘恩負義,翻臉無情,如何能給她情麵,隻厲聲道:“我不管,我與允升相依為命十餘年,誰要奪走他,除非踏著我的屍體!”


    郭熙被她這一厲聲,倒一時不敢迴話了。


    正是著急之時,卻聽得一人柔聲道:“太後請息怒!”


    趙恆轉頭看去,卻見劉娥與楊媛二人匆匆自外進來,大喜道:“你來得正好,這事就交給你了!”


    卻是因為太後生事,楊媛得到消息,正準備趕去,聞聽是皇後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得罪了太後,又聽說皇帝已經過去。這邊想著看皇後的好戲,一邊想著若是皇帝過去,正好拉了劉娥過來。於是轉身去找了劉娥,劉娥聽了此事,倒是吃了一驚,忙匆匆趕去。


    此時見狀,楊媛正欲上前,心念一動,反退後一步。劉娥已經上前,行了一禮,笑道:“官家,太後素有賢名,此事是傳話有誤。太後明了官家的好意,必不會再生氣了。”


    李太後卻不去看她,厲聲道:“你是什麽人,哀家自與官家說話,有你什麽事?”


    一語既出,眾人都唬得白了臉色,楊媛見狀忙上前一步,待要分辨:“太後……”


    李太後此時卻是誰也不理會,哼了一聲道:“沒你什麽事,下去!”


    楊媛見勢不對,忙拉了拉劉娥的衣袖,暗示她見機退下。


    劉娥心中已經知道原委,看了皇帝一眼,心中暗怪他興致忽來,要令楚王全家團聚,卻全然沒考慮過太後心境,如今才成了這騎虎之勢。原隻以為皇後素有賢名,隻不曉得為何竟將此事處理成這樣,當下也隻能自己出頭來替他解圍了。


    當下卻是臉不改色,越過眾人,徑直走到李太後床前,嘖嘖稱讚道:“皇長孫長得真是儀表不凡,真不愧是太後一手教養的人。當年楚王遭難時,皇長孫才剛剛斷乳,到如今已經十三年了,從一個手抱的嬰兒到如今的英俊少年,太後一番心血,煞是艱難!”


    李太後聽得她說起往事,心中一酸,眼淚不禁掉了下來。她不欲在人前表現軟弱,這邊抱著允升,這邊扭過頭去拭淚。


    劉娥微微一笑,道:“幸而天佑人願,如今官家有旨,楚王依舊複了王爵,要一家骨肉團聚了,皇長孫出落得一表人才,楚王夫妻見到這樣的兒子,豈不驚喜感恩,這才不枉負太後這十幾年的心血和期盼啊!太後,您這十幾年含辛茹苦撫養皇長孫,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李太後聽著聽著,不由地慢慢鬆開了緊緊抱著允升的手。


    劉娥上前一步,輕輕拉住皇孫的手,柔聲道:“臣妾知道,太後素有賢名,豈會不許皇長孫去與親生父母相聚。隻是這十幾年來,太後與皇孫日日相伴,驟然分開,自然是舍不得的。”


    李太後僵持了半日,心中其實也是有些慌,如今聽到這樣貼心的話,心中一酸,泣道:“可不是這話,若不是為這孩子,我早早隨了先帝去了,這孤家寡人的,有何生趣!”雖不知眼前這人是誰,但與著楊媛同來,且送上個台階,也就順勢下來。


    劉娥柔聲道:“太後細想,莫說允升是皇孫,便是親生的皇子,長到十四五歲這個年紀,依著宮中舊例,也要出宮分府另居。打楚王起,到官家與諸位王爺都是如此。便是當日八大王,那是先皇特例要多留著他兩年,到如今也分府另住了。再說,皇孫這一出去又不是不迴來了,隻要太後喜歡,隨時可以迴來看望太後。不但是皇長孫,太後喜歡皇孫,諸家的皇孫都可以時常來看望太後,到時候,隻怕太後嫌吵得慌呢!”說著,就給趙恆遞了個眼色。


    趙恆會意,也笑道:“說得正是呢,趕明兒皇後多帶著玄佑來給太後請安。且四弟五弟六弟的孩子們也都是玉雪可愛,輪著來給太後解悶兒才是。”


    那皇孫允升已經十四歲了,原也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先前見李太後大哭大鬧,嚇得不敢說話。此時見雙方都有些停歇,這才怯怯地拉著李太後的袖子哭道:“皇祖母不要傷心,叔皇也是一片好意,送升兒見爹娘,升兒一定會常來看望皇祖母的。”


    李太後聽得這孩子這番懂事話,不禁掉下淚來,她長長地歎了一聲,依依不舍地撫著允升,方對皇帝道:“我豈是不明事理的人,隻是我撫養這孩子一場,斷不可這般草率地出去了。待明後日選個好日子,以宮車軒樂送迴給他父母,才是正理。”


    她心裏明白,皇帝這兩道旨意,原就是繼位那場風波的餘波。他雖然已經放過李繼隆,她也本以為此事已經過去。誰知道他竟還是餘怒未消息,才有這場風波。她心中又愧又懼,生怕這隻是頭一步,若是這時退讓了,將來恐怕一步步被人欺到臉上,隻怕要落得開寶皇後宋氏這樣的下場了。因此才想著拚死鬧個天翻地覆,教他不要太過份,教文武大臣們知道,亦要得個不孝的名兒。卻不料卻被劉娥一番知冷著熱的話兒,倒把一腔怒氣緩緩消除,且左一句“太後素有賢名”,右一句“楚王也感激太後”,倒弄得自己也無言以對。若要再鬧下去,卻像是自己自私,不叫人家骨肉團聚,一番原以為理直氣壯的事倒變沒理了,枉負了一世賢名,難道老來倒落得個無理取鬧。


    此時見著皇帝態度已軟,便順著台階兒下了,迴過頭來對皇帝道:“升兒自然是要出去的,我原也是這麽打算,隻恨奴才們無禮,卻不知道這是官家的意思,還是他們自作主張?”


    趙恆本沒有追究之意,不想還被她平白鬧了一場,臉上帶笑,心裏的氣也隻能忍下來,隻頓足道:“這幫可惡的奴才,朕好好的旨意,卻叫他們傳成這樣,險些兒叫我們母子失和,朕必要好好追究,決不寬貸!”


    劉娥又道:“移宮之事,官家會也待新宮落成之後,太後看了滿意,才做算的。”


    李太後長歎一聲:“這倒也罷了,我還有幾年可活,大費這些周折做給人看,有何意趣!”


    劉娥柔聲道:“太後,官家孝順關心太後,並不是做給人看的。否則也不會在這會兒還在上朝,一聽說太後不開心,便連朝會都中止了趕來勸慰!”


    趙恆聽了這話,趁機就道:“正是呢,李相方才正上奏齊魯一帶災荒,才說到一半,朕也隻得叫他先候著!”


    李太後長歎一聲:“我一個老婆子算得什麽,宰相奏事,那是頭等要緊的事。官家迴去罷,莫教我耽誤了朝政,倒是我的罪過了!”


    此時楊媛忙使個眼色,輕聲令道:“還不快服侍太後、皇孫梳洗!”那邊四五個宮女忙捧了玉盆、巾帕、銅鏡等上來,跪於李太後榻前。


    趙恆見李太後梳洗,就道:“朕有朝事未完,太後有什麽事,隻管吩咐她們幾個罷!”這邊看了劉娥一眼,見劉娥點頭,心中稍安。


    李太後點了點頭,道:“升兒,替我送官家!”又看了郭熙一眼,道:“這裏有她們就夠了,皇後事情也多,忙你的去吧。”


    趙允升忙擦了擦眼淚,跪送皇帝。趙恆撫了扶他的頭,讚一聲:“好孩子!”這邊往外走,這邊向皇後使個眼色,郭熙見太後趕她走,隻得告退出去,又見皇帝使眼色,忙跟了出去。


    趙恆卻腳步不停,隻往外走去,離了嘉慶殿,就坐上輦,直往壽成殿而去。及至到殿前下輦,一徑進去,見皇後跟著,就隻進了裏間,才道:“你們都下去吧,朕有事與皇後說。”


    郭熙心下惴惴,知道事情辦差,見人都出去了,方欲解釋,卻見趙恆一擺手,頓時不敢說了。


    趙恆卻沒開口,反沉吟片刻,才緩緩地道:“皇後,這麽些年在王府中,你把一切都理得井井有條,朕從不操心,這是你的一樁功勞!”


    郭熙心中羞愧,忙道:“這是臣妾份內之事,這些年也是有官家包容著臣妾。”


    趙恆點了點頭,道:“隻是如今不一樣了,如今你是統禦六宮的皇後,宮中之人十倍於王府,宮中之事十倍繁複於王府。你——唉,這也是朕的錯,全忘了今非昔比。”


    郭熙聽了這話,心中更是難受,請罪道:“全是臣妾的錯,是臣妾辜負了官家的信任。”


    趙恆搖頭:“你有錯,但錯不在這裏。上陽宮不宜居住,你昨日就應該與朕說明,不至於讓太後誤會至此。”


    郭熙張了張口,想解釋:“妾身原也是想說的,隻是……”


    趙恆看她神情,已經明白,頓時三分火變成五分:“隻是什麽?難道你以為朕記恨太後不成?”


    郭熙急得跪下:“臣妾不敢。”這時候她才真正知道自己想錯了,也辦錯了。


    她做了十來年皇子妃,身邊這個人為皇子時,是溫柔謙和的,可誰又能知道,一夜之間忽然東宮被包圍,她正恐懼間,忽然間他就變成了皇帝。她不知道那一夜究竟發生什麽事,令得情勢翻轉,更不知道他溫柔謙和的外表下,有多少厲害的手段,方能夠經曆大變而穩操勝券。心中既懼,又覺不可測,又存有一件虧心之事,對皇帝更加隻有奉迎之心了,哪裏還有敢為了別人去犯顏直諫的心。


    趙恆隻覺受了侮辱,站起來氣道:“你、你真是——你把朕看成什麽樣的小人了。功過是非,朕自會依國法而判決,怎麽會以此手段折辱太後?皇後,夫妻同體,榮辱與共,你是一國之母,就算在你眼中朕要當個昏君,你也當做個直言的諫臣,而不是奉迎的佞臣。”


    郭熙伏地哽咽:“臣妾錯了,臣妾不應該妄測天意,更不應該一錯再錯。”說到這裏,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失聲痛哭起來。


    趙恆心中煩燥起來,如今過了孝期,朝堂上百事紛擾,被中斷朝政,來處理後宮婦人之事,已經讓他惱火。好不容易忍著氣勸解了太後,還不能直接向皇後發作,忍著氣到了她的宮中,私底下教訓兩句,卻又聽到這般惡意揣度,更是火上澆油。不曾想還沒說兩句呢,皇後居然先哭了起來,隻覺得額頭青筋直跳。以手撫額強忍怒氣,道:“這事,朕有失察之錯,可你是皇後,該做到拾遺補缺的,而不是推波助瀾,險些將事情弄到不可收拾。朕不說,恐怕你自己也不明白錯在何處。第一樁,你一開始就不該讓太後這般鬧將起來;第二樁,出了事你原該及時告訴朕,若不是朕及時趕到,若不是劉……楊娘子相勸,太後若真的出了什麽事,豈不要朕負個不孝的罵名?這第三樁更為可笑,你糊塗了,竟然勸朕收迴旨意?你卻不想想,朕的旨意已經叫人曲解了,若是再收迴,豈不顯得朕心虛,無私也有弊,倒成了當真不懷好意,有意欺辱太後不成?”


    郭熙百口莫辨,隻泣道:“臣妾無能,臣妾請官家治罪。”


    趙恆長歎一聲:“起來罷!朕若是要怪罪於你,便不會叫旁人都退下了。朕隻是要你記住,你如今是皇後了,是一國之母,舉動影響著不再是一個王府,也不是一個皇宮,而是天下人在看著,今後做事要三思!宮中不比王府,不管是一點點善意,還是一點點惡意,都會被放大十倍,百倍!”他頓了一頓,道:“今日的事,如此處理了甚好。你以後有拿不準的事,寧可多問些老成的人。”


    郭熙恭敬伏首,忍淚道:“臣妾領訓!”


    趙恆點了點頭,道:“起來罷!”


    郭熙欲要站起,隻覺得雙腿發軟,卻見趙恆扶了她一下,這才略覺得安心,不覺增了些力氣。且才站定,便見趙恆已經轉身出去。


    郭熙扶著桌子,坐在趙恆方才坐過的位子,隻覺得椅子上餘溫猶在,卻不知是什麽時候,自己已經渾身冷汗濕透。忽然隻覺得又迴到了初進王府,那種什麽都抓不住,把握不到的感覺。曾經有一度,她以為這種感覺已經沒有了,她已經戰勝周圍的一切,把握住了手中的一切。可是,從王府到皇宮,從熟悉到陌生,那種失去掌控的感覺又迴來了。她用力地握緊了拳頭,她痛恨這樣的感覺。


    她的乳母塗嬤嬤見皇帝單獨召了皇後進來,已經知道不好,此時見皇帝走了,慌忙先跑進來,卻見皇後形容狼狽,神情失魂落魄地,忙去住,急問道:“聖人,您沒事吧。”


    郭熙伏在塗嬤嬤身上,失聲痛哭。


    塗嬤嬤心疼不已,不住勸慰:“聖人,今日之事,您原是受了池魚之殃,不要放在心上,事情過了就算了。迴頭再做幾件妥當之事,慢慢勸迴官家的心就是。”


    郭熙哽咽:“可官家的心裏一定很失望,如今連太後怕也記恨上我了。嬤嬤,我這是怎麽了?自從四郎出事,我這腦子好像就亂得很,做什麽錯什麽……”


    塗嬤嬤聽了她這話,驚慌地左右看看,忙阻止她道:“聖人,別說了……咱不提了,不提了,好嗎?”


    郭熙搖頭:“此事我內疚神明,不能安心。嬤嬤,你去叫茜草來,我想看看她。”


    塗嬤嬤嚇了一跳,忙阻止道:“聖人,您有這個心就夠了,如今戴貴人這樣,自己呆著慢慢就好了,您何必再勾她起傷心事,也讓您自己心裏不好過呢!”


    郭熙撫著自己的心口,歎道:“嬤嬤,我這心裏頭難受得很,難受得很。”說著不由垂淚。


    塗嬤嬤見她自己鑽了牛角尖,急得不行,隻得以其他事來打岔,道:“聖人,您如今前頭都是虎狼,千萬不要自己想左了,您想想,今日原沒有楊娘子的事,可她忽然竄出來,既討好了太後,又討好了官家。還有那個劉氏,真真要她抓什麽尖兒,自己都不照鏡子嗎,她都一把年紀了,難道還想借這種事來邀寵買好不成。如今後宮中人多了,咱們以後可要多加小心。況且曹氏、杜氏這些人,家世好又年輕,若能夠生下皇子,那才是要緊的。”


    郭熙聞言,這邊稍稍收了心思,道:“是啊,早知如此,我當日,又何必對楊氏……唉,當年也是我太過年輕,做事難免失於厚道,誰也沒想到,官家會走到這一步。早知會有入宮之時,必須麵對許多妃嬪,我也不用枉結怨恨,如今她必也是知道了原委,隻看她如今上援太後,下拉其他妃嬪,真是……”說著,一聲歎息,無限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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